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掉巫马真。

  惑启的眼神表明他此刻终于进入了状态,开始认认真真、从头到尾打量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人。

  除掉巫马真,意味着西厥这个国家四座角轰然倒塌其中一座,能伤及根基毁其元气。这对现在的惑启来说,实在不是一件说到就能做到的事情。

  但是。

  惑启将目光深深落在此人身上。此刻月亮高悬于头顶,银白的月色毫无吝啬地全部笼罩在凉亭中央,给夜色中这抹鲜红镀上一层若即若离的白光。

  “我可以替你除掉此人。但不完全除掉。”惑启说。

  他能感受到凌曲危险地眯起眼睛。狭长的狐狸眼此刻看不清任何多余的情绪。

  “你是指,不让人知道此事,悄然取而代之?”

  “对。”惑启点头,目光笃定,“我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上凉朔城城主的位置。偷天换日。”

  他本想说“狸猫换太子”的,可他瞧着眼前这只红毛狐狸怎么看也不像憨态可掬的狸猫。

  “若真是如此,也不是不行。”凌曲瞧着天上的月亮,思考事情,“只是——”

  “只是什么?”惑启问。

  “放眼整个西厥朝堂,众人皆可糊弄。只是有一人,我瞒不过他的眼睛。此人若不妥善处理,后患无穷,万劫不复。”凌曲道。

  西厥竟然有如此棘手的人物?惑启忍不住皱起眉头:“何人?”

  “凉朔的副城主——京望。”

  此言一出,惑启沉吟三秒,道:“竟然是他。”

  凌曲目光一瞥:“认识?”

  “曾经听手下言官谈及过此人。说得一京望,胜过得凉朔十八府。我当时以为是句玩笑话。此人有何特殊之处让火军统领你都不敢正眼瞧他?”

  这句“不敢正眼瞧他”令凌曲不由自主笑了一声。说实话,他自打童年告别地下城,在西厥这座都城鬼混十余年之久,还没“不敢正眼瞧过谁”,他是挺想尝尝这种不敢的滋味的。

  “此人大慈大善。是凉朔乃至整个西厥不可多得的正常人。”凌曲收起笑意,淡淡地说。

  “哦?”惑启皱眉,“那此人棘手于何处?”

  “棘手就棘手在他的善。我这双手,自打杀出地下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沾满鲜血,索性从今往后都沾下去,做个彻彻底底不可一世的恶人。而每逢这京望,不知着了什么魔,总能念及他的话,苦苦下不去手,误了正事。你说此人棘不棘手?”

  懂了。这京望有通天的感化能力,而凌曲拒绝被他感化却又奈何不了他。

  对凌曲来说,此人的确挺棘手的。典型的看不惯却又干不动他。

  果然,这人不一般。惑启内心琢磨。

  “凭你对他的了解,可知他有什么弱点?”惑启问。他也只是无心一问,并不期待凌曲回答。

  若是凌曲知晓其弱点,还不早就痛下毒手了?还用等到现在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岂料凌曲想了想,回答:“有。”

  惑启哑然,半晌问:“什么弱点?”

  “京望为人十分崇佛,凉朔城边的太和寺就是他苦心经营出来的结果。若是从佛寺入手,或许这件事情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凌曲说。他想起那日初见思衿,小和尚不卑不亢的模样。

  那时他看见的眼睛,跟此刻天上的月亮一样透亮。

  “太和寺?”惑启手指摸着下巴,“我想想。”

  “你仔细想着,我只要结果。三日之内,我要入住城主府。”凌曲说罢,作势要走。

  “哎,等等。”惑启笑着抬头,“非直,你是不是过于心切了?我还有话没说完。”

  凌曲皱眉,整理好衣裳重新坐回去:“你说。”

  “此事事关重大,我一人肯定不能直接出面。届时我会让苍府的一级暗线与你配合,见机行事,你看如何?”

  一级暗线?难道不是还在吃牢饭的慕云初吗?

  难不成苍府一级暗线不止他慕云初一人?

  “他的身份,告诉我。”凌曲一个字都不多说。

  惑启道:“凉朔城主巫马真的原配夫人,邵温香。”

  凌曲皱眉。这不是巫马真那个瘫痪在床二十余年的大老婆吗?怎么,难不成她这几十年来的重疾都是装的?

