搜罗小说>耽美小说>美人多疾【完结】>第124章

  并不是想炸金陵九的话,这番推测裴折已经想了很久,从鹿灵城动身往幽州来,他就没停止过怀疑。

  一切看似是跟着金陵九的步调安排,裴折表面上被牵着鼻子走,实际上不动声色地搜索着各种蛛丝马迹,一步步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他蹭了蹭金陵九的手背,疑惑中带着带着一丝近乎烂漫的天真,不像是在质问,更像是说着暧昧的情话:“你为什么选中他,我很好奇。”

  都是借口,有什么可好奇的,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表达,想让对方知道,我已经看出你安排的一切了。

  金陵九握住他作乱的手指,包在自己掌心中:“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他没有问“为什么怀疑我”,他们之间再亲密,也注定了保有秘密。

  裴折撇撇嘴:“我看你也没有多想隐瞒。”

  金陵九怔了下,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确实没想隐瞒,说不清是自信狂妄到不想掩饰,还是单纯想看看裴折的反应。

  结果如他所料,却又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之间的关系决定了撕破脸的方式,都是体面的人,即使互相算计,也是心甘情愿,不至于走到歇斯底里的局面。

  金陵九斟酌了一下:“赵垣是幽州人,他和云无恙一样,是从屠城一役中活下来的,他有昔日云雨二将之风,比张曜日更适合执掌幽州,最重要的是,他满心满眼为的都是幽州百姓。”

  裴折挑挑眉:“合着这么说,你还是为朝廷做了件好事。”

  金陵九眼底闪过笑意:“不敢当,不过是被夫人熏陶,不忍心见百姓于苦海罢了。”

  裴折微哂:“别给我戴高帽,暂且不论赵垣,若幽州没有能接手之人,你还会设计杀了张曜日吗?”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轻笑:“我以为你已经有了答案,张曜日是右相的人,右相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怎会放过他?”

  裴折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之前金陵九的坦白。

  借着穆娇身世诉说的宫闱往事,其中无辜枉死的不止穆老将军,还有宫妃金灵,甚至是再无人提及的大皇子,在世人眼中也早已成了一具死尸。

  如何能放下?

  金陵九在他的小探花郎额头上吻了一下:“我只是想报仇,没有伤害过无辜百姓,我不想要权势,我与他们不同。”

  能叫世人趋之若鹜的,无疑是滔天的富贵和无上的权势,无论是苦心算计的右相,还是弃子保己的圣上,无一不是这样的人。

  裴折明白金陵九的意思,他是在和自己澄清,他并非这样的人。

  裴折声音发涩:“曦国皇室的争斗,你可有掺一把手?”

  金陵九没有迟疑,说出了那个早已被洞悉的答案:“有。”

  裴折闭了闭眼:“是你一手促成了幽州如今的局面,两军交战,死伤惨重,本来的安定……”

  “不。”金陵九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的,没有安定的局面,平静之下藏匿着云涌波谲,即使不是现在,这份安定也迟早有崩塌的一天,不破,哪里来的立?”

  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淮州城,两人初相识的时候,只不过曾经是互相试探,没有像如今这般将问题明明白白地放在台面上。

  “我承认,我有私心,但……”金陵九放软了声音,仿佛刚才的争执是臆想出来的,“你是我最大的私心。”

  事已至此,过多纠结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裴折心里清楚,当他决定和金陵九挑明时开始,就没打算在这件事上争什么。

  裴折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确定赵垣可以应对曦国的进攻?”

  赵垣并非武将出身,在调兵遣将上并不一定长于张曜日,由他暂时接手幽州军,不一定是好事还是坏事。

  金陵九笃定地点点头:“生于战乱之地,怎会是不谙世事的绵羊,再不济,赵垣不行,还有你在呢。”

  裴折一噎,忽略了自己也是个读书人,拔高声音道:“合着你将我诓来,是为了给赵垣兜底?”

