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城休息几日, 思衿伤口早已好得差不多。他原本只是想来地下城的火器行探清虚实,可是没想到中途出了意外,耽误了些许时日。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师兄分别这么久。

  思衿记得小时候冬日, 按照惯例太和寺的僧人要下山与人讲经诵佛, 祈祷来年平安顺遂。一般寺里得到的佛修要更受欢迎些, 像师兄这样年纪轻轻就已得道的佛修更是不可多得。许多大户人家重金请师兄下山,已经成为太和寺一道难得的风景。

  然而人们不知, 最年轻的佛修下山,身边总会跟着一个小包子,这个小包子就是思衿自己。师兄讲经布道, 他就在座下整理经书;师兄设坛颂福, 他就敲着木鱼,咬牙忍受台下女眷递给他的糖果子的诱惑。

  山中岁月漫长,一晃眼他都已经长大了。

  他已经从一个只顾粘着师兄混糖果子吃的小尾巴, 成长为一个肩负责任的大和尚。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凌曲自打受伤以后便消失了几日,只在思衿睡后才悄悄爬上他的床。地下城阴暗,不分昼夜,思衿睁眼闭眼都是晚上。只感觉眼睛闭上身边就多了个人, 待到醒来,人已经不见了。

  孔雀来去素来自如, 思衿落得清净, 待身体恢复得差不多, 便开始盘点行李动身回太和寺。

  这些天不知师兄去向, 他心里总归有颗石头落不下。再者凌曲不在,他这个小侍奉也没必要一直演下去。

  此行该查的都已经查清, 师兄追的是僧军旧部段二王爷的手下, 思衿动身回太和寺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得到的消息抓紧时间回禀主持。

  天刚拂晓, 太和寺轻雾缭绕,一派静谧祥和。

  正在清扫落叶的思湛揉着眼睛,见雾蒙蒙的台阶走上来一个人,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思衿,连忙走上去,焦急地问:“这些天你都到哪里去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事。”思衿问,“这些日子,师兄可有消息?”

  思湛听后,沮丧地摇了摇头:“师兄已经五日未归了,主持焦急得很,你又没有消息,一个两个的都不在,整个太和寺都心神不宁的。”

  他这么一说,思衿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为了养好自己的伤,竟然让主持放心不下这么多天,他有些内疚。

  “我去找主持。他现在在哪里?”思衿问。

  思湛指了指高处:“这个时候主持不是在偏殿就在藏经阁了。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吗?”

  他心性未定,主持让他日日扫地约束性情。扫地最是无趣,因此每回看到思衿,他都像是看到救星。

  望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思衿说不出拒绝的话。

  两人一块儿去偏殿。

  主持正在例行诵经,底下坐满了人。思衿和思湛踮着脚尖进去,还是被主持身边领诵的凌目师兄瞧见了。

  师兄收起持珠站起来,招呼两人过去问:“几日没见,在地下城可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思衿说:“地下城有个火器行,前不久卖出去一批火器,这类火器卡口处的按扣,和师兄您上次拣回的一模一样。”

  “火器?这东西难道不是三大营之外明令禁止的东西?难道是官家人?”凌凇皱眉,声音带着紧张。

  他想了想,说:“凌凇再怎么沉稳,火器也是不长眼睛的。这样,你我火速准备一下,现在就按凌凇消失的那条路去找。”

  思湛听后举手:“我!还有我!我也去寻凌凇师兄!多一个人找肯定要找得快些。”

  “你不许去。”主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四下安静了些许。

  “现在事态不明朗,去了也是添乱。”主持一把将思湛扯了过去,随即对思衿说,“火器这事非同小可,一旦查出来不是三大营的东西势必会惊动上头。太和寺自打出了公主和城主夫人的事,已经是众矢之的了,若是这次依然大动干戈,副城主未必能顶得住上头的压力。太和寺这些年来一直承蒙副城主庇佑,不能再给他惹麻烦。”

  主持说了这么多,思衿不能全然听懂。他只问了自己关心的部分:“师兄怎么办?”

  主持的语气和态度,令他不安。

  果不其然,听了他的问题,主持的神色黯淡下来。他年事已高,一双眼窝凹陷得很明显,逆光的时候甚至一片漆黑,让人觉得压抑。但思衿并不觉得压抑。在思衿的印象里,主持是整个太和寺最慈眉善目的佛修,每逢过年过节都笑眯眯地给后辈们送去自己的祝福和嘱托。

  所以,他不敢相信主持的话。

  因为主持叹了一口气,回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凌凇他自有分寸。”

  这怎么可以?思衿直接就愣了。

  凌目听了主持的抉择,不可置信地颤抖了一下:“主持,首座面对的可是僧军,僧军内部混乱复杂,有些人行同狗彘。若是我们不干预,首座他一人恐怕难以维系凶多吉少啊!”

