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美人多疾【完结】>第26章

  下人约莫十几岁的年纪,圆脸大眼睛,唇边有颗痣,他到府上时间不长,一见自己闯了祸,登时慌了神,颤颤巍巍地去擦金陵九的袖子:“公子,我不是故意了,我,公子大人有大量,我给您擦擦。”

  他动作太快,金陵九一时间没躲开,反应过来后侧了侧身,将袖子拽出来:“无碍,你先去收拾茶盏吧。”

  不光茶水泼了,杯子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地上画出来的血迹线都被染湿了,晕开一大块。

  下人脸上满是惶恐,听到他的话稍稍安了心,忙不迭点头,蹲下身去收拾碎瓷片。

  金陵九往旁边让了让,低头瞧着自己湿了的袖子,看不清什么表情,他被泼上茶水的那只手一直攥着,茶水是热的,冷白的手背上被烫得泛起一片红。

  这案发现场不是前几天没打扫过的时候了,泼上点茶水影响不大,裴折站在一旁,并未过多苛责。

  下人很快收拾好碎瓷片,又躬着身道歉,给金陵九赔不是,然后才离开大堂。

  裴折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刚才那声口哨足以证明。

  金陵九今日转了性,竟隐忍下来,对湿了的袖子置之不理,沉沉地盯着裴折:“裴郎这般,可令人心寒。”

  裴折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玩笑时总拖着调子,叫人一听便知,这时说的不是正经话,金陵九不带笑模样,用那把冷清的嗓音说着这种话,裴折一时之间还真分辨不出,这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尤其是金陵九那句“裴郎”,听得他浑身一个激灵,恨不得往后跳到离金陵九三尺远。

  “咳咳,什么心寒不心寒的,九公子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胡话?”金陵九垂着胳膊,抚了抚被泼上茶水的手背,“淮州城内人尽皆知,你我二人私交甚笃,要好到同榻而睡抵足而眠,如今我被烫着了,都不见裴郎着急担心,且说你是不是令人心寒?”

  裴折:“……”

  金陵九仍嫌不够,可着劲的臊他:“久闻探花郎温柔体贴,对乐妓尚能细心安抚,到面对亲密无间的友人时,却这般薄幸。”

  听着金陵九的指责,裴折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特别想问他:你们江湖是不是多草莽,没念过书,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不知道类似于“薄幸”这样的字词不应该用在你我之间?

  但他能问吗?

  自然是不能的。

  且不说流言四起的始作俑者是自己,便不是,正大光明地问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是不是没文化,和骂整个江湖的人也差不许多了,一准是缺心眼了才能做出来的事。

  祸从口出,裴折向来不做这些拉仇恨的事。

  因而他只是转过身,冷静地对着左屏喊道:“傻愣着干嘛,赶紧过来给你家九爷换个衣裳。”

  也不知这左屏是怎么了,往常金陵九出一点事他都紧张得不行,拿着备用的衣服跟前跟后,今儿个却一点都不上心。

  裴折怀疑,左屏瞎了。

  知府大人的府邸修葺得十分华丽,比淮州城粗制滥造的桥墩好了不知几百倍,大堂前是宽敞的院子,院子一侧假山小池塘样样不缺,早春的树枝还是光秃秃的,只有细弱的枝条垂在冒着寒气的水面上。

  左屏和云无恙站在池塘边的树下,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相对无言。

  实际上在裴折喊话之前,云无恙试图和左屏搭过话,他是个嘴闲不住的性子,用裴折的话来说,就是上辈子是个哑巴,这辈子唠叨不停。

  “你家公子被泼了茶水,你怎么不去看看?”

  “今儿个怎么不紧跟着你家公子了?”

  “喂,姓左的,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问了一大串,但左屏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给云无恙,也没对金陵九遭茶水泼身的事发表意见,直把小唠叨当空气,气得云无恙恨不得扑上去咬他。

  主子的待遇没比书童好多少,左屏也没给裴折眼神,直到金陵九发了话,左屏才转身往外走。

  他们是坐马车来的,带了备用的衣裳,左屏服侍金陵九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抱着沾了茶水的衣裳退回树下,全程没给围观的主仆俩一个眼神。

  目睹一切的裴折和云无恙:“……”

  换好衣服以后,金陵九松开一直攥着的手,紧绷的脸色也和缓下来,地上的茶水一直没干,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印出两个湿脚印:“裴郎,你是不是得安慰安慰我?”

  姓氏后缀加个郎字,是较为亲昵的唤法,感情深厚的夫妻或是坠入爱河的男女之间,女子常常喜欢这样称呼男子,以表关系的亲近。

  开朝以来,有王孙贵胄好男风,是故天下断袖并不少见,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裴折扪心自问,他与金陵九之间的关系还不到如此称呼的程度。

  今日从见面到现在,金陵九的每一句话都好生暧昧,像是笃定他会因为谣言之事心虚,裴折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像只被揪住了脖颈子的猫,揪他的金陵九还嘴欠,没完没了的逗弄他。

  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两步气到升天,裴折不想退了,然后他往前进了一步:“是得好好安慰安慰,小九儿乖乖,要不要哥哥给你吹吹手?”

  他视线下移,看着金陵九微红的手背,好整以暇地笑了笑。

  大堂里温度骤降,气氛变得有些怪异,配上从房梁垂落下来的绳子,以及地面的斑驳痕迹,外头小阴风一吹,登时梦回知府大人离世那夜。

  金陵九敛了笑,神情变幻莫测,看不出是气恼还是怎的。

  就在裴折以为这位爷玩不下去要变脸的时候,金陵九径直走到他面前,把手往前一递,吐出两个字:“吹吧。”

  端的是大刀阔斧气壮山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动手打人。

  裴折:“……”

  金陵九一脸坦然,裴折盯着他那张俊脸,好奇发问:“之前都不让我碰一下,现在怎么上赶着递过来了?”

  他说的是刚见面的时候,鬼迷心窍了,伸手想碰金陵九的脸,结果被躲开了。

  “有吗?”金陵九故作诧异,“非要说的话,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那时候没名没分,怎么能比?”

  裴折:“……”

  说得好像现在有名有份了一样。

  “现在当然有名有份了,裴郎忘记了吗,还是你亲口承认的名分。”金陵九暧昧一笑,“整个淮州城都知道了,你莫不是想耍赖?”

