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衿小师父——”

  思衿正在沐浴, 昂首便看见窗户外面伸进来半只脑袋。是杵济。

  “什么事?”

  刚好洗得差不多了,思衿随手抽下木钩悬挂的僧衣披在肩上,湿漉漉地推开门让他进来。

  浴房还带着温热的水汽, 思衿浑身都是湿的, 月牙白的僧衣能看见肤色。杵济秉持“非礼勿视”的原则, 用手挡了挡眼睛,道:“想问问小师父, 城主刚才可有来过你这儿?”

  思衿想了想,摇头,说了一声“没有”。他一上午忙着诵经加练武, 结束后就来了浴房, 期间并没有看见孔雀。

  杵济失望地“啊”了一声:“你这儿他都不来?”

  忽然想到什么,他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脑子。今儿这日子,城主他不会又去那个腌臜的地方了吧?我得赶快去看看。”

  腌臜的地方?思衿不太明白。

  “小师父, 你若是见到城主,务必替我传达一个消息,”杵济还未等思衿给反应,就兀自趴到他耳边, 悄声地说,“他没死。”

  这自然是绝密且紧急的消息, 思衿听了, 点点头, 道:“看到他, 我会转告给他的。”

  “你说的那个腌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思衿想了想, 还是问。

  直觉告诉他这个地方藏着孔雀不为人知的过去。思衿想要了解他, 就必须知道他的过去。

  杵济想都没想就答:“地下城。”

  思衿有些愕然, 不过转而一想就明白了。孔雀的确是地下城出身。

  他道:“杵济,你要去的话,带我一同去吧?”

  地下城是一座由奴隶和犯人组成的城中城。由于西厥法律严苛,导致这些年来人数暴涨,以至于关押的牢房供不应求,因此凉朔城城主巫马真才想到这个法子:直接建一座地下城让这些人自生自灭,只有十恶不赦的极端人物才有资格关押在地下城的牢狱。

  牢狱分为三层,土牢,水牢和亭牢,级别依次往上。

  土牢一般关押着杀人无数的恶人,他们手上攥着几十甚至几百条人命,罪该万死。

  水牢则一般关押着身份特殊或者危害极大的人,苍府第一暗线慕云初在最初的时候就是因为“危害极大”才被关进水牢的,到后面他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可由于身份重大,水牢已经关押不住他了,他才被判了死罪。

  亭牢和其他两个牢狱不同,它自建立以来没有硬性的关押条件,除了曾关押进一名造反生事的异性王侯之外,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人长久地在其中生存。

  这不是说能进亭牢的犯人不多,而是在其中活下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多数关押进这座牢狱的,不出三天就死了。

  望着悬在空中的“亭牢”二字,凌曲表情未变,只是眼中多了一层漠然。

  当初凭借王铭的奴隶身份着实不配发配进亭牢,还是自己从中作梗,利用巫马真,给王铭拟造了一个连本人都不知道的假身份。才让他顺利被关进这地下城第三监狱,不出一天就被折磨致死。

  凌曲还记得那日王铭的尸体被卫兵拖出来扔到大街上的时候,有野狗在争食,咬得不可开交。

  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却又给他痛恨世间的理由的人,就这么被拉扯着,在众人的视线之下,永远憋屈地沉睡在三只狗的肚子里。

  大快人心。

  以至于凌曲日后养成了习惯,每到王铭的祭日,他都会来亭牢看一看。

  “又是你。”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挑衅和不正经。

  凌曲这才回眸。他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孤身一人走进这深不见底的牢狱,和一堆死人以及一个即将要死的人待在一起。

  声音的主人被八条沉重的锁链束缚住,以跪坐的姿势倒在西厥王的石像之下,蒙着眼睛。透过微弱的光线,凌曲能看见他的嘴角,还挂着阑珊的笑。

  沉默。

  空气逐渐变得具有杀伤力起来,浓重的花香和不知名气味碰撞在一起。几个闻声赶来的狱吏刹那间血肉迸发而死。

  “你身上养了多少毒蛊?”跪着的人动了动身子,满意地问。一条锁链因为他的动作而发出沉重的声响。

  “与你何干。”凌曲答。

  他抬手,五条暗黑的五眼蛇就吐着蛇信从袖中钻出,沿着他的腿脚转移到地上,四面八方向西厥王的石像游去。

  “想杀我灭口?”石像底下的人笑了一声,分外不正经地说:“很遗憾,我虽然怕死,但我偏偏不怕被蛇咬死。”

  凌曲却不理他,张开的手指一收紧,五条蛇就张开血盆大口弹跳起来。

  轰然一声,石像底下的人发觉身上的锁链猛然断裂了六七根,只剩最后一根孤零零拴在脚腕上。

  他动了动发麻的四肢,下意识往后一靠,却发觉身后巨大的石像坍塌了。

  他“啊”的一声,眉毛皱成了八字形:“你怎么把我的床给弄塌了?”