  金陵九眨眨眼,理直气壮道:“我只是知晓裴郎不会置之不理,幽州关乎着朝廷局势,就是我不说,你也会主动出手。”

  话虽如此,但谁都不会喜欢被算计,裴折故作不悦,哼了声:“那我还应该谢谢你了?”

  金陵九一听就知道他没动怒,忙卖乖讨饶:“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赵垣自会处理好敌军进攻的事,要不要趁现在去看一下伤亡情况?”

  曦国多次来犯,幽州军早已不似初次那般无法应对,如今伤亡并不严重,但金陵九清楚,就算将士们伤亡情况再轻微,他家探花郎都会放心不下,巴不得去看看。

  裴折目光微凝,抬头看了看天。

  云层叠覆,日光隐逸,一片不甚清朗之色,隐隐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玉佩,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玉佩已经给了云无恙。

  “去吧,去看一看也好。”裴折收回视线,没摸到玉佩的手转了个方向,拽住了金陵九的衣袖。

  被云雾筛过的日光朦朦胧胧,打在金陵九身侧,将他眉眼间的冷峻中和,留下一层仿若出神后凝成的恍惚。

  虽然是故意“祸水东引”,但裴折轻易就顺了他的心意,不再计较幽州之事,他又忍不住去揣测裴折的行为,金陵九垂下眼皮,掩住了眸底闪过的幽深光芒。

  幽州军中有随行的医师,都是本地人,见惯了生死,处理起将士们的伤口十分熟练。

  裴折和金陵九到的时候,方才受了伤的士兵们正安安稳稳地躺着休息,医师在给他们包扎伤口,大部分士兵们的伤已经处理好了。

  营帐中弥漫着血腥气和伤药混合的味道,还未走到门口,金陵九就不耐地皱了下眉头,这种味道令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裴折探头看了一眼,将士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其中只有细细的一条能容纳人通行的道路,这营帐比其他营帐要大一些,地面上散布着残破的盔甲,以及被血染透的布片。

  他转过身,挡住了金陵九往里走的动作:“里面有不少血污,你别进去了,在门口等我就好。”

  金陵九洁癖严重,定然受不了里面的状况。

  裴折撩起衣袍,将堪堪拖地的衣摆挽在胳膊上,抬脚欲往里去。

  金陵九握住他的手腕:“我不陪着你进去,没人逗你哄你,你看了他们的伤势,可别太忧心难受。”

  他脸上带着一丝苍白,灵敏的嗅觉使得他无法逃避开包围过来的气味,只能勉力忍受。

  裴折心里一暖,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放心,你若是难受,就离远一些。”

  曦国第一次突然进犯,幽州伤亡惨重,重伤的将士们也在这个营帐内养伤。

  一眼扫过去,无数陌生面孔上都是令人心塞的哀痛神色。

  裴折暗自叹了口气,心道金陵九真是了解他,连他心里会难受都猜到了。

  “你是?”医师一边整理药箱,一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裴折。

  他在幽州军中多年,从未见过这人。

  裴折对他点了点头:“我刚来幽州,目前跟着赵大人做事。”

  医师恍然大悟,表情变得温和起来:“原来是赵大人的人。”

  裴折扬扬眉。

  赵垣果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平庸,越来越多的线索都在指向这一点,加之金陵九语焉不详的态度,裴折不免开始好奇,赵垣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老先生,今日众将士受伤的情况如何?”裴折在他身边蹲下,皱眉看着面前的士兵刚包扎好的胳膊。

  医师指了指营帐中其他几个人:“今日受伤的人不多,他们几个都是,已经包扎好了,不严重。”

  裴折还没回答,医师面上隐含希冀,又问道:“可是赵大人让你来的?”