  “是啊主持,咱们不能不救凌凇师兄啊!救救凌凇师兄吧!”思湛也焦急地拉着主持的袖子。

  “你休要说话。”主持盯了思湛一眼,转而看向思衿和凌目,“你们二人若实在不放心,老衲允许你们以个人名义下山寻他。记住,切勿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莫要把太和寺牵扯进来。老衲作为太和寺主持,定然要从大局着想,也只能从大局着想。首座他入寺多年,功不可没,还望你们能尽力将他平安带回。”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思衿和凌目互相对视一眼,随即兴奋地朝主持说:“多谢主持。我们定然将首座带回!”

  两人走后。思湛艳羡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问身侧的主持:“主持为何不让我去?”

  太和寺外的景致,对他来说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山中安稳。”主持看出他眼中的羡慕和落寞,语气里有些恨铁不成钢,“几个思字辈里,只有你是老衲一手带大的,凡事种种老衲自然上心些。老衲知晓你于佛理上天资平庸,又不擅长舞文弄墨,棍棒刀/枪一概不行,但好在天性活泼,乐观识趣,只有山中的日子最适合你。老衲希望你余生安然无恙,哪怕平淡一些也好,不要涉及到太多寺外的事。这样若是有朝一日老衲撒手人寰,也能放心得下你。”

  “主持您别这样说。”思湛红着眼圈抱紧主持,声音带着些许哽咽,“思湛听主持的话,一辈子守着太和寺,哪里也不去。”

  -

  思衿和凌目师兄受了主持的密令,决定当晚就动身下山寻找师兄的下落。

  凌目前几年待在寺里负责整理藏经楼的书,很少出去走动,这回为了寻找凌凇也是下了本钱,将尘封已久的武棍都带上了。他想着:毕竟山下不比寺内,他是去寻人的,不是去拖后腿的。

  “你跟着凌凇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你功夫如何。”路上,凌目对思衿说。

  其实这问题他完全可以不用问。毕竟在他眼里,无论春夏秋冬,小思衿都跟在凌凇后面学经练武,久而久之为人处事也同凌凇一样,一板一眼的很有章法,活生生是个小凌凇。

  凌凇带大的弟子,武艺功夫上自然也是精湛的。

  思衿莞尔道:“我如何跟师兄比?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罢了。”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丝毫并没有自谦的成分在里面。师兄一直是他的引路人,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他做梦都希望有朝一日成为师兄那样的修行者。

  岂料凌目的目光看向远处,隐隐叹了一口气:“凌凇他,其实活得很不像他。”

  思衿愣了愣,问:“怎么说?”

  凌目道:“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拜入太和寺的场景。浑身是血,双目猩红,脸上尽是杀气,与太和寺格格不入。当时大雪,他跪在雪地里,一跪就是一整天,身上的血都渗进了雪中,融化了一大片,简直触目惊心。当时太和寺各位佛修都不愿放一个杀人的恶魔进门,只有主持愿意见他。”

  “然后呢?”思衿问。这些他竟从未听师兄讲过。

  “主持提了一个问题。主持说,若是与你有血海深仇的宿敌就在这扇门中,你可愿为了寺中的清规戒律放下心中的仇恨?这问题着实艰难,在场所有的佛修都静默了,等待着凌凇的答案。”

  “师兄是怎么回答的?”思衿忍不住问。

  凌目的的思绪似乎飘到了远处:“现在的凌凇,就是他对主持的答案。”

  思衿懂了,又好像不懂。没有相似的经历,谁又能真的做到设身处地呢?

  “你是不是在疑惑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凌目笑着问。他的笑令思衿有些恍惚。

  跟其他同门师兄相比,凌目算是最温和的一个了,思衿不止一次听人说,若是不踏入太和寺这扇门,凌目一定是位知书达理的富家少爷。

  这样的话一旦听多了,思衿就不自觉地这样来看待凌目。凌目这一笑,让知书达理的富家少爷形象更加深入他的心。

  思衿认真地说:“这番话,任何时候说都可以。”

  凌目点头,眼神中带了些惆怅:“那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在入太和寺之前,凌凇也曾加入过僧军?”