  以往他必须靠在石像上才能睡着的。现在石像没了,他怎么睡觉?

  “你是谁。”凌曲却问他。

  两人中间虽隔着铁栏,可空气中某些气息极度相似的危险却一直互相碰撞,不分伯仲。

  “嗯……”他思考着,突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我忘了。”

  凌曲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你别生气,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没有了石像的依傍,这人只能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石像的臂弯里,还十分惬意地用方方正正的碎石块当枕头。

  “你也练/毒?”凌曲问。

  “练/毒?我不练/毒,毒有什么好练的。”这人摆了摆手。

  “那你为何会有毒息?”凌曲皱眉。一个不练/毒的人,怎么会呼吸之间都带着毒呢?

  “炼药失败了才会变成毒。我这人懒散,经常失败,久而久之身上都是些失败了的丹药。估计是时间久了,加上从来不洗澡,身上都腌入味了吧。”这人说着还闻了闻自己的衣裳,忍不住呕了一下。

  “还有一点我要申明:我从不杀人,都是他们主动来杀我,劝他们他们也不听,所以就成这样了。”

  语气轻松,却不像说谎。

  凌曲静静地观察四周,发现表面平整的牢狱墙壁上,附着一层薄薄的毒雾。这雾无色无味,一般人绝对看不出来。可是剂量却足以让所有走进去的人毒发身亡了。

  那些被关进牢房不出三天就死掉的人,估计临死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你有没有带什么吃的?”躺着的人忽然问,“我已经十几天没吃正经东西了。”

  十几天没吃东西?凌曲眉目紧锁,看见了石像周围的尸体残骸。

  看来这些日子都是靠人肉活下来的,果然吃的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凌曲的手伸进袖口,取出两只包子和几条幼嫩的小蛇。

  这人不知是因为被蒙住眼睛还是饿得狠了,根本不挑,包子配蛇吃得格外香。

  吃饱餍足,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指了指门外的方向,提醒凌曲:“有人进来了。”

  凌曲无动于衷。

  “进来的人身上有你的气味。”他继续说,“能沾上你的气味却不死,就说明他们是处在你保护范围之内的人。我要事先说明一点,我身上的毒跟你不是一家的,他们要是堂而皇之闯进来然后被毒/死了,不能怪我。”

  凌曲这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片刻转身离去。

  望着这个穿红着绿的年轻人背影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匆忙,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

  “一般这时候城主都会在牢里。只是今日奇了怪了,一路走下来竟然连个狱吏都没有,怪冷清的。”杵济摸着墙走。

  他可太害怕这种见不到光还阴冷潮湿的地方了啊,随便踩到什么都能让他感觉到切实的惊悚。好在今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思衿小师父看上去要比他镇定多了。

  于是杵济强打起精神,抱住小师父的胳膊不撒手。

  思衿无法,只能让他抱着。隔着衣裳,他感觉杵济身上冰凉冰凉的,似乎十分冷。

  “若实在勉强,你告诉我大致方向,我替你去找吧。”思衿说。他担心杵济再这么强撑下去,回去之后会生病。

  “没关系的思衿小师父,我这人的命都是拿胆子换的。”杵济笑得比哭还难看,“可是这地面好冰啊,好像有寒气从地底下钻出来,我感觉我要被这些寒气拽到地底下去了。”

  “胡说些什么。”忽然过道传来熟悉的声音。

  主子的声音!杵济惊喜之余发现他脚底下那些钻心噬骨的寒气,一瞬间竟然全部消散了,像是做了一场梦。

  “主子!”他喊了一声,兴冲冲地跑过去。

  “出去候着。”凌曲没让他扑过来,侧过身子避开。

  杵济只好“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了。

  孔雀今天心情不好。思衿心想。

  以往孔雀都是话很多的,今天不知为何一句话都不说。他不说,思衿也难以开口,只能跟着他,一前一后地走。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味道,等思衿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竟然已经生生穿过了亭牢,来到一片平静的地下湖面。

  地下城终日不见阳光,视线格外昏暗,思衿不太能适应。湖边的路崎岖不平,他刚走了两步,脚下一个落空,差点摔倒。

  反观凌曲,自始至终都在前面走着,崎岖的路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思衿忽然记起凌曲好像说过,比起阳光,他更喜欢黑暗。