  裴折一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不留神,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金陵九不嫌累,手还举着,像是肯定裴折不敢接,要逼他低头服软。

  这种时候,谁先退缩就是怂了。

  裴折掀起眼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吊儿郎当地笑:“若是小九儿想,我自然不能拂了佳人的美意。”

  于是知府夫人处理完事情过来时,就看到裴折和金陵九靠得极近,前者捧着后者的手凑到唇边,堪堪要吻上去一般。

  两人都生了一副好相貌,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竟意外的般配,叫人不忍心打扰。

  云无恙和左屏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知府夫人是不忍心打扰,他俩是不敢,生怕看到的画面是真的。

  左屏跟着金陵九时间长,接受能力锻炼出来了,先恢复了脸色,默默移开视线,云无恙回过神来后就往大堂蹿,边跑边气急败坏地吼道:“金陵九,放开我家公子!”

  “……”左屏拦住他,“你看清楚,是你家公子抓着我们九爷的手。”

  云无恙愤愤道:“你懂什么,肯定是金陵九给我家公子下了迷魂药!”

  左屏:“……”

  左屏忍了忍,只拦着云无恙不让他过去,没把“你是不是有毛病”这句话问出口。

  云无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叫醒了吹手二人组,也叫醒了知府夫人,知府夫人面不改色,冲裴折见了礼:“老爷不在了,府上只剩下我主事,不好留裴大人和九公子用饭,不知二位可查看完了?”

  知府大人双亲已故,没有兄弟,有个女儿还年幼,不足十岁,他死了以后,府上只剩女眷。寡妇门前是非多,纵是知府府上不例外,衙门的人没跟着,裴折和金陵九又都是男子,在这里待得太久,传出去不好听,知道的明白他俩是为知府大人的命案而来,不知道的免不了往其他方面猜测杜撰。

  人只要闲着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裴折与金陵九对视一眼,后者慢吞吞收回手,上下打量着知府夫人,突然叹道:“知府大人去得突然,夫人受累了,生老病死人生百态,所幸府上留下了血脉,还望夫人和小公子节哀。”

  裴折骤然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着金陵九。

  知府夫人脸色一变:“九公子记岔了,府上是个女儿,没有小公子。”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原是我记岔了吗?夫人见谅。”

  知府夫人微低着头,没作声,裴折略一抬手:“多有叨扰,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别打了,走了。”他冲正简单过招的云无恙和左屏招呼了一声,然后就和金陵九率先往外走,“九公子,可否说说你的见解了?”

  金陵九不答反问:“怎么不叫小九儿了?”

  前后脚跟上来的云无恙和左屏正好听到这句话,一同变了脸色。

  云无恙:你瞧,就是你家九爷勾引我家公子!

  左屏:是你家公子先乱叫的。

  两个人落后一步,瞪着对方,互不相让,无声地用眼神交流。

  走出大门,来到马车旁边。

  裴折敛了笑:“九公子,流言的事我跟你赔个不是,是我之过,坏了你的名声,你也不必再故意拿这些话挤兑我了,如何才能消气,你直说便是。”

  金陵九奇道:“裴探花玩不起了?”

  裴折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垂了眼皮,平静道:“我不想和你拿这件事来玩。”

  这句话有好几个重点,不知他想落在哪个上面。

  气氛莫名有些奇怪,就连走在后面的云无恙和左屏都感觉到了,暂时停止了不算友好的交流。

  金陵九双手交叠,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茶水烫到的手背,那处的皮肤泛红后不甚敏感,现今却仿佛还残留着令人不自在的酥麻。

  他心里隐隐觉出点别样的意思,但又不能确定,撩起眼皮看向裴折。

  裴折回望过去,两人对视了一秒,而后默契地错开视线。

  短短的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好像发生了很多事,让彼此心中明了。

  马车车夫迟疑道:“走吗?”

  “走。”金陵九做了个请的手势,“裴探花时间空余不,咱们换个地方聊聊知府大人的案子。”

  裴折拒绝了:“等下还有事,晚上吧,林统领早就想请你去府上做客了,择日不如撞日,我替他讨个面子,不知九公子可愿赏光,来统领府吃个便饭?”

  金陵九收回手,从善如流:“我的荣幸,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与左屏上了马车后,车夫立刻扬起了鞭子,载着他们远去。

  裴折站在原地没动,目送马车走远。

  云无恙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裴折:“公子,你怎么不答应他?”

  他们今日本在统领府上看卷宗,不准备出来,是听说金陵九来了知府大人的府邸,然后才决定出来的,下午并没有其他安排。

  裴折收回视线,背着手,往马车离开的相反方向走去:“没兴致。”

  云无恙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觉得裴折心情不怎么样,跟着他走了一会儿,问道:“公子,咱们现在去哪里?到饭点了,要不要去吃个饭?”

  裴折懒散道:“去衙门,让林惊空请吃饭。”

  前有知府大人悬梁身亡,后有不明死尸现身统领府,两桩命案,衙门最近很忙。

  以往是知府大人掌管淮州城衙门,现在他死了,便由林惊空暂时接手,以往衙门和统领军互不干涉,林惊空用不惯知府大人的人,从统领军中调了一队人过来差遣。

  裴折到的时候,林惊空正吩咐人去买饭,衙门的厨房里只有萝卜白菜,淡出鸟来了,统领军吃不惯,林惊空做主从邻近的小饭馆订了大锅肉菜,从公款里走账。

  拿着公款做人情,当官的私底下常常这样做,裴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林惊空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今儿个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事?”

  自从他带着统领军将人从客栈接出来后,裴折就没出过统领府,想要什么案卷都是差人来衙门拿的。

  “有事,大事!”不止一个凳子,裴折坐下后,让云无恙也坐,“来蹭饭,林统领,别忘了让人多加两双筷子。”

  林惊空:“……”

  “问得怎么样了?”

  查到王振福以后,林惊空与裴折详细谈过,然后裴折就让林惊空暗中询问从添香楼到统领府沿途的人家,调查在孙六死的那天晚上,他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亦或是看到过什么。

  提起这个林惊空就头大,将桌上厚厚的一沓纸往前一递:“沿途一共三十六户人家,近百人,还不能闹出太大动静,这几日派人加班加点,才问了将近一半的人。”

  裴折忙问:“结果如何?”

  林惊空面无表情:“没结果,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点有用的线索,不是我说,问这个真的有用吗?”

