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曲只觉得背后一阵剧痛, 紧接着眼前一黑,人眼看着就要歪过去,却被身后的一双手扶住, 扶正了。

  凌曲错愕地看着思衿担忧的神情, 片刻抹掉嘴角下方的血渍, 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说:“想躲来着,没躲得掉。你怎么过来了?”

  思衿的神色隐了隐, 说:“知道你要来,我也跟来看看。”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凌曲一个人面对福安。

  纵使是自己多年未见的骨肉至亲, 如今成了敌国朝堂之上一手遮天的倾世权臣, 福安站在自己的角度,也合该给这一脚。思衿能看得出来,凌曲不是躲不掉, 而是不能躲。这一脚,他作为前朝子民必须受着。

  只是思衿这心中惴惴,不忍心看凌曲被踹成这样。毕竟要是仔细追究起来,自己是前朝帝王遗孤, 这些年却隐姓埋名苟延残喘贪图安逸,更是该被踹的那个。凌曲只不过是借着一层血脉亲近, 生生替他挨了这一下。

  此刻, 福安一双锋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倒在地上的凌曲。如若不是一旁的震昭拼死拉着, 他的脚跟都快要碾在凌曲脸上了。

  “丹修!万万不可——”震昭拼命扯住福安的袖子, 生怕他一个不留意生生将地面上的人踩死,“此人乃是凉朔城主巫马真, 您这一脚, 恐怕要踹出凉朔城的八千护卫军!”

  虽然震昭不清楚巫马真为何会在此刻来到校场, 可是此人诡谲狡诈,权势滔天,却是东晟人人都知晓的事。危梨军还未出师,若是惹上这样的人,要比惹上僧军还要难对付。毕竟僧军只是一帮登不上台面的乌合之众,而如今的巫马真,除了有凉朔护卫军紧随身边效力之外,身后更是有三军之首的火军。

  虽然危梨军最终目的是里应外合攻破皇城最坚固的城门,而想要攻破这道槛,就必须要从巫马真的护卫军头顶碾过去,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危梨军现在就想与护卫军相交锋。毕竟一旦在这个节骨眼与护卫军交起火,势必会引起连带作用,到时候火军千里奔袭往来支援,危梨军就无后路可退了。

  “十年前西厥僧军的秃鹫吞了大晋旌旗,尸体横陈,流血千里,至此之后,大晋旧地每到夜间,都能听见冤魂拗哭。这十万人的尸体纵使汇聚成一处,也该揉进你的骨血,铭记于心,而不是遭你如今这般践踏。”福安说着说着,耳边仿佛传来高地的风声。

  成群的狼在低吼,励钧的尸身在风中逐渐变得僵硬。他蜷曲的手掌心中,有石子刻下的绝笔,潦草几字,却足以让福安这样心系四海的人湿了眼眶:

  ——“吾儿莫哭。”

  功勋卓著的帝王,福安亲眼见证他的崛起,亲眼见证他开创一代盛世,彪炳史册。而这样的励钧,却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变成了一位因自己过早离开而感到愧疚的普通父亲。

  人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伟大的同时,依旧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凌曲艰难地爬了起来。

  他将嘴里的铁锈味吐了个干净,这才将目光放在眼前这位恨不得踹他去投胎的丹修身上。

  人们都说修道会令容颜永驻,可福安似乎另辟蹊径,老得更快了一些。虽然跟那日在地下城相见比起来要稍微有了个人样,可这人样到了凌曲眼里依旧是不起眼。

  “父慈子孝。”他开口,眼睛定定的,语气却有一丝漫不经心地轻挑,“不好么?”

  拼命扯住丹修的震昭此刻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丹修竟然是巫马真的父亲?!等等,传闻巫马真四十好几了,丹修差不多也这个岁数,他俩是怎么成为父子的?

  “你哪儿来这么厚的脸皮?”福安胳膊甩开震昭的手,上前一步说,“同你父慈子孝,我宁愿没生过你。我问你,十年前大晋将亡,我送你去漠河,你为何辗转到了西厥?”

  凌曲答:“风雪渐盛,车马迷了方向。”他最后冻得昏了过去,才被养父捡了个便宜,养在了地下城。

  “养你的人如今何在?”

  凌曲想都不想就答:“杀了。那人不是东西。”

  “畜生才养得出畜生。”福安吐出这句话,让人一时分辨不出他是骂凌曲还是骂自己。福安又问:“你是如何披上巫马真的皮?”

  地下城出身的人都有奴籍,有了奴籍,便做不了西厥朝堂命官。更何况福安听说巫马真功高震主,乃是当年冲破大晋城门僧军十二部之首,其后封了凉朔城城主之位,虽是清闲的官职,实则是涂山雄嫌他功劳太过,不可再封了。仔细算下来,那时的凌曲才八岁,生了一场病又把身体弄坏了,路都走不稳,怎么可能是巫马真?

  其中缘由,还得听这小子自己亲口说。

  凌曲搁下眼皮,漫不经心地说:“杀鸡取卵,取而代之。”

  “你真敢!”福安猛地一抬声,将身边的震昭吓了一跳,“巫马真你也敢杀!他旧部都在,众目睽睽,风声鹤唳。杀了他,就不怕暴露你自己的身份!”

  “什么身份?”凌曲笑了笑,“前朝的至圣丹修福安是我老子么?你以为没人知道?涂山雄就知道。倾煦大师成了他的御前国师,他能不知道?”

  福安听罢扭头就走:“你别在我面前提倾煦。”

  “怎么就不能提?”凌曲见他走了,伸长脖子喊,“您老和晋光帝二人当年以敌为友,致使军机泄露,十万晋民成了刀下魂,怎么就不能提?”