  裴折毫无心理负担,痛痛快快地点了头:“是。”

  医师露出点笑:“劳烦赵大人惦记了。”

  刚刚包扎完伤口的士兵也附和道:“对对对,赵大人事务繁忙,整天还惦记着我们的安危,实在是,实在是……”

  裴折但笑不语,等他们说完,才施施然开了口:“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我告诉赵大人。”

  士兵和医师连连答应下来,裴折又朝里走了两步,帮着另外的医师给士兵们包扎伤口,等到都结束后,才离开营帐。

  金陵九还等在外面,他长身玉立,相貌出众,加之衣着气质不落俗套,引得不少士兵驻足,更有甚者,对着他指指点点。

  裴折知道他有多引人注目,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无论放在哪里,单凭那张脸,都会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

  若是换了旁人,定然会对各种目光沾沾自喜,生出些另外的心思,亦或是感到困扰,但金陵九不属于这两种人之间,他能无视所有人的目光。

  裴折时常会有一种错觉,金陵九并不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他高高在上又冷漠异常,围观着其他人的喜怒哀乐。

  金陵九本来微拧着眉,不知在思索什么,见他出来,眉目舒展开,款款走过来。

  他一动,身上就剥离了那种清冷劲儿,沾了零星不断扩大的人间烟火气。

  “怎么在发呆?”在外头站的久了,指尖微凉,金陵九碰到裴折微红温热的脸,动作一顿,将手撤回来一些。

  裴折回过神来,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等很久了吧,手都凉了。”

  柳先生帮忙解了毒之后,金陵九的身体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体寒了,但还是很容易沾冷气,要很久才能暖和过来。

  裴折皱着眉头有些担忧,金陵九本人却没什么感觉,他过了二十多年,小半辈子都不知冷热,早就习惯了,一时间根本分辨不出身体上的细微感受。

  但他永远不会拒绝裴折的关心。

  金陵九蜷着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待了这么久才出来,进去帮赵垣做人情了?”

  他能闻到裴折身上带着的伤药气味,如果只是简单的看一看,味道并不会这么重。

  裴折也没隐瞒,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算起来我是不是也在帮你?”

  金陵九撇撇嘴:“哪儿啊?我和赵垣之间只是单纯的交易关系,我帮他坐上幽州一把手的位子,他帮我稳住幽州局势,至于幽州军信不信服他,跟我没关系。”

  裴折看出他没有说谎,失笑:“一箭双雕,我看你有做‘奸商’的潜质,赵垣被你算计得透透的,无论是你帮他的事,还是他帮你的事,都是你一定会去做的事。”

  金陵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确实是在诓他,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要有人来顾全幽州大局,他心中已做好打算,我也是成全了他。”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赵垣就派人找来了,说要请裴折过去一趟。

  金陵九不悦地皱起眉头,小声嘀咕:“这点事都摆不平,真是废物。”

  裴折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压低声音调侃:“你手下尽是能人,像左屏那种能独当一面的更是数不胜数,这赵垣就是本地长起来的官员,拿不住那些将领实属正常。”

  赵垣派人来请他的意图,他们两个心照不宣,不过是因为裴折的假身份。

  张曜日能坐稳幽州的椅子,不能说和右相没有一点关系,赵垣想接手他生前拥有的权力,只靠一个朝廷册封的官名是行不通的。

  他只能借势。

  裴折之前去见了右相在幽州军中安插的人,这群人里不服赵垣的大有人在,他们之中不乏在军中担任要职的人,比如叶虎阳,要令这些人服从命令,也得对症下药。

  如今右相的亲信就在幽州,且还是个胆小怕事的读书人,没有什么比他更好拿捏了。

  金陵九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对赵垣上心了不少?”

  又是帮赵垣笼络人心,又是帮忙收服右相的势力。

  “怎么,又醋了?”

