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美人多疾【完结】>第37章

  两人站着不动,很快就落在了最后面,火把光渐渐远去,只余一片灰蒙的黑暗,夜色之中,看不清两人的神情。

  左屏和穆娇走在他们略后面的地方,见他们停下不动,也不再前行,没有打扰,只默默的等着。

  肖迟等人发现裴折没跟上来,回头喊道:“裴大人,怎么不走了?”

  这一声打破了裴折和金陵九之间的僵持,裴折下意识挂上个笑,喊道:“来了。”

  夜里林间的风簌簌,带着经冬未散的冷意,逐渐消了心火,裴折长出一口气,回头对金陵九道:“走吧。”

  他语气轻松,全然未提刚才的事,不待金陵九回答,就加快脚步跟上统领军的步伐。

  金陵九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慢慢跟上去。

  两人之间隔着三米远的距离,直到进了城也没说上句话。

  此时天还没亮,夜仍深,街道上一片冷清,偶尔能听到一点细微的叫嚷声,是附近勾栏妓馆里传出来的,附近一片是做夜间营生的,这个点最闹腾。

  去客栈和衙门是两个方向,裴折和肖迟说了两句,就停下脚步不走了,附近依红叠翠,他瞧着新奇,冲四周张望了一圈。

  金陵九带着左屏穆娇到的时候,肖迟已经带着人往衙门去了,裴折好似拆了骨头,懒洋洋地站在街边,见他们来了,遂收回乱转的视线,只落在一人身上,没指名没道姓:“赶明抽个时间去衙门一趟,别忘了。”

  要对今晚抓到的刺客进行审问,金陵九三人也参与了这件事,按照律法,应当一并问讯。

  金陵九熟悉衙门办案的流程,直接应下,裴折瞧他没说话的意思,顿觉没趣,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转身离开了。

  月光降了一地的冷霜,薄底靴将覆地的冷霜踩碎,一下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未等裴折完全转过身,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很淡:“什么代价?”

  肩膀上的手很用力,裴折肩颈处一麻,慌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想弄死我啊?”

  金陵九:“?”

  裴折推他的手:“手松松,骨头就快被你捏碎了。”

  肩膀连带着胳膊都酸,裴折没忍住哼唧了两声,听起来黏糊糊的,没一点风流体面的样子,不像人模狗样的第一探花郎,倒像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娇气小少爷。

  金陵九下意识松了手,余光瞥见裴折皱着眉头揉胳膊,评价道:“娇气。”

  半晌又报复似的补了一句:“裴娇娇。”

  裴折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硬是被气笑了:“你手上多大的劲,自己心里没数吗?九公子,非得弄死我是不是啊?”

  这是一句无比正常的话,如果没有那道紧接着响起来的高亢尖叫的话。

  “啊……郎君你,好哥哥啊……慢点啊,弄死人家了……”

  裴折:“……”

  金陵九:“……”

  此地靠近妓馆,夜深正是寻欢作乐的高潮时候,被翻红浪间酣战正凶,泄露出些许大胆又孟浪的叫嚷。

  这一声突如其来,裴折和金陵九都吓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陷入了难以忽视的死寂。

  想明白那一声是怎么回事后,裴折的脸直接黑了。

  探花郎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处境,以往小打小闹开玩笑,玩不起多半是装出来的,金陵九第一次见他这样,颇觉新奇,连那股尴尬都淡去不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笑得很坏:“我没想弄死你。”

  裴折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金陵九弯着眼,眼底那颗痣都淌着柔情:“弄疼你了,是我不好,我下次轻点好不好?”

  裴折:“……”妈的!

  当金陵九认真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不溺于其中的深情,秾丽的眉眼仿佛带着钩子,要将人魂魄勾出,让人心甘情愿地堕落无间地狱。

  自古红颜多薄命,究竟薄不薄命不知道,裴折觉得,金陵九要命。

  要别人的命。

  “裴郎?”

