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到处都是虎视眈眈的爪牙, 即便有黄二狗开阵护送,傅及一行人也是举步维艰。无奈之下, 他们被迫分开行动,孙夷则高声道:“不要恋战!找人要紧!”

  “好!”

  曹若愚的声音隔着重重黑雾传来,转瞬就被淹没,傅及与张何却都没有回应。

  孙夷则持剑劈断了袭击他的一只魔物,那酷似野狼的东西发出一声凄厉哀嚎,整个身躯不断膨胀爆炸。孙夷则急急后退,却见面前陡然出现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庞然大物。

  它没有眼睛,准确地说,是没有头颅。

  孙夷则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死气,他眉头紧蹙,这玩意儿死了最起码有两三百年,怎么还能动?是什么人在背地里控制着它?

  孙夷则还没来得及看清, 那魔物便向他袭来, 巨大的蝠翼卷起一阵飓风, 以摧枯拉朽之势掀起无数焦土。孙夷则手持长鲸行奋力一挡,地面当即垮塌, 暗色流金从地底喷涌而出, 如同吐着信子的巨蟒,朝他飞扑而来。孙夷则踏上剑身, 御剑而行, 那些流金穷追不舍, 残留无几的地面建筑也随着被烧了个对穿。

  曹若愚还在砖墙泥瓦间狂奔。

  他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自己耳边说, 去最上面, 往魔都的最高处跑。曹若愚念叨着:“孙前辈, 是你吗?”

  无人应答。

  明曙也收敛了全部剑气, 无声无息。

  曹若愚一刻不敢懈怠,一直朝着那轮血月奔去。四周不断有伸出的触手、掉落的碎石、漫延而至的流金,但他并没有受伤。

  “尽力往那边跑,剩下的交给我。”

  还是那镇定自若的声音。

  曹若愚只觉肩上忽然一沉,头顶好像拂过一缕陌生又熟悉的幽香。他有些愣神,脚下不知道踩着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整个人往前滑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下。他没有回头,甚至可以说不敢回头。

  他在一瞬间想起来,那是临渊红蕊白梅的香味。

  孙雪华魂魄,具象化了。

  曹若愚学过些皮毛,他知道,附着于剑身的魂魄具象化之后,会逐渐恢复生前的灵气,但灵气耗竭,必定魂飞魄散。年轻人心乱,脚步也乱,还是那个声音再度告诫他:“小友,要专心。”

  曹若愚结巴着:“何德何能,能,能与孙前辈……”

  “到了。”

  那缕梅香再度消散。

  曹若愚终是到达了血月之下。

  苍穹之下,那轮月亮分外巨大,好像下一刻就会从天上坠落,将地面一切碾压成碎末。血月正下方,是一口不断喷发的井,暗色流金浩浩荡荡,宛若一条璀璨星河。黑色的魔气萦绕四周,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坐在井边,微撑着头,闭着眼,墨色长发垂在肩上,一直落到腰间。

  曹若愚不由地咽了咽唾沫,小声唤道:“师父?”

  那人似乎是听到动静,抬眸看了他一眼。曹若愚心头一跳,当即拔剑。“砰——”,仿佛是弹指之间,他就被打出去老远,连滚了好几圈,直到撞上一根突兀的横梁,才勉强停下。

  “噗——”

  曹若愚喷出一口血,挣扎地爬了起来。

  “完了,师父彻底入魔了。”年轻人眼冒金星,却始终记得那双浅色的带着强烈敌意的眼睛。薛思之前失忆,也没有露出过这般嗜血的眼神。

  曹若愚暗道不好,持剑站稳,那人慢慢走下那口井,嘴角微微上扬:“祭品。”

  “我?”曹若愚愣了愣,没等他反应过来,薛思就已经站到了他面前,修长的五指即将掏出他内脏的前一瞬,明曙剑光大作,挡了一下。

  曹若愚又被震出去老远。

  “小友,要专心。”

  孙雪华低声絮语,曹若愚握紧手中明曙:“好的,前辈。”

  他起了剑势,哪怕这些在薛思眼里,都是垂死挣扎。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应战。

  孙雪华在剑中结印,灵气成引,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有了感应,包括他曾经佩过的两把剑,包括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挚友。

