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际时代, 传统宗教的影响力虚弱到孱如蚊蝇。
末世时，因为现实的苦痛与恐怖, 宗教思想曾重新在人类心灵世界中蓬勃发展，毕竟许诺一个美好未来是最简单轻易，又最难被戳破的谎话。
但信仰的影响力在金钱、武力和生存机会面前不堪一击。
方舟舰队离开地球时，没带上几位纯粹的宗教人士，上百年漂泊过后，当人类降落在新家园时已经没有专业的传教者。
传统宗教无力后，星际人类倒是搞出过别的乱七八糟玩意，用以作一种形而上学的慰藉。
林绪没想到他会在海文星这个95%以上人口都是科研工作者的星球上看到一座教堂。
教堂是使用某种特殊材料搭建，墙面上看不到任何缝隙，平整如白玉，光洁明亮，没有染上半分尘埃。
只有从墙角攀援着爬上椭圆形竖窗的茂盛蔷薇藤蔓昭示着白色教堂的古老。
白墙和椭圆形窗户让林绪觉得眼熟, 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场景, 就在最近。
虽然是极具古地球某教风格的尖顶教堂, 但屋顶上没有十字架，教堂内外都没有。
林绪怀疑这又是星际人类折腾出来的奇怪东西。
直到戈德里克熟门熟路地带着林绪从正门走进教堂, 教堂内倒不像古地球教堂那般放着一排排听经长椅, 而是有三列长桌可供人围坐。
教堂最前方巨大花窗下、神龛中的神像让林绪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尊纯白神像有三头六臂，每一颗脑袋上都怒目圆睁, 生长着漆黑的山羊角, 六只手臂张牙舞爪, 同样张牙舞爪的还有神像下半身的八条章鱼腿, 章鱼腿下面被刻成云朵形状。
让林绪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原始巫术时代。
神像下还有不少打扮得像游客的人正在给这尊神奇的雕像拍照。
戈德里克注意到林绪复杂的神色, 解释道：“这里是低语教堂, 具有特别许可, 可以规避所有形式的检查，林博士，请跟我来。”
戈德里克带领林绪和陈靖山向前，在靠近神龛时，转弯走向紧贴着边角墙壁的走廊。
掀开一层光学门帘，一道小门出现在眼前，纯白的门上有一个浮雕图像。
是一只简单线条勾勒的睁开的眼睛，瞳孔两侧还有两道竖线。
林绪记起自己见过这个图案。
戈德里克有一条这样的项链，伊卡也有。
林绪当时询问伊卡，伊卡回答说这是海文星纪念品，还问林绪想不想要，他可以把自己的项链送给林绪。
但来到海文星后，直到此处，林绪才第一次见到这个所谓的纪念品图案，其他地方根本没有它的踪影。
还有……林绪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低语教堂的外墙了。
他接通和伊卡的视频通讯时，伊卡的背景就是教堂白色的外墙。
伊卡这小孩是进了什么邪|教传|销组织吗？
现在林绪自己也进来了，他跟在戈德里克身后，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黑和小白感受到林绪手臂肌肉紧绷起来，低低叫了两声。
“嘤嘤。”
戈德里克在前方进行身份验证，验证完成后，白门打开，三人走进另一个纯白空间。
封闭的房间中摆放着一排排朝向前方的长椅，零星坐着些人，有了几分教堂听经的味道。
有人握着胸前的项链，似乎正在祷告。
但这个房间的前方只有一度莹白的墙壁，不再有扭曲的神像。
戈德里克带着两人继续往前，林绪路过一个中年男人，他身穿白大褂，应该是个研究人员。
他没有祷告，而是低头在自己的光脑上反复修改涂写，林绪瞥到一眼，似乎是在做演算。
如果他没有把项链含在唇间，林绪会觉得他更正常一些。
林绪没注意到的是，当林绪从这人身旁走过时，他抬头看了一眼路过的人，目光在触及林绪剧烈震动，直到林绪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另一扇房门中，他终于闭了闭眼。
低下头，默念：“一神在上，引领我通往真理之路。”
-
林绪在转进有一个房间后，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孔。
一张属于伊卡。
伊卡张着大眼睛，像猫头鹰一样向林绪点点头：“林博士好。”
另一位是林绪今天才在海文星的宣传光屏上认识的人，海文星科技伦理审查会现任委员长，拉尔威亚·布鲁默。
他在见到林绪时眼前一亮，上前几步，一开始想要伸出手和林绪握手，却又在半路想到什么，只好收回去，学着伊卡称呼：“你好，林博士，很荣幸能见到你。”
布鲁默也带着相同图案的项链。
戈德里克介绍道：“林博士，布鲁默先生也是你的匿名担保人之一。”
“你好，布鲁默先生。”林绪淡然回应，又紧接着说：“查斯曼先生说我可以借住在这里，很感谢各位的帮助，不过，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
“请说，我们尽力解答。”
“低语教堂供奉的神明是谁？”