  高亢的叫声又隐约传出,裴折瞬间清醒过来,看着眼前金陵九明显揉着调笑意味的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手痒,恨不得把他摁在地上打一架。

  其他地方也行,地点可以随便选择,裴折不介意,甚至心里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古怪念头。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打是不能真打的,左屏和穆娇还在附近,真动手了吃亏的一定是自己,裴折暗暗磨了磨牙,将这笔账记在了心上:“差不多行了,别笑了。”

  金陵九摸了摸嘴角,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没笑,我天生就长这样。”

  裴折直接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我信了你的邪,你之前巴不得天生面瘫!

  这俩人不是你压倒我,就是我压倒你,哪一方占了上风,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奚落对方的机会,端见裴折语塞,金陵九就突然变成了个话痨,一句接一句地挤兑他:“裴郎真是天赋异禀,样样都精通,连这坊间夜话都知晓。”

  裴折:“……”

  人一旦尴尬到某种程度,就会彻底抛开羞耻心,比如现在的裴折,他想通了,既然没办法改变,那就只能加入,只要能让金陵九更尴尬,对比之下,他就会显得不那么尴尬了。

  “是啊,我天赋异禀,可不止在这方面,现在时辰合适,要不找个地方,我们好好探讨一番?”裴折笑得太过用力,面目有些扭曲,“我定会让小九儿更加深入的了解我。”

  金陵九倒吸一口凉气:“大可不必。”

  裴折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眸底的温柔完全不输金陵九刚才:“怎么不必?我也不是不识情趣的人,小九儿深入了解我之后,我便也教教你坊间夜话,除了你的脸,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嗓子,相信小九儿说那些话时一定会无比动人。”

  金陵九浑身一悚,他还不至于听不懂裴折话里的意思,看裴折一脸意犹未尽,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忙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我们说正事。”

  “谁闹了?”裴折嗔怪地瞟了他一眼,而后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小九儿是害羞了,没事,别担心,我这么温柔,一定不会弄疼你的。”

  金陵九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闹过这么一通,脸皮差不多撕碎了,两人都被下了面子,再没有顾忌,懒得对着对方遮遮掩掩,都是千年的狐狸,心里头那点花花肠子谁不清楚?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金陵九不想和裴折冤冤相报没尽头,他还要脸,招架不住,主动把话题拉了回去:“你怎么知道会有刺客,还随身携带了信号弹?”

  统领军的人来得很快,就算他没有回去找裴折,裴折也不会出事,有很大可能,他还破坏了裴折的计划。

  裴折打了个哈欠,他是梦到一半惊醒的,和刺客对峙时精神紧绷,此时心神一松,困乏劲儿就涌上来了:“你问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个啊?”

  金陵九木着脸:“我只问了一个问题。”

  裴折打哈欠打得眼泪汪汪,一拍脑门,浑不在意道:“困糊涂了,现在脑子不清醒,改日再聊吧。”

  他说完就走,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别烦裴爷爷”的气息,金陵九觉得,他今天应该是没带扇子,不然刚才就直接亮出来了。

  金陵九胡思乱想着,裴折刚走出两步去,就“诶呦”了一声,身子一歪,朝他倒了过来。

  按金陵九以往,定是要躲开的,哪儿能让人撞到自己身上,今儿个不知怎么回事,脚就跟在地上生了根一样,直到裴折倒进他怀里都没挪动一步。

  作为倒在天下第一楼九公子怀里的第一人,裴折完全没有感到荣幸,反而不客气地指着金陵九的鼻子,愤愤地控诉道:“你的药是假的!”

  药自然不可能是假的,花了大价钱请人配制的,但裴折的痛苦神色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事关天下第一楼,金陵九的脸色沉了几分:“药瓶给我。”

  裴折靠在他身上,将强行扣下的药瓶递给他:“不想给就不想给,没必要这么折腾我,嘶,九公子,小九儿,你怎么知道我最怕疼的?”

  金陵九没理他的编排,一手扶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接过药瓶,拨开嗅了嗅,脸色有一瞬间的空白:“是我疏忽了。”

  裴折顿时顾不得叫唤了,拔高了声音问道:“药真是假的?这药有什么副作用?我该不会今后就残废了吧?”

  “……”金陵九迅速冷静下来,在突然激动的人身上拍了拍,无奈地解释道,“药不是假的,只是我拿错了,下意识拿了最好的那种。”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什么叫‘下意识拿了最好的那种’,你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劲啊,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给我拿的就是最好的?难不成你真的打算诓我来着?”