  “当然有用,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王振福,要洗脱他的嫌疑,必须找到他的不在场证明。”裴折接过那一沓纸,边翻看边说,“孙六当天去过添香楼,这一点很多人都能证明,翠云在供词里也招了,是第二天有人找到她,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说孙六整晚没离开添香楼,一直和她在一起,根据她的供词,以及林统领你发现尸体的时间,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凶手是什么时候将孙六送到统领府的。”

  林惊空不解:“要推断孙六的死亡时间,让仵作来就是,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裴折捏着一张纸,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惊空:“今早我还说云无恙的脑子离家出走了,现在看来,林统领的大概也一起走了,我可没说询问这些人是为了确定孙六的死亡时间,在这起案子里,起码在王振福这一部分里,已经没必要关注死亡时间了。”

  林惊空不爽他这种说话方式,尤其不爽他将自己和云无恙归为一类:“我还是比不了炮仗精的,只是偶尔转不过弯来,不像他,脑子走了就回不来。”

  云无恙听出这是在嘲讽自己,他在面对林惊空的时候格外敏锐:“是,林大统领和我不同,能离家出走那是代表有脑子,您这种正相反。”

  林惊空:“……”

  中间隔着张桌子,大概三米的距离,林惊空与云无恙怒瞪着彼此。

  裴折视线在他俩身上打了个转,颇为稀奇道:“行了行了,半斤八两竟然能吵起来。”

  他话音刚落,两个人便移开视线,都愤愤看着他。

  裴折暗自腹诽,这波仇恨拉的属实成功。

  主仆俩都不是好东西,林惊空重重地哼了声,没好气道:“劳烦裴大人指点。”

  裴折扬着笑:“好说。”

  他一脸“既然你诚心诚意发问,那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的表情,看得林惊空牙痒痒:“那您就快说吧,不关注死亡时间要关注什么?”

  云无恙也好奇,催促道:“公子快说吧,再耽搁下去,饭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裴折不再卖关子,给两个脑子离家出走的人解释起来:“单就王振福这一条线上,我们要关注的并不是孙六的死亡时间,而是尸体被送到统领府的时间。根据这个时间点,我们大体上可以把凶手的行为分为两部分,第一部 分是凶手杀死孙六,将尸体运到统领府,第二部分是凶手从统领府离开,去做善后处理。”

  “我们知道孙六在被送到统领府之前就死了,他身上虽然还有其他伤,但根据仵作的验尸结果,那些伤都不致命,他是死于窒息的,由于口鼻中干净无异物,可以断定孙六不是溺死,而是被人活活闷死的。我看过淮州城的坊市线路图,从添香楼到统领府要经过淮水,这就说明凶手并没有在淮水边停留,而是在到达淮水之前就杀了人。”

  林惊空眉头一皱,举起手来:“停,打住一下,为什么不可能是在淮水后杀的?”

  裴折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云无恙,你来解释一下。”

  “啊?”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的云无恙一脸懵逼,“我,公子,我也不知道啊。”

  裴折:“……”

  屋子里就他们三个人,林惊空与云无恙面面相觑,两人的智商半斤八两,这回没嘲讽对方。

  裴折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金陵九也是有优点的。”

  林惊空与云无恙都不明白怎么扯到金陵九身上了,没接话,默默地看着裴折。

  裴折坐直了些,从头开始解释:“还记得我在品香楼问的三个问题吗,其中特地提到,孙六脚上的字迹不是用墨水写的,而是用朱砂。”

  云无恙接连点头:“记得,公子当时还提到了从淮水里捞出来的假尸体,它身上流的‘血’也是朱砂混着水假冒的。”

  裴折:“孙六的尸体上写了字,凶手用拙劣而浅显的手法将知府大人的死指向他,甚至用了相同的朱砂,生怕我们没有将二者联系起来,淮水中发现了知府大人的假尸体,如果你们是凶手,要让孙六和知府大人联系得更紧密,在一切来得及的情况下,你们会为孙六选择什么死法?”

  云无恙迟疑道:“淹死?”

  林惊空沉声道:“没错,是淹死。”

  那假尸体是在淮水中被发现的,他命人带回衙门后拆开检查过,虽然第一眼看上去有些粗糙,但将稻草和麻袋做成那样子,已经可以称之为精细了。

  头脸泡花,身体臃肿,若是当作溺水而死的人,从总体上来看,是十分贴合的,不然也不会被认错成真人死了。

  事后林惊空冒着被嘲笑的风险,特地问过裴折,是从哪里看出那假尸体是知府大人的,裴折当时是这么答的:“朝夕相对的老相好自然看不出,若是刚见着知府大人一两面的人,打眼就能瞧出来,那假尸体处处都透着知府大人的影子。”

  林惊空觉得他这话虽然夸张了些,但也有一定道理。

  记忆和眼睛都会骗人,甚至于你可能并没有刻意去作出判断。

  “答对了,就是淹死,淹死是将孙六和知府大人联系起来的最佳死法,其实从孙六的死法上能推断出的不止这一点,其他的我们暂不考虑。”裴折扬了扬手中的纸,解释道,“凶手应该是先杀了孙六,然后才想到要将尸体送到统领府,死人的局限太大,不可能完全达到计划的效果。溺死和被闷死都是窒息性死亡的一种,但二者差异很大,即使是死后又浸到水里,仵作一验便能发现真实死法,如果凶手有条件选择溺死,那他怎么可能弃之不用。”

  云无恙猛地一拍手:“我明白了!是因为孙六在到达淮水前已经死了!”

  裴折懒洋洋地抬眼:“没错,云无恙都想明白了,林统领不会还转不过弯来吧?”

  林惊空抿了抿唇:“转过来了。”

  裴折伸了个懒腰:“好,那咱们就说回之前的问题,凶手杀了人之后,将尸体送到统领府,这是他的第一次行为,从统领府离开,去找翠云,处理善后,这是第二次行为。仵作只能推测出孙六是在哪个时间段内遇害的,这个范围比较大,去询问沿途居住的百姓,得到的线索一定发生在凶手将孙六的尸体搬运到统领府时,即凶手的第一次行为中。”

  “如果有人听到或看到什么,那这个时间一定比孙六真正的死亡时间要迟,同样也比仵作给出的死亡时间迟,如此一来,便能够将时间范围缩小很多。”林惊空恍然大悟。

  裴折翻了翻手中的一沓供词:“你之前告诉过我,王振福几乎算是自首的,在孙六遇害当晚,他喝醉了酒记不清发生的事,在仵作给出的死亡时间里,他无法做到完整的不在场。凶手杀掉孙六,还要去收拾准备,肯定需要很长时间,将这一部分时间减掉,要洗清王振福的杀人嫌疑就简单多了。”

  林惊空承认,如果不是裴折掰开讲了一遍,他肯定不会考虑这么多,第一探花不是徒有虚名。

  他心服口服:“裴大人高智,下官佩服。”

  云无恙满脸骄傲,仿佛被夸的人是他自己:“那可不是,我们公子才智无双!”

  林惊空白了他一眼,兀自纠结了一会儿,又看向裴折:“下官有一事不明,还望裴大人解答,既然我们早就知道王振福不是真正的凶手,那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去找能够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裴折手一顿:“林统领是怎么知道他不是凶手的?”

  林惊空回道:“那王振福胆子小得不行,我的人审问他的时候,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看见点血就恨不得晕过去,怎么敢去杀人?”