布鲁默和戈德里克同时愣了一下，又很快对上目光，彼此眼中流露出犹疑。
但很快，戈德里克开口道：“外面那尊神像是个用来吓退游客的玩笑，不是低语教供奉的神明。”
他避重就轻，便不得不由林绪继续亲自深入刚才的问题：“你们不供奉神明吗？”
“这……”
“灵君。”伊卡忽然开口，他望向林绪，目光澄澈，“我们信仰灵君冕下。”
伊卡打破了僵局，但也让布鲁默和戈德里克顿住，他们探讨过该如何对待林绪，最后也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
毕竟，灵君不知道祂的信徒的存在，他们也不知道林绪的出现代表着灵君怎样的态度。
紧接着，见布鲁默和戈德里克没有阻止，伊卡在随身的电子板上操作了几次，一道三位投影人像出现在房间中央。
祂一身白袍，黑发柔顺地披在身后，神态温和神性。
而且，有一张和林绪一模一样的脸。
“林博士，这就是我们的灵君冕下。”伊卡说。
林绪看着灵君的投影，眉头缓慢地蹙起：“你们把他当做神？”
泰勒斯星上的人鱼族也把灵君当做某种特殊的存在，灵君帮他们逃离古地球、建造新星球、给予能量和食物，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像是一位神。
人鱼们对灵君不仅尊敬，还很亲善。
但人类……人类只在方舟舰队时间见过灵君，数百年过去，竟然还有人把一个文明当做神来崇拜。
“一神在上，引领我通往真理之路。”布鲁默再一次重复低语教的教喻，他第一次见到林绪本人，在最初的礼貌遮掩消失后，目光中透露出激动的狂热。
“你们又把我当做了什么？”
林绪意识到眼前还有更大的问题。
伊卡的无偿帮助、戈德里克的频频示好，还有现在布鲁默以及整个低语教堂的援助，原本都是给他们所信仰的灵君的。
可林绪不是灵君。
最虔诚的信徒可以成为最狂热的捣毁者。
而低语教，似乎掌握着难以料想的巨大资源，陈靖山和戈德里克此前说联盟中有些人期待着他的前往，但林绪根本不认识联盟的人。
难道说，那些人也是猜测着他是灵君，而向他示好吗？
“您是冕下的化身。”布鲁默回答。
林绪的心在发沉，甚至因为一切偏离他的预想而升起一股暴躁心情。
按照他原本的计算，他手上掌握的帝国历史秘辛足够他和联盟方面谈判，争取到联盟的力量。
现在却忽然冒出一群把灵君当做神信仰，又把他当做灵君的人热切地为他鞍前马后。
利益冰冷，但稳定可靠。
情感炙热，却极易失控。
林绪意识到他不能放任这群信徒的幻想成为未来的定时炸|弹，他必须现在、立刻、不杂一丝谎言地解决这个问题。
林绪环视三人，说：“我不是灵君。”
“您是！”伊卡喊道，“我见过灵君，也见过您，或许你们的存在形式不同，但您就是灵君。”
林绪：“你见过祂？”
伊卡：“在太阳系‘黑暗事件’以后，灵君出现在您的身边，在严氏粒子和叶氏波的场域中见到了祂。”
“等等，”戈德里克先一步打断对话，望向林绪，“林博士，你……知道灵君的存在？你有关于一切的记忆？”
他们一直以为林绪虽然是灵君的化身，而且因为灵君想要真实体验人类生活，所以林绪没有关于过往的意识。
“是，”林绪回答，“我知道灵君是什么，也知道祂如何诞生。祂不是神明，他只是存在于由严氏粒子和叶氏波架构起来的灵境中的人类意识集合体。
“三千年前，方舟舰队离开古地球后，剩下的一批人类研发出了意识上传技术，他们抛弃了肉身，把自己的意识纳入统一体之中，只以灵君的思维、外貌在宇宙中活动。”
“我，”林绪顿了顿，并看了眼陈靖山，缓缓说道：“我来自三千年前的古地球，如果我和灵君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只是因为人类使用了我的思维模板和外形状态作为统一体的基础。
“我在方舟舰队逃离古地球前就离开了地球，穿越时空到达玛里恩帝国，灵君诞生后的一切行为，都与我无关。我不是灵君。”
“所以灵君就是你。”
就在陈靖山陷在对林绪来自三千年前这件事的震惊中，伊卡已经开口断言，他的双眼紧紧盯住林绪，林绪脸上任何一分驳斥与质疑都不能让他动摇。
林绪无法理解伊卡的执着，只能追问：“你们为什么信仰灵君，祂能带来什么真理？”
低语教的情况不同于泰勒斯星上的人鱼族，灵君的威能对人鱼族来说是现时性的，日日可见，但低语教的信徒所拥有的只不过是历史中一个模糊的符号。
这个符号能带给他们什么呢？
灵君帮助过方舟舰队上的人类，但那仅仅是一时兴起，祂从未许诺过光明的未来或是永生的天堂。
“林博士，陈上校。”布鲁默退后一步，让出身后的皮质沙发，请他们坐下，“请坐，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剑拔弩张。”
林绪谨慎就坐，怀疑的目光还跟随着布鲁默，他没有立刻回答林绪的问题，又转身走到窗边，推开不透明的白色玻璃窗，让窗外的风和蓝天透进来。
蔷薇花枝从窗框上垂落。
小黑和小白感受到风和花香，从林绪怀里立起身，扒在他肩膀上轻声叫唤。
轻风让原本封闭空间中的僵重气氛缓和不少。
“林博士，您看，”布鲁默站在窗边，“海文星是人类的科技前沿，低语教扎根于此，联盟中也有一些低语教成员，也大都是科研人员。”