  -

  凌曲自打去了火器行,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盯住了这里。

  上了车,凌曲连帘子都懒得拉一下,让杵济驾着马车在街上逛一逛。

  地下城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和阎王爷的阴曹地府没什么两样,杵济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逛的。但既然是主子的命令,他只能硬着头皮让马走慢些。

  马车带动微风,将车帘吹得微微起伏。起伏间,凌曲漫不经心地一瞥,便见到儿时所栖息的地方。

  几块陋瓦,残缺不堪,既不能遮雨,也不能挡寒。那时的凌曲,便窝在这腿都伸不直的地方,潦草地活着。

  只一眼,凌曲就收回目光,不再让多余的情绪出现在自己的脸上。

  他能嗅到空气中多了一股陌生的气味,且这气味一直追随着他所在的这辆马车。故意让杵济选偏远的路走,那气味绕了一个弯,依旧能跟上来。

  稀奇。

  凌目摸着手指上的玉戒,神色莫名。

  “将车停下吧。”他忽然说。

  望着黑黢黢的四周,杵济有些不知所措:“主子您这又是唱哪出?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出地下城了。”

  “让你停你就停下。你这条命又不值钱,难道还担心我害你?”凌曲兀自掀起车帘,“待会若有人来,记得躲远些。”

  杵济缩了缩脑袋,只好乖乖说:“是。”

  主子懂他脾性。他天性胆小,打啊杀啊的最不擅长,看见就怕得慌,关键时刻不拖后腿已经算不错的了,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久而久之主子宁愿他找个地方躲起来,也不想在双方对峙时,看他在一旁筛子似的抖着。

  待杵济挑了个安全的角落躲起来后,凌曲这才掸了掸软氅上的香灰,漫不经心地看向远处:“想见我容易,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他声音不冷不热,没有丝毫情绪在里面,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龙睿识从暗中走出来,抱拳上前:“见过巫马城主。”

  “不敢当。”凌曲哗啦一声划开扇子。

  这面黑金扇子是他所有库存里面最素的一把,当初为了挑它着实废了不少力气,扇面上的凤鸟虽是手艺人一针一针用金线缝的,可这些日子以来他越看这扇面越觉得素,甚至想另外找人在旁边刺一行“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了。

  也就这把扇子比较符合巫马真表面的气质。

  岂料龙睿识是个懂行的,看见他这扇子,立即就说:“金丝鸾鸟掐扇!好东西啊!当初齐王爷花千金去求,连个凤鸟毛都没摸着,没想到竟然收入巫马城主的囊中了。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城主品味见地非同凡响啊!”

  他这马屁拍对了位置,凌曲就算心里没多大触动,也要装作一副受夸了的样子:“龙统领果真见多识广。”

  顺道补充一句:“有些东西讲究缘分,他齐王爷只不过空留了个家底,近几年更是落魄到浑身上下也就这‘王爷’二字值钱。一掷千金去买把扇子,他就算肯买,人家也不见得肯卖给他。”

  龙睿识哈哈大笑:“城主说得句句在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他无心插柳,可巫马真眼神却淡下来:“龙统领今日不请自来,不会只是跟我谈品味见地这么简单吧?只是我觉得稀奇,我素来与僧军无甚往来,私下也与僧军没有利益牵扯,龙统领为何要见我?”

  阴晴不定,捉摸不透,不正是巫马真最大的特点么?这一点凌曲信手拈来。

  龙睿识见状,立马做出个“请”的手势:“城主可愿找个地方坐下详谈?”

  巫马真看了他一眼,却道:“略听一二,无需费心。”

  龙睿识愣了一下,只好说:“也好。我此次前来,不为别的,只想请大人替我在漆雕将军面前美言几句。”

  此言一出,巫马真下意识笑了:“是统领疯了还是我疯了?何人不知我同他这个纸将军势如水火,你让我在他面前替你美言?还是说他火军近日以来富得流油,连僧军的人都想强行拉来养着,你不愿意才出此下策?”