  裴折总结道:“也就是说,他清不清白,林统领并没有证据,只是臆断。”

  “臆断又如何?”林惊空反问。

  云无恙听明白了,腾地一下站起来,对着他哼了声:“只有昏官才会臆断,凡事都要讲求证据,即使是圣上,也没权力只照着自己的想法结案,林大统领就那么笃定,自己永远不会出错吗?也许你会认为出一次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林惊空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一个差错,有可能放任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也有可能毁掉一个清白的人的一生。”

  林惊空在淮州城说一不二,鲜少接触案子,他有着武将的敏锐和不拘小节,缺乏文官断案时的细心和实事求是,没有经历过云无恙说的情况,也想不通裴折在坚持着什么。

  外头有人敲门:“统领,吃饭了。”

  云无恙没有继续数落,林惊空也罕见的没有反驳,裴折放下手中的东西,看了看沉默不语的两个人:“都不饿?”

  三人先后走出起身,林惊空在最后面,关门的时候,他叫住了云无恙:“你方才说的有道理,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言罢,他便跟着来叫他们吃饭的官兵先离开了。

  云无恙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折:“公子,我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

  裴折好笑地给了他一个爆栗:“差不多得了,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见人识人,不能一概而论,林惊空不像你想象中那般不堪。”

  云无恙瞧不上林惊空,以往听到这种话必定要反驳,今日却撇了撇嘴,没作声,裴折知道他听进去了,也没有继续赘言。

  加上从统领军中调过来的人,一件屋子坐不下,林惊空从衙门的空屋子中挑了两间,一并作为饭堂。

  裴折和云无恙到的时候,饭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小马扎和矮凳子一应俱全,所有人都捧着自带的碗筷,里头装着衙门特色萝卜白菜,以及林惊空命人从外面定的肉菜。

  林惊空在盛饭,盛了满满一勺肉,他私下里和这帮人称兄道弟,没架子,端着碗在他们中间坐下:“裴大人,自便。”

  统领军和衙门的人想起来见礼,被裴折阻止了:“都辛苦了,好好吃饭吧。”

  林惊空吞了筷子肉,饶有兴致地看着裴折和云无恙,探花郎细皮嫩肉,一看就是精细的人,他有些好奇,这主仆俩怎么看待他们这不拘小节的行为,会不会嫌弃得不行,看一眼饭菜就掉头离开。

  没两秒就有结果了,且事情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云无恙饿得不轻,闻着饭香就两眼放光,直接一嗓子嚎了出来:“公子,有肉!”

  林惊空:“?”

  被吓了一跳的众人:“?”

  公款吃喝,林惊空没有委屈自己和手下的人,订的肉菜虽然是大锅菜,但色香味俱不错,老板开店好多年,手艺是淮州城内数一数二的。

  蹭饭蹭到好吃的,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裴折心情也不错,环视四周,又转头去看林惊空:“林统领,来副碗筷。”

  没想到这两人如此接地气,林惊空心情复杂,指了指灶台一旁:“我们用的碗筷都是自己带来的,橱里有衙门置办的,很久没人用了,不介意可以用。”

  云无恙麻溜拿了碗筷去洗。

  盛完饭,裴折和云无恙搬着凳子坐下,一点也没架子,比林惊空还不拘小节,看得其他人惊诧不已。

  一群大老爷们凑在一起吃饭,免不得闲聊几句,林惊空不拘着他们,偶尔还搭个话茬,今日碍于裴折在场,大家都闷头吃饭,没人先开口。

  林惊空喜欢吃菜,吃完碗里的肉又起身去盛,回来时路过裴折和云无恙,发现他俩吃得还挺快,半碗饭下去了:“裴大人,可还合胃口?”

  裴折忙着吃饭,没空搭理他,用胳膊肘推了推云无恙,云无恙会意,咽下饭菜回道:“合胃口,挺好吃的。”

  林惊空:“……”

  还有工作要做,大家吃完后就陆陆续续离开了。

  裴折饭量小,一碗就饱了,吃完饭后没离开,盛了碗汤慢慢喝。

  等林惊空放下碗筷,裴折也起了身:“吃饱喝足了,走吧林统领,咱们去看看王振福。”

  他之前一直是依照卷宗和林惊空口述来推断案件的,还没有亲自见见目前孙六案的最大嫌疑人,有些问题,只靠听是听不明白的,还得自己亲眼去看,亲自去问。

  目前没有洗清嫌疑,王振福被关押在大牢里。

  裴折吩咐云无恙去取那沓沿途百姓的供词,之前为了给这两个人讲案子,他还没翻完那供词。

  大牢和吃饭的地方有一段距离,裴折和林惊空步伐不算快,权当是饭后消食,顺便也等一等云无恙。

  “裴大人,你说从孙六的死法上可以推断出很多事,除了之前提到的,还有哪些方面?”

  裴折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点,孙六是窒息死,被闷死的,凶手杀他是临时起意,他们之间应该是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不具有通常情况下的可致死性,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以至于凶手在杀死孙六之前并没有考虑太多,又或者孙六的死也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不然凶手不可能没想到淹死是最佳死法。”

  林惊空听他话里的意思,就知道不止这一点,从善如流道:“还有呢?”

  裴折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二点,凶手心思敏捷,且消息灵通,从我们发现假尸体,到他杀害孙六,期间不过几个时辰,他却能知晓朱砂一事,并进行这样的安排,足见其心智。”

  林惊空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如此。”

  然而这还不算完,裴折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三点,是进行反向推断得来的结果,凶手之所以在孙六的脚上写下杀人凶手的字样,为的就是孙六和知府大人的死联系到一起。假设我们以这个目的为前提,进行反向思考,则可以很轻松的推断出另一件事,凶手为什么会将孙六的尸体运送到你府上,而不是随便找个地方丢弃。”

  林惊空:“为什么?”

  裴折:“因为他要保证孙六的尸体能在最短时间内被发现,同时尽可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试问有什么地方比林统领你的府上更合适?”

  林惊空攥紧了拳头:“凶手是在挑衅我。”

  “从他所做的一系列事情来看,可能是有这样的嫌疑,不过我更偏向于,他挑衅的不是你。”裴折没有继续说下去,另外换了个话题,“其实在我看来,这三点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可以确定,杀害孙六的人和杀害知府大人的人不是同一个,且两件案子不存在一丁点联系。”

  裴折顿了顿,换了种更贴切的说法:“这已经不仅仅是两条人命那么简单了,不论两桩命案的凶手,淮州城里,背地里最起码有两股力量参与其中。”

  林惊空没有继续问为什么,裴折能从简单的一点钟分析出这么多,他只是听着就觉得头疼,另外他有预感,关于最后这句话,即使他问了,裴折也不会解释。

  云无恙回来的时候,裴折和林惊空正好走到大牢,气氛和刚才不一样,云无恙觉出不对劲,狐疑地看了看沉默的两个人。

  林惊空去让人开门,云无恙趁此机会和裴折咬耳朵:“公子,刚才我不在,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裴折拿着那沓供词,敲了敲他的脑袋:“能发生什么事?”