  金陵九一噎,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不是诓你,是对我来说,这药是最好的,对你来说,另一种才是最好的,唉,简单说吧,这是专门给我用的药,你还记得自己上药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吗?有没有到三个时辰?”

  金陵九提到过,这种伤药会麻痹感觉,三个时辰后才会恢复。

  裴折回忆了一下,笃定道:“不到三个时辰,两个时辰吧。”

  “想给你用的是另一种,那种只会淡化伤口的疼痛,不会完全没有感觉,三个时辰后,痛感会慢慢恢复,和市面上卖的伤药差不多,但是效果会好一些,就是这种。”金陵九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在裴折面前晃了晃。

  “至于拿错的那个,其实是我个人喜欢用的,那种效果会更好一些,一旦上了药,便会迅速帮助伤口止血、愈合,会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裴折打断他的话:“您可得了吧,我都快疼死了。”

  金陵九:“……”

  金陵九将两个药瓶都收了起来,让裴折闹得颇有些头疼:“你错用的这种药是以毒攻毒的,一上药会完全麻痹感觉,但是两个时辰后,伤口的疼痛会加剧十倍。”

  裴折目瞪口呆:“十倍?”

  在裴折说话之前,金陵九抢先道:“虽然会加剧疼痛,但是三天后,你的伤口就会完全痊愈了。”

  裴折真诚发问:“你觉得,我划破的那点伤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痊愈?”

  金陵九硬着头皮道:“四天?五天?肯定会超过三天吧?毕竟是玉划伤的,养起来麻烦,可不能马虎。”

  裴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哦。”

  金陵九无奈道:“当时你刚上完药,说没有感觉,我还以为你是觉得那点感觉可以忽视,没想到是真的没有感觉了。”

  裴折掀了掀眼皮:“怪我咯?”

  金陵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认命道:“怪我。”

  裴折觉得研究出这种药的人纯粹有病,用这种药的人更加有病,为了那两个时辰的无感无觉,要承受三天的剧痛,何苦来着?

  总而言之,金陵九有病!

  单脚站着太累,裴折倚得舒服,全然没有要站直了的打算,金陵九自知理亏,也不好把人推开了,任由裴折靠在他身上:“还困吗?”

  裴折冷漠摇头:“疼得我一激灵,一点都不困了。”

  金陵九努力忽视他话里的嘲讽,问道:“那是送你回统领府,还是去客栈,咱们聊一聊?好久没聊了不是,正好可以为彼此解惑。”

  这话说出来之前,金陵九真的没多想,但说出口之后,突然觉得这场乌龙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裴折现在不困了,又能和他一起聊聊了。

  裴折之前有句话说的不错:世人多蠢钝,君与我独美。

  在这淮州城里找不到其他乐子,金陵九突然觉得,和裴探花你来我往的算计彼此也是一桩乐事,就连时不时互相吵吵嘴,都比做其他事更有滋味。

  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了,这样一个人,怎么忍心看着他毁在天下权力的浪潮之中?

  “回统领府吧。”

  冷漠的声音打破了金陵九的快乐畅想,也打断了他的不忍。

  裴折慢吞吞道:“今夜心情不佳,不想聊正事。”

  金陵九表情一滞,不过下一秒就恢复了平静,他抬手将裴折扶正了些,自顾自地重复道:“你想和我去客栈聊聊,好的,我带你去。”

  裴折:“……”

  裴折没想到金陵九会做这么不要脸的事,反应过来的时候,金陵九已经抓着他的胳膊,架着他往客栈的方向走出一段距离了。

  从那片勾栏前路过,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更响了些,这一片范围挺大,完全走出去需要半刻钟,耳边尽是与之前听到的高亢叫声无甚差别的声音。