  一个“又”字,充分表明了裴折的调侃之意。

  金陵九越想越别扭,脸色隐隐有难看的迹象,裴折怕再逗下去耽误正事,忙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你的大计,要是赵垣控制不住幽州的局面,影响了你下一步的计划,到时候该烦心的可就是你了。”

  话虽那么说,但金陵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直到把裴折送走,也没想明白。

  裴折要做一枚棋子,帮助赵垣拿下幽州军权,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金陵九也不能一直等着,他来幽州还有事要做,当即给左屏使了个眼色,两人往城中去。

  从鹿灵过来,天下第一楼的人跟随的人有很多,除了左屏和他们一起住在赵垣的府邸,其他人前几日进城后就去忙各自的事了。

  金陵九今日就是要去见他们的。

  左屏提前发了信号,双方在一所茶楼碰头。

  之所以挑这么个地方,也是有所考虑的,之前常用的联络地址都是青楼和酒肆,这次金陵九特意嘱咐他们换个地方,免得身上沾了脂粉和酒气,回去还得和裴折解释一番。

  穆娇和众人一同过来,只有她敢开玩笑,刚坐下就嚷嚷起来:“师兄是怕夫人误会吗,找这么个无趣的地方。”

  茶楼只有茶水和小菜,比不得青楼花样多,也比不上酒楼的菜色丰富。

  金陵九眼皮不抬,随手一推,将一杯茶水推到她面前:“喝茶。”

  穆娇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听得出他话里有话,撅撅嘴:“喝茶喝茶,你还不如直接让我闭嘴。”

  金陵九从善如流:“闭嘴。”

  穆娇:“……”

  其他人看着热闹,忍不住笑了笑,气氛缓和了很多。

  左屏适时将穆娇拽出去,虽说姜玉楼的事另有隐情,但金陵九依旧不愿意让穆娇掺和进这些事里来。

  茶楼对面有卖小吃食的,穆娇过去买了几种,边吃边和左屏聊天:“师兄和裴探花感情怎么样?”

  左屏思索了一下:“很好。”

  两人同吃同住,虽然偶尔能听到一些争执,但吵不了几句就好了,比他见过的夫妻都要要好。

  穆娇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把拿不下的点心塞到他手里:“我是问那方面啊!他们有没有夫妻之实?”

  左屏懵了一下,呆呆地站在原地。

  穆娇冲他挤眉弄眼:“这么大人了,该不会还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左屏耳根发红,视线游移:“别胡说……”

  他们几个都是一起长大的,左屏从小木讷,比金陵九还要面瘫,穆娇从未见过他脸红,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也不顾得打探她师兄和“夫人”的床帏秘事了。

  “你脸红了!”穆娇手上的东西差点掉了,“左屏,你竟然脸红了!”

  被她这么一闹腾,左屏更挂不住脸了,近乎狼狈地偏开头:“没有。”

  他大步向前,穆娇跟在后面,不停地碎碎念:“怎么没有,我都看到了,你脸红了,耳朵也红了,你跑什么,站住!”

  左屏停下脚步,还没转过头,就猛地僵住了身子:“你……”

  耳朵上被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他心神俱震,呆愣在原地。

  穆娇是个感情迟钝的,十几岁就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养成了一副豪爽的江湖儿女性情,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对,还好奇地捏了两下:“左屏,你耳朵好烫啊!”

  一时之间,很多个念头钻进左屏脑海之中,藏在心底多年的感情隐隐有破土而出的趋势。

  穆娇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我的就不烫,还说你没有脸红!”

  她眸底一片澄然,清澈见底,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得意,没有多余的情愫。

  左屏一口气哽在喉咙,觉得胸口闷闷的。

  “怎么不说话?”穆娇眨眨眼,“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左屏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满是无奈:“没有,这条街都逛完了,是时候回去了,别让他们等急了。”

  说完他把手里的吃食还给穆娇,转身往茶楼走去。

  穆娇怔了一下,有些无所适从,她能感觉得到,左屏的兴致不太高。

  是生气了吗?

  可除了在淮州城那次,左屏从来都没生过她的气啊。

  穆娇拿着一堆吃食,突然觉得心中不忍,左屏的背影看上去太疲惫了,好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很累很累。

  她鼻尖一酸,心里头跟打翻了热汤似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不明白这种感情从何而来,只是有一种很想落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