  云无恙小声嘀咕:“能发生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林惊空那厮打你骂你要挟你!”

  裴折:“……整天别想些有的没的。”

  林惊空招了招手,两人遂掐断了话头。

  王振福是添香楼里打杂的,林惊空查封添香楼的时候,收押了一群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总共审了他两次,头一次审问的时候,他说自己喝了酒,睡得不省人事,一问三不知,过了不到半天,他又主动提出了请求,这才有了第二次审问。

  第二次审问的时候,他全程拉着脸啜泣不停,没等衙门的人提问,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个干干净净。

  说是上元夜的时候,他正好轮休,也没出去,就在楼里喝了酒,谁知一不小心喝大了,迷迷糊糊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添香楼的房间里,手上拿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衣服上全都是血,他吓得不轻,趁着天还没亮,偷偷跑回家里,直到林惊空派人查封了添香楼,他才知道那他夜里死了人。

  王振福和孙六的死有没有关系,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林惊空心里虽有推断,但也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并没有对王振福提过其他的事。

  如林惊空所言,王振福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见着血就害怕,从上元夜到现在,心里一直惶恐惊惧,一想到自己可能酒醉后杀了人,就吃不下睡不下,生怕一合上眼就看到孙六的冤魂来找他索命。

  这些日子下来,他饿瘦了不少,看上去比添香楼里的姑娘家都要憔悴几分。

  林惊空让人将王振福带上来,裴折一边翻着那沓供词,一边问道:“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王振福哆嗦不停:“我,我杀了人。”

  裴折:“怎么杀的?”

  王振福抠着自己的手,不住地摇头:“我不记得了,大人,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裴折猛地一拍桌子,冷声道:“别说这些废话,给我好好想想,那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王振福被吓得一抖,忙不迭告饶:“我,我想,那天晚上我喝了酒,去了添香楼后院,不对,是回了住处,回了住处……我看见很多人,有男有女,其中有个公子,穿得好,一看就有钱。”

  云无恙暗暗翻了个白眼,问你案子呢,谁让你说这个了!还公子,还穿得好,还有钱,真要像你说的那样,至于去低等勾栏里逛吗?

  裴折微蹙了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等王振福乱七八糟的叙述停下来的时候,他才问出下一个问题:“除了这些,你还记不记得其他的事,比如是怎么杀死孙六的。”

  “我真的不记得,大人,我……”王振福呜咽出声,“孙六是皮影楼里的,皮影楼离添香楼不远,我俩做完工总能遇见,还一块吃过饭,大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杀了孙六,我怎么会杀了孙六,我怎么会杀了他……”

  裴折揉了揉眉心:“他一直这样?”

  林惊空点点头:“第一次审问结束就变成这样了,知道自己可能杀了人后,一直疯疯癫癫的,时间越长,情况越差。”

  这种状态下,王振福的精神已经混乱了,问起来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裴折叹了口气,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见见他:“王振福,第二天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王振福迟疑了一下:“大概是卯时,那时候天还没亮。”

  裴折问道:“你醒来之后,身上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抑或是反常的情况?”

  王振福抓了抓头发,声音里满是痛苦:“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衣服上全是血,那血都干了,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没杀人,我没杀人啊。”

  裴折看着之前对他的审问记录,问道:“证词上说,你还拿着一块抹布?”

  王振福连连点头:“对对对。”

  裴折沉吟片刻,突然抬起头,问道:“那块抹布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这是之前审问时没有问过的问题,王振福反应了一下,才慢慢答道:“是普通的抹布,就是楼里常用的。”

  裴折快速问道:“是干的还是湿的?洗干净的还是脏的?上面沾没沾血迹?”

  “干的,是干的!”他搓了搓手,顺着裴折的问话,开始回忆当初醒过来后的事,“那抹布很脏,一股怪味,很久没洗过了,但是上面没有血迹,我当时慌得不得了,就把它拿回去了,直到回了住处才发现,手上沾了一股味。”

  裴折心一紧,沉声道:“你确定吗?”

  王振福举起手:“我确定,我发誓!”

  原来如此。

  裴折摆摆手,让人将王振福带回去,然后看向林惊空:“马上让人去王振福家里一趟,把那块抹布找出来。”

  林惊空:“不用去了,之前审问的时候,去王振福家里找了他说的那件带血的衣服,那块抹布和血衣放在一起,我们的人一块拿了回来,我记得看到过。”

  “在哪里?”裴折急道。

  林惊空表情僵硬:“扔了。”

  裴折:“???”

  *

  早春,天黑得早,一般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吃晚饭。

  很难想象,究竟是何种大病,才会将一顿便饭约到夜里。

  金陵九接到从衙门送来的消息时,脑海中有两个想法:裴折和林惊空是不是有病?裴折这么晚约他想做什么?

  左屏看着自家主子凝眉不语,又想到刚才衙门的人来传的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一遇上裴折,金陵九就会变得和平常不一样,难不成是聪明人交往有什么特殊之处,是他们凡俗人等无法理解的?

  “九爷,您要去吗?”

  在知府大人府邸分别时,虽答应了吃饭的事,但这一推再推,都快到半夜了,怎么看都不像是简单的吃顿饭。

  金陵九没立刻作出决定,捻着手里的纸条,问道:“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左屏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从知府府上遣散的妾室都查过了一遍,除了一个找不到下落的,其他人的出身和家庭情况都在这里了。”

  “找不到下落?是失踪了还是迁居了?”金陵九接过那张纸,问道。

  左屏:“是失踪,知府大人一共有八方妾室,夫人给每一房都发了一笔遣散费,她们离开知府府以后,大多在淮州城及其附近落脚,失踪的那位在城郊的村落里住了几日,我们的人去调查过,她是突然不见的,邻居说,和她闲谈的时候听她提起过攒了不少钱,想在淮州城内买个栖身之所,并没有迁居的打算。”

  金陵九“嗯”了声,一眼扫过那张纸,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失踪的妾室叫什么,关于她的事情查到了多少?”