  这城主竟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龙睿识先前的气定神闲已然去了一大半,额头甚至渗出细密的汗来。

  “……是漆雕将军亲自说,‘若想做我帐下统领,须得经过城主大人的应允’,我才斗胆来求大人的。”

  -

  思衿同凌目沿着事发当日师兄离去的路寻找,不知不觉找了一天。

  华灯初上,山脚下的村庄炊烟袅袅。

  凌目说:“不急这一会儿,咱们先吃些东西垫垫饥。”

  思衿正巧也饿了,便点头,问道:“凌目师兄想吃些什么,我去买。”

  他身上有凌曲的钱袋,还是那天晚上凌曲随意挂在他脖子上的。醒来后这钱袋就被塞进他的行李里,若不是近日收拾东西他都发觉不了。

  凌目听了,连忙拒绝,上前一步将银子付了:“怎能让师弟破费。凌凇要是知道,肯定怪我对你照顾不周。两份烫蔬加两个梅花糕,我记得你爱吃梅花糕,以前经常让下山的同门替你带。只是刚出炉的梅花糕要更香些,你一定没尝过。”

  他银子递得飞快,根本不给思衿反应的机会,思衿心中虽然遗憾,也只能暂且作罢。

  “多谢师兄。”

  所谓烫蔬就是用木制竹签将一些蔬菜串成串,放在滚烫的锅中煮沸。待捞出后,淋上一些鲜美的汤汁入味。思衿很少吃这个,偶尔尝一次竟发觉味道还不错。梅花糕的确是他爱吃的东西,尤其是刚出炉的梅花糕气味扑鼻,与隔夜带回的气味不一样,闻得他都愣了。

  他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有这么香的糕点。且这糕点捧在掌心真的如同梅花一般逼真,令他无从下口。

  “好吃。”他终于咬了一口,情不自禁地说。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能够令他暂且忘掉烦恼,估计也只剩糕点了吧!

  “吃慢些。”凌目看在眼里,又去给他买了一块。

  “今夜咱们就在这一带寻找凌凇的下落,若是依旧没有发现,明日我们就进城。”凌目说。

  思衿却摇头:“师兄不会在这一带。”

  “为何?”凌目问。

  思衿擦干净嘴角,说:“这里虽是山脚,但毕竟也算太和寺的范畴。当初规定了,太和寺周围不能有僧军营部的。”

  他这么一说凌目就懂了:“既然如此,那便在这儿找个客栈稍作休息,明日进城寻找吧。”

  山脚下的客栈云集,思衿和师兄商量着,入住了一个简朴但还算干净的客栈。

  客栈虽然临街,但却在街道尽头,十分清净。

  推开窗棂,思衿耳根子周围尽是虫鸣声,趁得夜凉如水,越发静谧。偶尔有车马经过,也只带来一连串响铃声,为这夜色增添几分生意。

  不知道此时此刻,孔雀在做什么呢?他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地下城了吗?思衿不由心想。

  “想什么呢?快去沐浴吧。累了一天了,早些睡。”凌目捧着书走出来。他刚沐浴过,脸上都带着湿热的气息。

  思衿这才回过神来:“知道了。师兄快去睡吧。”

  泡个澡刚好能祛除地下城这些日子入体的寒气。

  以往这个时候,孔雀都会来爬他的床,一开始他还不适应,可是一次两次过后,他却莫名其妙就适应了。孔雀爬床的动作很轻,应该是不想吵醒他。可是思衿有时睡眠浅,就算没有声音,床略微凹陷都能感觉得到。

  今日孔雀是不能爬床了。

  思衿让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温热的水里。他熟识水性,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在水里憋气,甚至还能吐出一连串的泡泡,让整个浴桶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思衿正咕噜咕噜着,猛然感觉浴桶上方一个黑影压下来。

  他被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再也憋不住气,哗啦一声站起来,与凌曲的视线交错。

  “见窗户开着,就进来了。没想到耽误你沐浴。”凌曲反手就关了窗,将他打量了个干净,“开着窗洗澡,你的心可真够大的。”

  “不开窗,屋里会闷。”思衿重新躺了回去。

  “若是你刚才那副光景被外人看了去,我找谁说理?”凌曲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来,“只要主子叫声好听的,我便替主子洗澡。”

  “谁要你洗澡了?”思衿沿着浴桶转了个边。他不喜欢凌曲坐在他身后,因为凌曲说话时温热的呼吸扑打他的后颈实在太痒了。

  “我费了这么大心思找到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就不该说些好听的安慰安慰我?”凌曲捞起他藏在水中的玉足。

  思衿见状,试图抽回自己的脚,警惕地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每回孔雀似笑非笑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发生,思衿上了好几次当了。

  凌曲不让,反而眯着眼笑道:“比如,相公什么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思衿:我有特殊的吐泡泡技巧:)

  (入V啦,感谢支持~么么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