  福安拔出军刀转身就要上前砍他。被震昭拦腰死死抱住。

  凌曲继续说:“我不仅提,我还要骂。那个倾煦害我不成,还要试图害我妻小。不杀他,难解我心头之恨!”

  “妻小?”福安定住,手里的刀被震昭趁机抢了过去,“你哪儿来的妻小?就你这样的,鬼都不敢嫁,谁敢嫁你?”

  凌曲却不理他,兀自说:“要不是他当年临阵倒戈瞒天过海,晋光帝临死前绝对不会把遗孤托付给他。你被他骗了,卖了,到头来还给他数钱。至圣丹修的名号算是败了,而他呢?摇身一变,成了西厥的至圣佛修,好事占尽,这样的人,比起僧军都要可恨。”

  福安却依旧停留在上一个话题:“你哪儿来的妻小?”

  他不由转移目光,看向凌曲身边一直紧紧跟着、却又一言不发的小释子。

  这小释子眉清目秀,一派温和。体态纤长却不柔弱,小腹高高隆起,让人不由地心生怜爱。

  在大晋,男子能身孕者不多。说是此乃上古“祁东皇族”的血脉,流传于世,已经几千年之久。见者,是要拜的。福安是大晋人,延续的是大晋的传统,看见了,自然要上去给思衿行跪礼。

  思衿先是见福安死死地盯住了他,随即又毫无预兆地冲上来,当即吓坏了,便要往凌曲身后躲。

  凌曲早就将父慈子孝抛到脑后,一脸严肃地警告福安:“你若吓唬他,我跟你没完。”

  谁知福安跪下,给思衿叩头行礼。

  凌曲连忙跳开,生怕福安跪的是自己。好阴险的招数,他想。若是被福安跪到了,以后出入可都要背负不孝的骂名了。

  思衿不明白为何福安要跪他,只能上前想将人扶起来。岂料扶了,却没扶动。

  福安直到稳稳地跪完了,才起身道:“往年在大晋,许久不见祁东皇族血脉。今日见了,我权且沾沾喜气。”

  “祁东皇族血脉?”思衿听不懂。

  “传闻只有上古祁东皇族的男子才能怀有身孕。常人见到祁东皇族,无论身份卑贱,都要跪拜。”凌曲给他解释,“大晋的老传统了,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思衿只能点点头。他那时年岁尚小,实在不能记事。刚才福安跪他的时候他一阵慌乱,还以为是福安认出了他的身份,现在看来,福安似是没有多想。

  “既然是丹修之子,那便是贵客,进帐喝杯热茶吧!”震昭见缝插针地说。

  众人进去,思衿回头看了一眼那只雄健的海东青,依稀从它的神态中揣摩出一丝父皇的味道。

  进了帐,福安铺好软氅,躺了上去:“我在地下城蛰居十年,不清楚如今的形式。如今西厥宫中,还有哪些厉害人物?”

  凌曲接过热茶,吹温了给思衿递去,顺手将思衿手中滚烫的茶水放到自己手边。他说:“僧军朝不保夕,不足为惧。朝堂之上也都是乌合之众。难对付的,是巫马真旧部。”

  他抿了一口茶,继续说:“我如今虽是取代了巫马真的位置,但是这些放诸四海的旧部却一直断了联系。这些年,每逢战事,这些旧部都要上书要粮要马,涂山雄一向不亏待战士,能给则给,逢年过节官道全部运送辎重。积压下来,势力不小了。”

  “怪事。”福安躺着说,“涂山氏忌惮巫马真,怎么就不忌惮巫马真的旧部了?”

  “月满则亏。涂山氏是想养肥这些旧部,感化他们来年倒戈呢。”凌曲放下茶盏,还不忘说,“好难喝的茶。”

  他说着说着在思衿的茶盏里,悄悄丢了颗糖块。思衿面热地看了他一眼,将茶喝了进去。

  的确好很多。

  “这些旧部,如今都有哪些人?能否跟你的护卫军和火军相提并论?”福安问。

  凌曲说:“玲珑骰子安红豆[1]。玲珑山的席池旧部和安红城南的章荷旧部最难对付。至于能否跟我的护卫军和火军相提并论——这我不说。”

  福安鼻子里发出一声“哼”。他晃着铁壶里的酒,仰首灌了进去:“你不说我也知道。只要火军在,席池章荷皆不足惧。你留着后手。”

  说罢,他看着凌曲,问:“你这后手,留给谁?”

  凌曲抬眸,不答反问:“你不觉得你的问题太多了么?我心中有挂念,自然不希望全无退路。留着后手岂不是正常!为何非要留给谁?”

  岂料福安说:“不对,不对。你自己要想留条退路,简单得很。不至于放着整个火军。你护着的这人,显然要比你自身性命更加重要。”

  “我说你这些年没个动静,原来是成精去了。”凌曲说不过他,只好道,“那你猜,我这后手留给谁?”

  “若是励钧遗孤还在——”福安说到这儿顿了顿,“我便让你为他做牛做马。”

  凌曲眼皮不抬,喝着茶:“你想得倒美。你欠他的,又不是我。”

  “父债子偿。”福安说。

  “那你得先死一死。”凌曲道。

  “我老了,跟死有什么区别?”福安反问。

  “这不还留着一口气呢么。”凌曲放下茶盏,站了起来,“火军你想都别想。这支军我后面有大用。”

  “至于做牛做马这件事儿,我考虑考虑。”

  一旁安静喝茶的思衿不知道喝到了什么,猛烈地呛了起来。

  脸都呛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温庭筠《南歌子词二首》

  福安:“若是励钧遗孤还在,我便让你为他做牛做马。”

  凌曲:“做着呢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