  薛闻笛在幽暗狭小的空间里,难以清醒。他感觉身体里有股火在烧,自丹田内四散,上炎巅顶,下沉足跟,弥漫至指尖。身上的伤口在快速愈合,汗水浸透了衣衫,他喘着气,不安地蜷缩起来。孙雪华的灵引穿过门缝,停留在结界之外。

  那结界已经很脆弱了,在夜城魔气的压制下。

  “哗啦”,孙雪华的灵引击穿了薛思的结界,最后帮了薛闻笛一把,消散于屋中。

  薛闻笛蓦地睁开眼,耳边全是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他坐起身,随手一摸,横雁与无声并排放着,空气中似乎还有一丝丝熟悉的梅香。薛闻笛来不及多想,带上两把剑便冲出了困着他的高楼。

  曹若愚力弱,根本不是薛思的对手,更不要说,对方已经彻底被聚魔池掌控,没有任何理智可言。他哪怕竭尽全力,也难逃任人宰割的命运。

  “扑通”,曹若愚跪倒在地,掌心全是滑腻的血,差点握不住剑柄。他凝视着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薛思,低声呢喃着:“师父。”

  对方没有听见。

  曹若愚猛地大喊:“师父,你听得见吗?”

  薛思脚步一顿,眼帘微微垂下——这是他犹豫不决时最常见的表情。曹若愚还以为有效果,又忍不住大喊:“师父!你想想大师兄,你想想他啊!”

  薛思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你师父不会回来的。”

  曹若愚一怔,是谁,在师父的皮囊下与他说话?是聚魔池吗?

  “聚魔池可以化出精魂,以求自保,它本身是没有正邪立场的,你要明白这一点。”孙雪华依然是一团白烟的状态,但曹若愚仿佛能看见他那张冷静的未见一丝惊慌的脸。

  “所以,是别的人?”年轻人喃喃着,孙雪华应着:“是小鱼的父亲吧。”

  曹若愚愕然,薛思却再没给他机会,一招直取他命门。曹若愚来不及多想,持剑格挡,只见从天而降一道紫气,震开了满身魔气的薛思。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背影落到了他面前。

  “大师兄!”曹若愚欣喜不已,没有发觉孙雪华已经藏进了明曙剑中。

  薛闻笛将横雁从焦土之中抽出,挽了个剑花,平声道:“师弟,退后。”

  曹若愚听话地往后站了站。

  那轮血月似乎更圆更亮了,照在人身上,全是通透的红。

  薛思讥笑着:“没死?”

  他顿了顿,“也对,毕竟有人剖了命火给你,暂时是死不成了。”

  薛闻笛不怒反笑:“今天会死的人,是你。”

  聚魔池以魔气滋养夜城,魔物丧命后,魂魄会先进入池中,归还自身魔气,而后再入轮回。也不知小鱼的父亲用了何种手段,竟然“借尸还魂”了。

  可笑,可悲。

  权力、地位、野心,统统蒙蔽了这个男人的双眼,让他不惜杀妻弃子,屠戮族人。

  薛闻笛望着薛思那张脸,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想,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从师父问道开始,从他回答那天开始,他就是要与他心爱之人,同去同归的。

  没关系,我会先杀了你,然后再来殉你。黄泉路上,你等等我吧。

  薛闻笛悍然拔剑。

  血月无声,死寂的月光笼罩着整座夜城。

  傅及精疲力尽地靠在了一块石头背面,本就重伤未愈的他,因为灵气消耗,渐渐难以支撑。文恪教他的法子暂时失效,而沈景越的灵器也只有那么一个,他便没有细说自己的伤情。如今,可谓是雪上加霜。

  傅及还抱着他捡回来的那只黑猫。

  出发前,沈景越曾经偷偷找过他,要他留下这只猫,但傅及婉言拒绝了:“我不在的话,怕他惹祸。”

  “它不一定是一只普通的猫,很可能是魔都帮凶。”沈景越冷静地帮他分析着,“贺兰佳音曾经试图传讯临渊,这不是个好兆头。”

  傅及心头一跳,良久未言。

  沈景越规劝着:“把那只猫留下,不要逞强。”

  傅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摇了摇头:“那我带他回夜城吧,在那里做个了结也好。”

  “你疯了?”沈景越很难理解,“若它真是魔都之人,带它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就算它不是,你带它进入夜城,它受得了吗?”

  她说着说着,突然心头一跳:“你也觉得那只猫有问题?”