  裴折被那淫词浪语闹得耳根发热,埋头想靠在金陵九身上装聋作哑,谁知一扭头,正对上金陵九脸侧漫出来的绯意。

  玉冠坏了,金陵九没束发,只是松松地系起来,脸侧滑落了几缕,随着夜风乱飘。

  大红灯笼高高挂,整个巷子都是昏沉而暧昧的光,让人想到烧透了的烛灯,开到成熟的花朵,还有话本子里描述的昏红罗帐。

  几种意象合在一起,组成了此时裴折眼中的金陵九。

  裴折打量过金陵九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是靠得这么近的,比上元夜冒犯至极时还要近上三分,近到让他想起温泉池中的距离,不过那时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其他地方,没有分给眼前人太多。

  唯有此时,才是真正的满心满眼都装着这一个人。

  金陵九身上的梅花香气很淡,但因为离得太近,裴折感觉鼻尖全都是那股味道,以至于他忍不住轻嗅了两下,让那股带着微凉体温的气息深入肺腑,好似这般就能缓解脚上的疼痛一样。

  裴折的心情没由来地好了不少,唇角一扬,整个人又开始荡漾:“我的魅力那么大吗?”

  金陵九不明所以。

  裴折摸了摸自己的脸,语气轻佻:“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唉,魅力实在是太大了,都让鼎鼎大名的九公子寤寐难眠了,硬要拉着我秉烛夜谈。”

  金陵九:“……”

  他突然后悔了,感觉刺客的事也不是那么重要,是哪根筋发错了,想和这么个玩意儿吵嘴?有那闲工夫,回去睡觉不好吗?

  “现在已经晚了。”裴折哼笑了两声,“就算你现在把我送回统领府,也不能掩盖你被我迷住了的事实,小九儿,你刚才已经暴露了,说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倾慕我的?”

  金陵九架着他的胳膊禁不住用了几分力,心底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荒唐:“我倾慕你?”

  裴折忍着笑,抬了抬下巴:“嗯。”

  金陵九知道此时自己说什么都会被裴折曲解,索性破罐子破摔,夸道:“可不是吗,我倾慕你,我可太倾慕你了,这世间我最倾慕的人就是你。你多好啊,名声大,长得好,懂得多,味道也不错,还懂那么多床榻上的话,我可真是倾慕死你了。”

  裴折脸一僵,听他这顿夸,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咬牙切齿道:“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倾慕我啊!”

  金陵九揽着他腰的胳膊紧了紧,亦是咬牙切齿:“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倾慕你!”

  裴折揪着金陵九的袖子,皮笑肉不笑:“能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是太荣幸了。”

  金陵九反手握住他的手:“不用感到荣幸,毕竟是你应得的。”

  两人脸上尽是虚假的笑意,四目相对,均看到了彼此眼中明晃晃的嫌弃和恶心。

  裴折:呵,金陵九绝对有病,还病得不轻。

  金陵九:啧,裴折果然用错药了,都药到脑子了。

  “嘶,师兄,你们?”

  穆娇一脸意味深长,看着金陵九的目光复杂难言,过了会儿,视线又转移到裴折脸上,是和之前如出一辙的复杂。

  左屏将穆娇拉到身后,他见惯了大场面,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能够保持镇定:“九爷,此处距离客栈不远,要不我和穆娇先回去,帮你准备一下要换的衣服?”

  金陵九像是累极了,摆了摆手:“随便拿一件就好,让厨房烧壶水,然后把「雪后天青」找出来。”

  左屏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雪后天青」吗?”

  金陵九颔首。

  裴折挑了挑眉,忽然有些好奇,能让左屏露出这种表情,「雪后天青」是什么东西?

  左屏和穆娇加快脚步离开,隐隐还能听到两人的讨论声。

  “都说了让你不要跟太紧。”

  “我怎么知道会听到那种话,师兄竟然倾慕那人,师兄竟然有倾慕的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怎么不告诉我?”

  金陵九脸黑了,裴折则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咳,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说出去的,你这师妹还挺有意思的。”

  金陵九瞥了他一眼,没作声。

  裴折正准备再臊他两句,猝不及防,又听见了穆娇的声音:“不过看不出来,那裴探花竟然如此身娇体软,走个路还要师兄抱着,唉,我还以为他和传闻中一样,是翩翩的少年儿郎,没想到他这么不矜持,这大晚上约师兄泡温泉,莫不是想要霸王硬上弓?师兄那样性情冷淡的人,无怪他要这样做。”

  直到穆娇走远,声音听不到了,裴折才眨了眨眼,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不然怎么可能会听到那么恐怖的言论:“她是不是不知道有些词不能乱用?”