  仿佛看出他的不解,惑启解释:“巫马真同她伉俪情深的佳话是假的。巫马真只是利用她树立自己的温善形象而已。邵温香被囚城主府二十余年,终日不见阳光,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恨不得手刃此败类。她熟悉巫马真,有她助你,事半功倍。”

  “知道了。”凌曲打了个呵欠,跃下凉亭。

  “明日晚间巫马真会在城主府设宴宴请佛会众僧。你跟她说,当晚我们动手。”

  “哦对了,”凌曲想起来什么,转身,“既然动静要小,那就干脆小到底。”

  “所以务必在宴会开始之前,除掉他。”

  凌曲走后,惑启依旧注视岸边。江月已经斜移,过不了多久,一轮崭新的日月将会重新笼罩在凉朔的上空。

  -

  思衿沐浴之后,不小心“阿嚏”一声,他自己都懵了。

  天气并不冷,他平日里的穿着都是按照惯例,因此不可能是受凉。所以,是有人在背后议论他?

  思衿不懂,他有什么好议论的?

  他赶紧系上里衣,收拾好热水,将脏衣裳放进脏衣竹篓里,等明日得空时清洗。

  据说明日傍晚城主将宴请所有参加此次佛会的僧人,他不由有些期待起来。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又可以吃到那些惊为天人的素点心了?

  该死。思衿赶紧摇摇头,将这些杂念从脑子里面甩出去。

  身为出家人,脑子里怎么可以全部用来装点心呢?

  推开偏门,师兄正盘坐在床榻上,闭眼念经。

  这是师兄的一种休憩方式,思衿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他放轻脚步,想将脏衣篓子捧出去。

  他睡里屋。

  轻手轻脚地绕过师兄,思衿开门,关门,动作轻之又轻。

  好不容易放下脏衣娄子,他刚直起腰,鼻尖就被一丝缠绵悱恻的香味给裹住。

  错愕地对上凌曲好整以暇的眸子,思衿口鼻呼吸不了,气得他只能用眼睛用力瞪凌曲。然而不久,双眸突然一阵迷离,他失了力气,差点站不稳脚跟。

  上回用的剂量小,这次憋足劲儿用大招了是吗?!

  思衿脑子在想,自己只因身体一次没买他那该死的毒的账,就活该一而再再而三受他这样折磨是吗?

  太过分了!

  “不是毒。”凌曲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不要这样瞪我。”

  “放——放开——”思衿艰难地说,他快要透不过气了!

  凌曲闻言,笑了笑,听话地松开他。

  思衿作势挥拳。

  凌曲见状,恰到好处地提醒他:“注意武戒。”

  思衿放下拳头,低着声音说:“出去。”

  不知道凌曲给他撒了什么东西,他现在眼前像是有一片雾,看凌曲忽而近忽而远,晕晕乎乎的。

  “要立夏了,客栈潮湿,必多蚊虫,刚才那香剂是给你驱蚊用的。”凌曲选择性忽略对方的话,拉开椅子坐下来,甚至高高翘起自己的腿。

  这人真是到哪儿都不把自己当外人。

  “驱蚊用的你往我脸上撒做什么!”思衿道。他低头一看,果不其然,月白色的里衣上面都沾上一块一块的紫色。虽然仔细看难以看出来,可就显得不伦不类的。

  令他不快活。

  凌曲慢条斯理地说:“脸上最是叮不得。被叮一口多难看。”

  “不过。”凌曲抬眸,“你果然是不怕我的毒。一丁点儿都不怕。”

  面对思衿无语的神色,凌曲继续说:“我在这驱蚊香剂里,洒了少许三丁末,这东西无色无味,只需少些就能杀死一头健壮的牛。”

  只是,这驱蚊散里的三丁末剂量,足以杀死整个凉朔城的牛了。

  但是凌曲没说。

  “你果然放/毒了!”思衿忿忿,“我现在眼睛看不清了!”

  凌曲收起笑意,抬起自己的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一丝一毫都看不见吗?”

  思衿拍掉他的手:“只能勉强看清你还是个人。”

  借着药性发作骂他。

  凌曲嘴角上扬,小和尚还挺敢的。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香剂质量厚重,迷了眼睛而已。温水敷一敷,睡一觉就好了。”凌曲道。

  说罢他环顾四周,发现客栈简陋,除了桌上半壶温水之外别无其他。

  他从袖中拿出一块方帕,用温水沾湿,对眼前的人道:“过来。”

  思衿看不清他在垂眸做什么,警惕地站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你想干什么?”