蔷薇花枝和葱郁林木之外，显露出科技园区内的各大实验室和研究所的建筑轮廓。
“林博士，我知道，您可能把我们当成邪|教团伙，”布鲁默笑了笑，他人到中年，透露出一种睿智儒雅的气息，又因常年为海文星处理政务，有一种谦逊的上位者气质，“戈德里克喜欢研究古地球时期的神话，也和我聊过一些人类早期的……‘迷信’。
“但低语教不一样，我们不向灵君索求任何东西，也不期盼祂降下‘神迹’——请允许我暂时使用这个词语，我们很清楚祂是宇宙中的一个文明，而非带有神话意味的神祇。
“我们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存在，向我们证明科学的未来和真理的终极。灵君当年留给方舟舰队的东西，已经够人类受用万年，让我们知道，我们走在正确的方向上，而不是让人粉身碎骨的深渊。”
“如果真如你所说，你们又为什么要找上我？”林绪问。
“忍不住。”布鲁默说，“和您接触的确不算是一个理性的决定，还请原谅，也请不要担心，我们不需要您做什么，如果能帮到您，反而是我们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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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默在低语教堂内为林绪和陈靖山安排了房间，他和联盟没有联系，接下来的事情会由戈德里克接手。
布鲁默说低语教会竭尽所能为林绪提供他们的资源。
林绪意识到告知真相也无法改变这群人的想法。
因为伊卡和林绪更熟，布鲁默便让他给林绪介绍低语教堂的内部结构。
但突然得知伊卡的另一重身份让林绪一路沉默着。
伊卡本身也不擅长找话题聊天，一路上只盯着林绪怀里的兔兔猫看。
“伊卡，”当林绪被伊卡送到房间门口，空旷的空间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林绪停住脚步，转身面向伊卡，“你把我当做灵君，但我并不是祂，你应该明白这个逻辑。”
伊卡不同于布鲁默和戈德里克两个游刃有余的老油条，他聪慧异常，却也单纯异常，他在与人交往从来直白。
林绪更相信他口中的话。
“嗯，”伊卡啄木鸟似的点点头，“但灵君是你。”
林绪为他的固执感到一阵无言。
伊卡眨了眨眼睛：“林博士，思维方式远比技术本身重要，我们从你，从灵君身上得到的是这个，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他拿起胸前的项链给林绪看：“你看，这个项链叫真理之路。”
伊卡又模仿着项链的样子，伸出食指在两边闭上的眼睛上搭了两下，再重新睁眼看向林绪。
“重要的不是用眼睛看见什么，而是闭上眼，仍流淌在灵魂中的东西，不是具象化的公式，而是真理的存在证明和探求真理的意识本身。”
伊卡说得无比认真。
低语教用历史中的一个身影和幻想为他们自己塑造了一尊神像，虔诚地信仰，并以此解释一切。
科学本身不提供目的论，也不提供对未来的保证，连价值都被悬置。
低语教徒们便在这尊神像中寻找科学的目的，抛去道德或实效，用灵君的存在来为科学的意义作证。
从一开始就与事实真相无关，自然也无法被真正的历史所击破。
林绪放弃了，他不可能改变低语教。
但至少目前来看，这些低语教徒各有各的工作和生活，危险性不高，可以谨慎地利用他们提供的资源。
“林博士。”
“嗯？”林绪再次看向伊卡。
伊卡说：“我可不可以，摸一摸你的兔兔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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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强光把阿诺德从昏迷中唤醒，他的视野在一开始还有些朦胧，只能看见许多黑漆漆的人影在眼前走动。
他的喉咙火烧火燎地痛。
渐渐地，他能听到有人在说话，言语粗俗，带着浓重的口音。
阿诺德的意识逐渐清醒，他想起来自己昏迷之前遇上了雇佣兵团伙的袭击，他驾驶机甲带着元宵的蛋想要冲出包围圈，但强烈的爆炸让他瞬间失去意识。
他……没死。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爆炸之后，元宵呢？
阿诺德一下子坐起来，剧烈的动作似乎牵扯起一大串线缆，把围在他身边的人下了一跳，各个嚯哟一声。
机油、消毒水、血腥、Alpha混乱的信息素和荷尔蒙混杂在空间中，刺激这阿诺德的神经。
这里绝对不是军团。
“你们是谁？我的蛋呢？我蛋呢！”
一声大笑在阿诺德身边爆发：“哈哈你这个小子怎么一醒来就问蛋呐？你的腿只截肢到大腿，蛋好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这章好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