  金陵九幽幽道:“我这师妹还挺有意思的,是吧?”

  被自己的话呛到,裴折一阵语塞,忽然又想起那句恐怖的“霸王硬上弓”,他不禁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出格了。

  直到两人到达客栈,都没再说一句话。

  左屏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在客栈里等候,两人一进门,他就接过裴折,扶着裴折上楼,让金陵九有时间回房换衣服。

  裴折环视四周,没看到穆娇,他对金陵九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妹颇感兴趣,甚至想抽时间和她讨论一下说话的艺术:“你们九爷的小师妹呢?”

  左屏动作一滞:“不知道。”

  没忽视左屏的异样,裴折扬了扬眉,眼底划过一丝了然,他心里莫名快意起来,乐呵呵地问道:“你们之前说的「雪后天青」是什么?”

  左屏:“是九爷珍藏的东西。”

  裴折精神一振,顿时更好奇了,不过他不打算继续问,准备亲眼见证一下金陵九珍藏的东西。

  上了楼,到天字九号房门口的时候,金陵九正好换完了衣服,打开门将裴折接了过去。

  裴折深觉自己像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从一个人手上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其实他已经习惯脚上的疼了,一开始会那么失态完全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后来就好了,他到底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可能被这点疼唬住。

  但他暂时不准备说出来,能让金陵九伺候,实属难得,能多享受一会儿就是赚到了。

  熟悉的房间布置,熟悉的人在做熟悉的事。

  裴折坐在桌前,支着下颌看金陵九沏茶:“咱俩每回要掏心窝子说点什么的时候,你就爱泡茶,再来几次,我估计都得习惯了。”

  金陵九专注手上的动作,头也不抬,随口道:“是吗?”

  “是啊。”赏心悦目的东西是看不够的,裴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笑了声,“以后得少喝你的茶了。”

  金陵九正好将水注完,边摆开茶盏,边问道:“为什么?我的茶不合你口味?”

  裴折意有所指道:“哪能啊,就是因为太合口味了,怕喝多了心窝子被掏得一干二净,到那时候我就该没命了。”

  金陵九动作一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会的。”

  他目光专注,裴折忽然笑不出来了,率先错开视线,暗自嘟哝:“狡兔死,走狗烹,什么都会的。”

  金陵九将茶推到他面前:“尝尝?”

  裴折精神抖擞,用盖子刮了两下:“这就是「雪后天青」?听左屏说,是你珍藏的,我觉得很荣幸。”

  金陵九:“是该荣幸,这是我第一次用它。”

  裴折手一顿,将视线从澄澈的茶水转移到茶盏上,茶盏壁很薄,盛了滚烫的茶汁后,里面的颜色透了出来,在杯壁上呈现出一种极为特殊的色彩,他恍然醒悟,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这是一块极其珍贵的青玉,颜色比其他青玉要淡一些,我一看见它的时候,就想起雪后的天空,将它做成茶盏后,便起名为雪后天青。”杯盖和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声响,金陵九唇畔带了笑,“沾了裴郎的光,不然我不舍得用的。”

  裴折从最后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丝小骄傲,类似于人们把得意的东西拿出来,想要得到别人的夸奖,于是他很上道地夸道:“很精致,九公子眼光向来不错。”

  金陵九没作声,但神情轻快了不少,显然是被夸得舒爽了。

  裴折抿了口茶,心觉好笑,小孩脾气。

  金陵九:“喝了我的茶,现在该为我解惑了吧?”

  裴折咂咂嘴:“果然九公子的茶不能轻易喝,还是刺客那事吗?”

  金陵九不理会他的讽刺,开门见山:“你早就知道了会有人刺杀你,信号弹也是提前准备的,对不对?”

  裴折解释道:“当日在客栈门口,我发现有人暗中挑拨百姓,便让云无恙去把人揪出来,那人现在还关在统领府,我猜应该和今晚这群人是一伙的,不过可惜了,他知道的事情不多,不然我也不会拿自己当活靶子。”

  金陵九追问:“同伙都被抓了,你怎么知道他们还会来刺杀你?”