  凌曲好脾气地拉过他的袖子,将人拽到身前来。

  毒物再对思衿无效,双眼都是脆弱的。此刻思衿的眼睛受驱蚊散影响,处于睁不开的状态,畏光,惧寒。

  凌曲拿着湿帕,避开他挡在面前的手,轻轻替他擦拭双眼。

  思衿惊得倒吸一口气,却又不敢出声惊动外屋休憩的师兄,只能咬牙忍着,独自发抖。

  或许是他抖得实在厉害,凌曲的动作停下来,等他不再抖了,才继续擦拭。

  的确是很轻柔的动作。

  思衿的右眼先被擦拭干净,泪眼婆娑,勉勉强强看清眼前人。一只眼睛的他从凌曲的瞳孔中,看清了那个委屈得要命的自己。

  “去榻上躺着。别睁眼。”另一只眼睛也被擦拭好,思衿被轻轻推了一下离开凌曲的身边。

  思衿只能听凌曲的。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感觉凌曲在他床畔待了许久。

  随即他听见窸窣的吹蜡声,随着光线一暗,周遭安静下来。

  思衿动了动,想要试探凌曲有没有离开,正当他翻身之际,一只手将他按了回去。

  “不要乱动。”

  差点翻身翻到凌曲身上的思衿道:“你怎么在我榻上?!”

  “嘘——”凌曲睡得安安稳稳,渐入佳境,“借宿。”

  “你事先没有同我说!”思衿不干。

  “现在说也不迟。”凌曲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仿佛嫌他太聒噪,“不早了。睡了。”

  赶估计是赶不走的,思衿不乐意归不乐意,内心深处也不愿意见花孔雀睡到一半被赶出去留宿街头。

  借宿一晚就借宿一晚吧。

  况且今日多亏这位兄台,他才能吃上城主府的点心。

  算是欠他的。

  思衿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发现身边这位呼吸声过于平稳,反而令自己睡不着。于是他带着三分干坏事的心思,轻轻推了推凌曲。

  他以为凌曲睡得这么沉,肯定没动静的。

  没想到凌曲背对着他,用慵懒的声音问:“有事?”

  干坏事被戳穿的思衿脸红了红,小声道:“眼睛有些痒,你说我是不是中毒了?”

  很长一段时间听不见凌曲的回复。

  思衿心想:算了。人家在睡觉。这么打扰人家挺没趣的。

  凌曲忽然翻过身,嘴里含着一颗黑褐色的药丸。

  “把眼睛睁开。”凌曲道。

  思衿照做,正当他适应夜晚的光线,忽然一个朱红色的黑影压下来。

  思衿惊呼一声。

  外屋的师兄也入睡了,听闻动静起身,想要进里屋:“怎么了思衿?”

  “没事!师兄你睡你的!”思衿赶忙说。

  撑着胳膊压在他身上的凌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师兄的脚步声远了。思衿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把目光放在与他咫尺之遥的人脸上,质问他:“你想做什么?”

  “喂你清热的药。”凌曲答。

  “可是药在你口中。”思衿道。

  “换个法子喂。”凌曲撑起胳膊,将头发撩至身后,悄悄道,“待会儿别叫。”

  思衿发誓,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叫。

  打死也不叫。

  凌曲满意地笑了笑,一只手按住他的双手,将之扣在枕头上,压得实实在在。

  思衿突然有些后怕。

  这人要对他做些什么?

  叼着药丸的凌曲俯下头,嘴唇贴住思衿的眼睛。

  明显能感觉到身下的人狠狠颤抖了一下。

  手同他十指相扣,似是一种无声的安抚。他感觉到身下的人渐渐平静下来。

  凌曲坐直身子,从桌边取了半杯水漱口,吐干净之后又含入一枚新药。

  “实在害怕,你抓着我。”凌曲眸子幽深。

  思衿喘得厉害,上药的眼睛除了冰冰凉凉很舒服之外根本感觉不到其他,但他就是莫名紧张,对未知十分害怕。凌曲的话仿佛是根救命的稻草,思衿听后来不及做出思考,直接将人当胸抱住,抱得紧紧的。

  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的凌曲愣了几秒。

  本想随他去的,但是这样终究不是个办法。

  凌曲将人抱起来,让他靠墙躺着,将化成水的药一点一滴地送进他的眼睛里。

  期间思衿的手一直紧紧拽着凌曲的腰,腰间的衣服都快被抓褶皱了。

  “没事了。”凌曲道。

  没有回应。

  抱着他的人已经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睡不着的小丑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