  提起这个,左屏有些为难:“只能查到她叫田七,是知府大人所有妾室中年纪最小的,去年被抬进门时才二八年华,家中没有其他亲眷,是个孤女。”

  “你说什么?”金陵九抬起头,眉心微拧。

  左屏:“不算知府夫人,知府大人有八房妾室,这八房妾室里有三房都是莫名其妙来的,没见过礼,入门前也没传出任何消息,田七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也有传言,说她是自愿的。这种事在官宦权贵中常发生,细说不清楚,总之就是用不怎么光彩的手段‘纳妾’,上不得台面。”

  他语焉不详,金陵九心里已经有了数:“什么纳妾,强抢民女罢了。”

  知府大人以权欺人,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强娶民女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左屏颇为唏嘘,叹道:“他在淮州城内一手遮天,说句不好听的,娶一娶二与娶七娶八没什么区别,大家伙知道了,也只是感慨两句,没人敢跳出来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后,再找个纳妾的名头,那些女子们除了同意他的安排,根本活不下去,时间一久,半推半就,便也算不得强抢了。”

  世间之最惨烈,往往不是沸沸扬扬的沉重,而是隐藏于平常之中,被所有人刻意忽略的不公。

  你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你不得不低头妥协,也许有一天真相会浮出水面,但到那时,结果于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甚至于,还会有人跳出来,指责你的选择,并以此为由头,将你所遭遇的不公全都归于咎由自取。

  肮脏的唾骂与恶意的揣测永远不会消失,它会一直追着你,如附骨之疽,到坟墓里也不罢休。

  “田七,田七……”金陵九目光悠长,像是在思索什么,半晌,将一直拿着的纸放到桌上,指尖压在上面点了点,“去查,查那个田七,重点关注药铺医馆,就是把淮州城翻个底朝天,也得把她和她不为人知的过去给我挖出来。”

  左屏应了声,却没有出去,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主子,这个田七很重要吗?”

  那么年轻的女儿家,即使只查到了一点,已经可以推断出田七经历过什么,不顾一切将人找出来,把所有事查清楚,又能做到什么,会不会是再一次的伤害?

  左屏是谨慎冷静的,鲜少主动询问,金陵九知道,他心情紧张和激动的时候会改变对自己的称呼:“很重要。”

  主人吩咐的事,奴就要去做。

  左屏没有多问,说了声“属下遵命”就转身往外走。

  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金陵九突然叫住他:“左屏,你是不是觉得田七很可怜?命运何其不公,一个小姑娘家家,竟然要受这等苦。”

  左屏没有隐瞒:“是。”

  金陵九意味深长道:“左屏,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有些时候,你以为的苦,其实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她也不需要你的可怜,命数或许难以改变,但别忘了,更多时候是人定胜天。”

  左屏怔了一瞬,原本还有些疑虑的目光变得坚定:“谢九爷教诲,属下明白了。”

  门开了又关上,房间里只剩下金陵九一人。

  桌上摆着左屏呈上来调查记录,金陵九仔细地把纸张边角压平,从箱子里取出笔墨纸砚,工工整整地摆了一桌子,然后他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东西展开,摆在宣纸左上方。

  那是一张字条,约莫拇指宽,遍布着揉出来的折痕,上面写了一行字,浸了水,墨水质量不好,微微洇开。

  纸是白的,边角被浸染的地方发黄,墨迹晕得不算厉害,仔细辨认还可以认出来写的是什么字。

  金陵九抬手执笔,悬腕于空白的宣纸上,一点一点将纸条上的字誊下来。

  书写能够帮助他沉下心来进行思考,这是金陵九发泄情绪,放松心情的方式之一。

  字如其人,反过来也差不许多,金陵九的字如他的人一般,是一种出众的漂亮。

  他写的很快,从右侧起笔,一行行写下来,字迹很规矩,娟秀婉约,待写到底端时,又另起一列,在左侧上方落笔,与右侧的字对齐,左侧的字迹锋芒凌厉,张狂放纵,几乎要飞出纸面,全然没有规矩的意思,比裴折那一把折扇上的题字还要潦草。

  左右两种风格差别迥异,属于两个极端,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唯一相同的是都风骨凛然。

  收笔后,金陵九长出一口气,微低着头,轻声念道:“妾与外合谋杀之,外擅用药,旧仇,妻同谋。”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来而不往非礼也,不知这份大礼,他的裴郎会不会满意?

  裴折不满意,很不满意。

  他现在心情极差,几欲爆发,还有种想骂街揍人的冲动。

  一切都是因为林惊空那个傻逼太蠢,认不出证物,还把它丢到了垃圾堆里。

  “过来两个人,找找这边。”

  裴折脸拉得老长,抱着胳膊看林惊空指挥一众官兵刨垃圾堆,他敢保证,这绝对是统领军执行过的最特殊的任务。

  衙门每天的垃圾都会堆放到这里,现在天气冷,半月进行一次处理,所幸裴折今日来审问王振福了,要是推迟几天,重要证物抹布就会和其他垃圾一起被毁尸灭迹了。

  林惊空发了话,整个衙门全部出动,一帮人蒙着脸翻垃圾堆,裴折是决计不会参与的,站在垃圾当中看他们找,就已经是他的忍耐极限了。

  云无恙看热闹看得欢快,幸灾乐祸地看着林惊空:“林统领,这活计好不好玩?”

  人手一根翻找东西的棍子,林惊空告诫自己千万忍住,不要冲动,不要一棍子敲在云无恙摇来晃去的小脑袋瓜上,这娃本来就没什么脑子,万一敲出个好歹来,有极大可能被赖上。

  没认出证物是他的过失,林惊空不敢端架子,认命地深入指挥众人工作,所幸他当时嫌弃那块抹布太脏,随手抄起几张纸,让人包了扔掉,不然找起来更难了。

  每日的垃圾是乱放的,故而每一堆都要找。

  自打牢房里出来,一群人就在翻垃圾,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时辰了,却还没见到那抹布的半点影子,得亏现在不是夏天,不然这垃圾堆的味道能熏死人。

  林惊空是习武之人,火气旺,找了这么长时间,累得满头大汗,试图和裴折讲道理:“都丢到垃圾堆里好几天了,早就弄脏了,找到了还能当证物用吗?”

  裴折抬眼看他:“我问过抹布是干净的还是脏的,王振福怎么回答的?”

  “脏的。”林惊空还想挣扎,“可是——”

  裴折满心火气,直接打断他的话:“不想翻了是不是,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些垃圾里有没有尸体,有没有残肢,有没有浸满血后湿漉漉的布料,或是带着没干的血的其他随便什么东西?”

  林惊空被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没,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继续找。”裴折冷漠道。

  林惊空:“……”

  裴折看了看天色,皱着眉头走近几步:“赶紧找,时候不早了,九公子还在等着林统领你呢。”

  林惊空暗自腹诽,我哪有那么大的脸面,九公子等的明明就是你。

  云无恙是在场唯一没有被迁怒的人,好奇道:“公子,为什么如果有尸体残肢,就你说的那一大堆,就不用找了?”