  傅及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别处,他似乎不愿又或者不敢去看沈景越的眼睛:“它很聪明,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不普通。但这些日子,也没有做出什么危害我和师弟们的举动。我想,光明正大地做个了结。”

  沈景越听明白了,这人是心软。她急得直跺脚:“迂腐!天真!”

  “嗯,沈脉主骂得很在理。”傅及没有再做解释了。

  任何理由都好,他都不会反驳。

  哪怕是现在,这只黑猫当真显现出了本来面目。

  “你倒是一点都不惊讶。”连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现在的傅及比之前虚弱很多,恐怕连站起来都很困难,一副即将去见阎王爷的样子。

  傅及不答,只是踉跄着站起来,努力挺直着背。连卅想来也知道,他是个明白人,嗤笑一声:“为何不在岁寒峰,不在临渊的时候杀了我?”

  傅及握紧手中佩剑:“杀一只猫,于心不忍。”

  他眼神一沉,“杀你,道义所在。”

  连卅不以为意,仍是勾着嘴角:“不自量力。”

  他们打了起来,就像那天在秋夜山上一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傅及在沈景越找他的时候,其实有过很多的念头。他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也很迟钝的人,师父常常说他悟性不够,这一点,谁都帮不了他。傅及会念着那只小黑猫趴在他腿上睡觉时无辜的样子,也会念着它跑出去叫文恪帮忙的的样子,甚至会由此认为,连卅也许本性并不坏。

  他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教导。

  傅及有过一瞬如此这般的想法,他难以形容那天自己的心情,大抵除了乖乖挨骂,也别无他法。就像现在,除了厮杀,也没有别的念头。

  两个人打得都很艰难。连卅虽然回到夜城,受到魔气滋养,得以恢复样貌,但毕竟内丹尽碎,修为早已大不如从前。傅及呢,也好不到哪里去,旧伤新伤,哪怕有黄二狗的灵阵相护,也占不到上风。

  两个人,像落水的狗,像丧家的犬,浑身泥泞,满是狼狈。

  连卅目露凶光:“你后悔吗?后悔那时候没有杀我吗?”

  傅及蹙眉:“你之前不是问过了?”

  连卅杀招毕现,长刀捅穿了这人的肩膀,鲜血汩汩而流,浸湿了地面焦土。傅及闷哼一声,仍是不解:“我再说一遍,于心不忍,便是不后悔的。”

  他反手握剑,剑锋转了个弯,对着连卅的右肩也是狠狠一击。鲜血迸溅的那一刻,连卅大笑:“愚蠢!”

  傅及不言,快速抽出度波,凌空又是一劈。

  连卅没有躲。

  剑锋就这样悬在了他的头顶,没有再往下一寸。

  连卅歪着头,看着傅及,无声地说了句,你真蠢。下一刻,他便被另一把刀贯穿了身躯,刚好在心脏的位置。鲜血溅在了傅及眼里,他眨了下,连卅便倒了下去,魔气散尽,连一只猫都不是了。

  “打我师兄?宰了你!”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可是傅及愣愣的,好像没听见一样。

  他的心情有些微妙。

  听说动物的五感远比人类敏锐,连卅或许早他一步察觉到有旁人在,但是连卅没有反抗。

  这又是为什么呢?

  傅及心里莫名涌上一阵疲惫,眼前发黑,头脑懵懵的,右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支撑一下。结果手一摸,就抓到了一个人的肩膀。

  “二师兄?二师兄!”

  傅及终于听见了。

  好熟悉,是三师弟的声音。

  傅及努力辨认眼前这个混沌的影子,迷茫地指了个方向,就昏了过去。

  施未人都要吓傻了,他好不容易千里迢迢赶过来,结果才解决一个麻烦,二师兄又晕过去了。他只好先将人放平,腆着脸问一道跟来的何以忧:“前辈,可以请您帮个忙吗?”

  怀抱琵琶的女子应允了:“可以。”

  “多——”

  谢字还没说出口,地上又喷出暗色流金。施未只好扛起傅及,跳上地势较高的一处碎石堆。赶巧的是,头顶正好飞过孙夷则。对方正被火舌似的流金追赶,后面还有蝙蝠怪,施未嘴角抽了抽,大嚷着:“孙掌剑!别来无恙啊!”

  孙夷则差点从剑上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