  “我都把那东西拿出来了,要没人刺杀我就怪了。”裴折懒散地撑着额角,颇有些不爽,“我的九公子啊,咱俩什么交情了,你不就是想问我那东西是不是真的吗,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

  金陵九虚心受教,从善如流:“是我格局小了,所以那东西是真的?”

  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四目相对,答案一清二楚。

  金陵九蓦地垂下眼皮,眼底晦暗不明:“裴折,你知不知道那东西意味着什么,江湖与朝堂之上,觊觎之人不计其数,你若不拿出来,它就是虚无缥缈的,你将之拿了出来,就是坐实了传闻,并且将后祸都引到了自己身上,届时,你恐怕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裴折吊儿郎当地笑:“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有传言称,当今圣上拿出了一方信物,见之即见圣上亲临,得到此信物的人,上可斩朝臣,下可统三军。

  自古以来,皇家权力不会外分,这传闻中的信物所代表的权力太大,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天下第一楼调查日久,也没个结论,金陵九也只是略有耳闻,当日裴折在客栈拿出信物,他才恍然惊悟,当今圣上那般昏庸,也许传闻是真的也说不定。

  事到如今他才确定,那东西确实存在,并且就在裴折手上。

  金陵九愿意陪着裴折胡闹一晚上,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眼下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心里莫名空落落的,觉得茶都没了滋味。

  裴折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我给你解了惑,你就不管我了,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问题,我要问了。”

  “我什么时候欠你一个问题了?”金陵九说完反应过来,当初裴折是说过想知道答案就要付出小小的代价,“抱歉,一时忘了,多谢裴大人为我解惑,我可以将知府大人一案的凶手告诉你。”

  裴折意兴阑珊:“别,案子我要自己破,我有其他的事要问你。”

  金陵九抬抬手,示意他问。

  “金陵九,你是不是有病?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单纯的好奇,你之前说那种伤药是最好的,对你而言是最好的,我小小的伤口都觉得疼,你却习以为常。”

  裴折斟酌着语句,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冒犯,然而他说了一大通才发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冒犯的。

  “或许我该问得直接一点,你不怕疼对吗?”

  他嘴上说着直接,问得却并不直接,甚至近乎温柔。

  裴折是这样的,有利刃的锋芒,却又有水一般的包容,他的体贴渗透在某些细小的方面,如果不注意,根本无法察觉。

  金陵九见过那么多人,各形各色的,什么性格都有,但裴折绝对会占到一个“最”,他是最温柔的一个。

  “你怕疼吗?”金陵九反问道。

  裴折大方:“怕,不止我,大多数人应该都怕疼,我们可以忍受疼痛,却还是怕疼的。”

  能忍受和怕并不冲突,他觉得金陵九不属于这一种,金陵九给他的感觉,不是能忍受疼,而是有些享受。

  金陵九揉了揉眉心:“裴折,你问到了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裴折歉意道:“我很抱歉,但我还是想知道答案。”

  金陵九不知道裴折会那么敏锐,注意到了这一点,事到如今,他又不能不回答,这种迫不得已令他的心情变差了几分:“是,你想的没错,用你的话来说,我确实有病。”

  裴折说的既对,也不对,他确实享受伤口带来的痛苦,但并不是完全不怕疼,享受是因为,那种痛苦可以转移注意力,让他暂时忽略更痛苦的感觉。

  他并不嗜痛,但确实有病。

  他的伤药是专门准备的,应他自己的要求,这绝对是金陵九不愿意承认的秘密之一,当时发现拿错药了,他还心存侥幸,以为裴折不会发现,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问到了。

  其实不止是伤药,金陵九的吃穿用度都是不同的,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醉果酒。

  金陵九是千杯不醉的,在去过统领府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喝不了果酒,果酒会与他服用的另一种药产生作用,使他意识昏沉,像醉酒了一般。

  那种药的效果会持续很久,客栈门口被围住的那天,他刚服用过,药效至今还没退。

  裴折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常,问道:“治疗得怎么样了?”