  林惊空悄悄竖起了耳朵,这点他也没想明白。

  “那里找找,角落里那堆小的。”裴折眉头拧得死紧,反问道,“你不是看了孙六的验尸报告吗,这还要我说?”

  话里满是嘲讽,林惊空心道,如果是他问的,那为了面子,他肯定不会再问下去了。

  但云无恙不同,对于裴折说的话,他向来有不同的解读,比如现在,他会觉得裴折是在亲切地询问他,于是他如实答道:“要的。”

  裴折一噎,内心升腾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对上自家小书童充满求知欲的双眼,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孙六是被闷死的,依照我们现在的推断,王振福是凶手找的替罪羔羊,不出意外那抹布就是闷死孙六的凶器。孙六胸腹和后背都有不同程度的皮外伤,导致大量出血,王振福衣服上的血应该与此有关,验尸报告上提到过,这些伤是死后造成的,俗称‘鞭尸’。首先我做一个假设,假设王振福就是杀害孙六的凶手,然后我问你们两个问题,第一,王振福当晚喝了很多酒,意识不清,在用抹布杀了孙六之后,你们觉得他会怎样处理杀人凶器抹布?第二,闷死孙六之后,王振福又残忍地鞭尸,致使自己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而据他所说,抹布上没有一点血,你觉得可能吗?”

  “在醉酒的情况下,王振福根本不可能记得要处理抹布,也许就随手一扔,孙六的血染透了他的衣服,不可能没在抹布上留下一点痕迹。”林惊空猛地一拍手,高声道,“所以只要找到抹布,确认上面没有血迹,就能证明血衣和抹布都是别人故意弄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栽赃陷害王振福。”

  裴折揉了揉眉心:“我之前少考虑了一点,你询问添香楼的人时,他们有没有提过哪间屋子里有血迹?”

  林惊空笃定道:“没有。”

  “那证明王振福无罪就更简单了,他是在添香楼里的房间醒来的,如果他是在添香楼里杀害孙六并进行鞭尸的,那房间里肯定会留下大量血迹。”裴折顿了顿,又道,“如果添香楼不是第一案发现场,那王振福杀人之后一路走到房间,路上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如果推断出来的结果相悖,那么我们就应该去考虑,是不是支撑整个推断的基础合理与否。”

  云无恙点点头:“我们所有的推断都建立在王振福是杀害孙六的凶手,这个基础不合理,也就是王振福不可能是凶手!”

  “统领,大人,找到凶器了!你们快过来看看!”有人举着手招呼道。

  事情慢慢都解决了,案件也在向着明朗的方向发展,裴折松了一口气,露出整个下午里的第一个笑。

  众人围在一起,官兵将找到的纸包交给林惊空,当时包了好几层,外头染得乌黑,剥掉两层纸后脏污几乎没有了,林惊空打趣道:“看来证物保存得很不错。”

  云无恙催着他打开:“快看看,上面究竟有没有血。”

  林惊空把纸都剥开,拎着抹布抖了抖,仔细检查了一遍,神情难掩激动:“没有血!”

  裴折没跟他们凑在一起,他站在人群之外,听到林惊空的话后,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往垃圾场外走去。

  快天黑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阵子,正好可以先回去洗个澡。

  *

  在统领府设宴。

  说是便饭,但邀请的对象是金陵九,自然不能真以便饭的水准来对待,林惊空一回府,便找了厨子商议,合计了十多个菜,要不是时间来不及,他都想叫人去请品香楼的掌勺师傅了。

  裴折洗漱完换了身衣裳,把自己打扮得风流倜傥,然后才抄起新买的折扇出了门。

  初春季节不适合露天,饭桌摆在大堂里,裴折慢悠悠踱步过去的时候,林惊空正端详着自己珍藏的茶叶,准备等下用来招待贵客:“拿出好东西来了?啧,我都没这个荣幸。”

  林惊空抬起头:“今儿个不就有了。”

  裴折摇摇扇子:“今儿个顶多算是沾了九公子的光。”

  外头小凉风吹着,林惊空瞧见他那把扇子就头疼:“这又不热,你拿着它干什么?”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他落了座,饶有兴致地问道。

  林惊空:“真话。”

  裴折懒懒一笑:“附庸风雅,装腔作势,哗众取宠。”

  林惊空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您倒实诚。”

  金陵九还没来,两人干坐着,没一会儿,话题就绕到了案子上。

  操心王振福的事好几天了,今日一下子解决了,林惊空心情不错:“这样就可以放了王振福了,也就不用再询问沿途的百姓了吧?”

  裴折:“怎么不用,王振福的事解决了,但孙六的案子还没结,凶手没抓到,还是得继续查。”

  “不是我说,问来问去都那么个回答,都说没看见,再查下去也很难有什么结果。”林惊空叹道。

  这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裴折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还是得问的,孙六肯定是在添香楼附近遇害的,从添香楼到统领府,凶手不可能没留下一点痕迹,今日见过王振福之后,我有个猜测也得到了证实。”

  林惊空:“什么猜测?”

  裴折摩挲着折扇,沉声道:“凶手杀死孙六非常仓促,是临时起意。凶手在孙六的尸体上做文章,将他和知府大人的死联系在一起,几个细节都处理得非常好,可见凶手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他渴望尽善尽美,但王振福身上存在太多矛盾,血衣和抹布都是不该出现的纰漏。由此可知,凶手杀人之后一定很急迫,急迫就会出现纰漏,只要能发现一点,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将他揪出来。”

  林惊空不作声,独自头疼接下来的调查。

  裴折想了下,重新确定了询问的重点:“已经不需要再考虑王振福的事了,那询问时就可以着重在异样方面,上元夜,家家户户都会过节,肯定有人睡得晚,就问他们有没有发现异样的地方,不论什么方面。”

  之前要问好几个问题,这下就框在一个大范围里了,虽然简单不了多少,但好歹是简单了,林惊空颔首应下。

  结束这个话题后,没多一会儿,金陵九就到了。

  名义上是林惊空宴请,算比较正经的宴席,裴折没带云无恙,金陵九也没带左屏,是故饭桌上只有他们三个人。

  林惊空屏退下人,尽主人的职责,拎着茶壶倒水:“衙门最近太忙,时辰有些晚,还望九公子见谅。”

  金陵九双手扶着茶杯,淡声道:“林统领客气了。”

  林惊空与裴折同朝为官,同属朝中内人,表面上来看,较之金陵九,他俩的关系要更紧密些,所以先给金陵九倒茶,然后才是裴折:“裴大人,今日辛苦了。”

  江湖的外人在,裴折给他留了几分面子,客气回道:“林统领也辛苦了。”

  一圈茶走下来,三人又装模作样地碰了杯。

  今晚的主人是林惊空,但是裴折两头张罗起来的,林统领与大名鼎鼎的九公子只有几面之缘,走完一圈茶后,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尴尴尬尬地装起哑巴来。

  裴折心下好笑,握着折扇,点了点桌上的菜:“林统领家的厨子是老师傅了,今日做的都是地地道道的淮州城特色菜,九公子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金陵九从善如流,从离自己最近的一道鱼上夹了一筷子,淮州城这一带的百姓好酸甜口,这道鱼就是酸甜的,提前处理过,入口是果香,没有鱼的腥味,十分开胃。

  “怎么样?”