  毕竟童年就是在终日不见阳光的环境中度过的,眼睛已经无法适应明亮的光线了,越黑暗的环境就越能引起舒适。

  “你要去哪?”思衿终于忍不住问。

  他感觉一直沿着湖岸走下去的话,是走不到尽头的,不及时止住凌曲,他能走到天荒地老。

  “怕了?”凌曲回眸。

  “倒也不是。”思衿笑了笑。

  地下城的赤练湖四周都是瘴气,因此人迹罕至,幽绿的湖水也因长时间不被打扰而美得不像人间。当思衿的眼睛适应黑暗后,画面逐渐清晰起来。湖面上星星点点的绿光,倒映进眸子里,实在是太美了。

  “我曾在这里生活过。”凌曲道。

  “不对,准确来说,我曾在这里死过一次。”凌曲推开破败的木屋,弓着腰走进去。

  这木屋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与其说是木屋,不如说是几块高低不一的木板拼凑而成的简易庇护所,思衿站着都比它高。

  “在这样一个布满瘴气的地方活下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凌曲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仰头看着头顶。头顶是一片黑暗,没有月光,没有星星。

  “你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凌曲侧眸,看着思衿。

  思衿抿着嘴,眼中的光黯淡下来。小时候的孔雀也太可怜了,自己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毕竟除却早年丢失的那部分记忆,自己一直是在太和寺生活的,太和寺里每个人都很好,所以他过得很开心。这样的他,大概没有安慰凌曲的资格。

  “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能活下去,就说明有人希望你活下去。”思衿蹲坐在他身边,陪他一块儿仰头看天。

  这虽然算不上安慰,但却是思衿的真心话。

  一个人总有他存在的价值,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去死的。

  “这话听着怎么这样熟悉。”凌曲笑了声,突然侧过身子,想将脑袋枕到思衿的腿上。

  不太适应这种亲密举动的思衿僵硬了一下,问:“你想做什么?”

  凌曲却抬手按住他的唇,说:“别紧张,一只小孔雀能做什么呢?况且论武艺和力气,我也比不过你。”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思衿只能随他去。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思衿说。凌曲的手紧紧抱着他的腰,还好思衿坐得直,不然都喘不过气来。

  “问吧。”凌曲没有睁眼。

  其实也不是什么严肃的问题,思衿早就想问了:“你为什么一定要穿鲜艳的衣裳?”

  毕竟他身份特殊,而周围危机四伏,想杀掉他的人很多,应该打扮得越不显眼越好吧?

  “这是什么傻问题。你是嫌我穿得丑吗?”凌曲翻了个身子躺好,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思衿连忙说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他觉得孔雀这样很好看。

  只是……他担心孔雀因为过于显眼而被人针对。

  自己只是修行之人,不碰官场,没权没势,实在帮不了他太多。

  “地下城出身的人,没有不厌恶黑白灰三色的。”凌曲说。

  所以就需要用明亮的色泽,来麻痹自己忘记过去。可是,想要忘掉又谈何容易呢。

  他抬手,看着手腕上的蛛网痣。

  这可是他被捡回来的时候,养父用烙铁强制性地给他烙上去的。有了这个标志,终身都不能再出地下城了。只是命运弄人,最不可能出地下城的他却是唯一一个成功的。

  这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可是唯一的挚友为自己献出了生命,凌曲高兴不起来。

  那是他在地下城中交到的唯一朋友。也算是苦难生活的唯一阳光。

  两人本该一起告别这地狱的。都说好了。

  “你怎么不问我来地下城的原因?堂而皇之地就跑来了,不像是你的作风。”凌曲说。

  “那你的原因是什么?”

  凌曲再次翻身,睡相很不老实:“我只是说一说。我没想要告诉你。”

  思衿只能不再问了。

  凌曲躺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思衿揉着已经没了知觉的腿,决定去周围转一转。

  地下城要比他想象中大,许多人蛰居其中,像是匍匐在洞穴里的兽类,苟延残喘地活着。

  思衿心情很沉重。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小腿忽然撞到一个坚硬的石头。这块四四方方的石头大半个都掩映在荒草里,只露出一只角。

  思衿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竟然是块墓碑?

  他蹲下身子,将周围的荆棘和杂草扒开,顿时呆在原地。

  这块墓碑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字:

  “杵济之墓。”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本章有小蛇出没。蛇恐患者谨慎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