  许是觉得说一句是说,说两句也是说,金陵九没有刚才那么抵触了:“不怎么样。”

  瞥见裴折瞬间揪紧的眉头,他还恶劣地笑:“看过不少医师,都说治不好,一辈子的病,你怕不怕?”

  裴折:“我有什么好怕的,也没见你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要是哪天突然成了精,那我再怕也不迟。”

  金陵九笑意森森:“兴许我就是个精怪。”

  裴折撩起眼皮:“也不无可能,不过你这样貌,应该是狐狸精没跑了,啧,这么一想,我确实该害怕,毕竟我这么俊秀的人,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了,你要是想吸点精气,岂不是只能找我?”

  金陵九:“……”

  裴折摸了摸脸:“看来生得太好看也是一种负担。”

  被这么一通搅和,金陵九心里那点郁气全散了,他知裴折是有意为之,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有种欠了人情的错觉。

  “关于知府大人的案子,你现在知道多少?”金陵九问道。

  裴折挑了挑眉,坐正了些:“是知府大人府上的人做的,关系和他密切,我觉得有一个人值得查一查,小妾田七。”

  金陵九抬眼:“田七?”

  裴折回忆了一下,道:“是个小妾,我忘了是不是这么个名,应当差不离,当时只是随口问了钟离昧一句,没上心,后来心里隐隐有种直觉,应该和她有关。”

  金陵九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说,裴折的直觉真的很准,他查了那么多,都不及裴折随口一问,或许他当初做的选择确实没错。

  也选对了人。

  “我寻思着,能给府上的人下药,一定是对府上颇为了解的人,杀人凶手也不一定和知府大人关系不好,兴许关系可能还非常亲近呢。”裴折停顿了一下,突然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这世上,从来不是敌人最可怕,最可怕的是亲近的人,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会突然插过来一把刀。”

  这话意有所指,金陵九贴心地没有多问,不是时候,没由来的,他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裴折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裴折又喝了一口茶,茶水凉了,回味微涩,他晃了晃脚,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冲着金陵九伸出手:“我的药呢?”

  之前只是给金陵九看看,并不代表他不要了,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别想再拿回去。

  金陵九一阵无语,起身拿过瓷瓶:“这是正常的伤药。”

  裴折勾着瓷瓶在指间把玩,他喜欢这种细腻的触感:“给了我,你以后伤着了怎么办,不会要用那种缺心眼的药以毒攻毒吧?”

  金陵九确定,裴折这句“缺心眼”不止想用在伤药上,还想用在他身上,没好气道:“别咒我,我伤不着。”

  “这可不一定,世事难料,万一……”裴折骤然收紧手,眼底闪过锐光,“你说的线索,是田七!田七又名三七,三七即是二十一,可作廿一,你不仅想告诉我田七是凶手,否则不必多说后面那几句。”

  金陵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继续。”

  裴折:“关键在‘廿一’二字,我猜这也是个名字,并且可能是田七真正的名字,这与她为什么要杀知府大人有关。”

  不等金陵九说话,他突然一拍桌子:“不仅如此,我知道了,寻常人家怎么会用草药做名字,还将其转换,这田七应当与医馆有关,蒙汗药,蒙汗药,内外合谋,是医馆的人帮了她!”

  金陵九放下茶杯,拍了拍手,不知是夸赞还是讽刺:“不愧是裴大人,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你竟然如此在意,还能联想到这么多。”

  裴折心中激动,闻言哂道:“简单的一句话自然不必在意,但这句话是你金陵九说的,就不能不在意了,多谢九公子指点,虽然不需要你这线索,我也能够破案,但早些给知府大人一个安生也好。”

  金陵九不置可否。

  天未亮,裴折和金陵九就出发往衙门去了,同行的还有左屏,昨晚刺客一事,该走的程序还得走。

  穆娇后来未参与交手,裴折卖了金陵九一个面子,没让她去。

  当然此时裴折并不知道,卖了这个面子,会直接让他错失一个重要的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零点能码完,就是零点更,码不完就迟一点更,本章基本是主线内容,另外第一卷快结束了。

  【小剧场:关于深入了解】

  此时的裴折并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小九儿真的做到了深“入”了解他。

  小探花:深入是个形容词,谢谢。

  小九儿:乖,深是形容词,入是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