  金陵九搁下筷子,表情没太大变化,修炼到他这种地步,已经无法直观的从脸上窥视内心想法了,他冲裴折点点头,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夸赞:“很不错。”

  裴折眯着眼,他刚换的衣服是天青色的,这颜色衬人,如松如竹的出尘,掀起眼帘看过来,一身挡不住的风流意味,他全然不在意金陵九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抬了抬下巴,打趣道:“能得九公子这一句话,今晚老师傅该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金陵九视线落在他微扬的脖颈,神思微恍,不置可否。

  便饭没那么多讲究,客套两句足够,动了筷子之后就是吃吃喝喝,除了茶之外,还配了一小壶果酒,冬梅泡的,不醉人。

  吃完饭赶明还有好多事要忙,喝醉了耽误时间,小酌也省下了,一壶果酒给每个人倒上一杯,正好见了底。

  食不言。

  等到吃过半饱的时候,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闲聊的主要是裴折和金陵九两人。

  倒不是他俩不带林惊空一起玩,实在是林惊空跟不上他们两个的思路,不是一句话里藏着三四个坑,就是在打哑谜。

  林统领试图参与话题,奈何一直无法切入,最后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聪明人之间的事,他们这些脑子平庸的人根本掺和不进去。

  裴折抬着椅子挪了挪,挨近了金陵九一些。

  一张方桌就那么大,往哪边偏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从林惊空的角度来看,就跟他和裴折金陵九隔桌对峙一样,林大统领瞬间不自在了。

  对面的两人浑然不觉,仿佛忘了桌上还有个人,金陵九好笑地看着裴折,语带戏谑:“不是不想和我玩吗,挨我这么近做什么?”

  裴折叫他给问愣了,哂道:“这是和我说玩笑话呢?”

  上元夜,画舫初见时,隔着迢迢的夜色,金陵九在珠帘后勾唇一笑,裴折当即知晓了什么叫惊鸿一瞥。

  往后他便知道了,能迷住自己一次的人,也能轻易迷住第二次,到如今,又觉得这话可以继续往后推一推,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不出意外几十年的岁月里,还有数不清多少次。

  此时此刻,夜与月俱好,人与景皆艳,便又算一次。

  金陵九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松散下来,没有往日里高深莫测的样子,他微扬着唇,声音里带着些许的哑意:“谁和你玩笑,不是不拿这事玩吗,裴郎?”

  裴折表情瞬间变了,打量着金陵九,见他不像在说笑,才挪开视线,扫了眼饭桌。

  “裴郎?”金陵九尾音上挑,带着丝疑问。

  “不能吧小九儿。”被唤着的人一脸哭笑不得,“一杯不醉人的梅子酒,就把你给撂倒了?”

  金陵九板着脸纠正道:“没有撂倒。”

  “能说出这种话来,该是真的喝醉了吧。”裴折小声嘀咕,他平日里最烦金陵九这副冷漠表情,现在见到却是换了想法,忍俊不禁地哄道,“好好好,没撂倒,是把小九儿弄得迷糊了。”

  喝醉了的金陵九也对自己有着准确的把握,默认了“迷糊”二字,没开腔。

  裴折越想越觉得好笑,不仅仅是金陵九的酒量好笑,还有他喝醉了后的状态,可太有意思了。

  林惊空还在桌上,裴折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正埋头认真吃饭,没有注意到这边。

  喝醉了的金陵九看上去和平时区别不大,逻辑也基本在线,就是有点小迷糊,不说话根本看不出来,裴折展开扇子,边摇边打量他,心神微动,问道:“九公子,你之前说的见解,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金陵九睨了他一眼,轻飘飘道:“不能。”

  裴折:“?”

  有那么一瞬间,裴折几乎要以为他没喝醉了。

  然而下一秒金陵九就补充道:“既然不想和我玩,那我也不想告诉你。”

  和醉鬼讲道理没用。

  你得去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

  裴折将两人说过的话理了一遍,心里冒出一个猜测,他捏紧了扇子,试探道:“小九儿?”

  金陵九慢吞吞地抬眼看他,很给面子地应了声。

  裴折:“!”

  现在是趁火打劫的好时机,裴折暗自警告自己,别跟个嘴角一直上扬的傻子似的,赶紧多打探点消息:“小九儿,知府大人的案子,你有什么见解?”

  金陵九:“府中上下没有其他伤亡,只死了不得好死的那个,几乎没留下线索,凶手一定很熟悉知府府邸。”

  这一点裴折也想到了,官府结案之前,案情进展不会对外透露,他知道金陵九有自己的查案渠道,或许比官府的效率更高,查到的事情也更多。

  是不是可以利用一番?

  裴折心一横,试探道:“是府上的人做的?”

  金陵九没反驳。

  成功了!

  裴折呼吸一窒,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趁着金陵九不清醒,他是不是可以直接问出凶手?

  “小九儿,是谁杀了知府大人?”

  金陵九思考了一下,认真道:“是凶手。”

  裴折:“……”

  草啊!

  金陵九碰了碰裴折手背:“是凉的。”

  裴折从上一个问题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金陵九:“手是凉的,为什么要扇扇子?”

  这个问题和林惊空之前问的差不多,裴折照旧反问:“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金陵九:“假话。”

  裴折笑了下:“附庸风雅,装腔作势,哗众取宠。”

  金陵九又问:“真话呢?”

  裴折沉默两秒,轻声道:“为了你。”

  没了套话的心情,裴折准备送金陵九离开,他怕再待下去,金陵九当着林惊空的面来一句“裴郎”,那就好玩了。

  林惊空看了看天色:“这么晚就别走了,我让人去整理客房。”

  裴折突然道:“现在整理客房,太麻烦了吧?”

  林惊空:“?”

  作者有话要说:

  裴折:太麻烦了,和我一起睡吧。

  金陵九:惊,梅子酒原是失身酒。

  如此肥的章,我可以拥有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亲爱的宝贝们的评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