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薛闻笛被钟有期咬了一口, 变故徒生,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偏偏那只雨燕回到了谷中, 偏偏薛思只看见了那封信,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大病一场。等他再次能拿起笔给薛闻笛回信之时,等来的又是孙雪华以身殉道,薛闻笛亡于荒野。

  那天,梨花落了个干净,耀眼的日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在井边绘出斑驳的影子。

  薛思回忆起施故当年那声长叹:“你们还太年轻了,路还长,何必呢?”

  这位启蒙恩师的话犹言在耳,薛思终于明白,红尘多变, 人心亦如此, 年少时的盟约多是经不起推敲的。

  他站在树下, 仿佛又看见当年老谷主手握拂尘,羽化登仙的样子, 原来, 当初老谷主就已料到此等结局,只是他太过愚钝, 没有及时参透。

  “薛闻笛, 我欠你一条命, 这次救了你, 今后我就不再喜欢你了。”

  薛思静立片刻, 他好像只剩下这副躯壳, 空荡荡的, 满山孤寂。

  他出谷那天,恰好也是顾青离开临渊的那天。

  孙雪华离世,掌门之位归于孙重浪,临渊百废待兴,论理,顾青应当要留下。但那天,孙重浪秘密送来一封书信,说是大师兄给她的。顾青打开来,入眼就是孙雪华隽秀飘逸的字体。

  “阿青,展信祝安。待你看见这封信时,想必我已不在人世。”

  顾青拿信的手微微颤抖,不忍卒读。

  “魔都祸乱,个中龌龊实多,临渊亦被蝼蚁腐蚀,师兄独木难支。本欲待镇压群魔后,再行清缴之事,然骨河难越,正道力竭,平乱大业恐功亏一篑,师兄不得已,需先行一步。我若身死,魔都藏于我处暗哨定会对你不利,师兄忧心。”

  “阿青,你我幼时即为兄妹,情义甚笃。师兄知你对施先生少时救命之恩心存感念,已探明先生下落,你携信寻他,请他相助,先生仗义,不会弃你于不顾。师兄盼你平安。”

  “阿青,此后山高路远,道阻且长,师兄盼你生死穷达,不易本心,志在高远,不畏艰险,盼你早享太平,无憾此生。师兄,霁初,留书。”

  孙雪华,字霁初,临渊第八十三代掌门,殒于戊申年正邪之战。

  雪霁初晴,天方明也。

  顾青收拾好一切,给明枢阁落了锁,泛舟远去。临渊的魔都爪牙果真伸向了她,但孙重浪尚能压制一二,仙魔交锋由明面转向暗处。

  顾青在秋夜山上找到了施故。那个老头儿还叼着烟杆儿,在自家茅屋前吞云吐雾。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在他跟前,拿着根树枝歪歪扭扭地画符,施故扫了眼,吭吭直笑:“你这画的什么玩意儿?乱葬坑的恶鬼见了你这符,都得笑活了!”

  那孩子撇着嘴,边画边嘟囔着:“我又不想学,你非逼着我学,凭什么?”

  “凭我是你老子!”施故反扣烟杆,将烟灰弹落在地。

  他倏地一顿,站起身:“好好练啊,老子我出去一趟。”

  “哦。”那孩子没好气地应着,“年前能回来吗?”

  “臭小子,我只是去拉屎!”

  “拉屎就拉屎,怎么还说你出去一趟啊?你以前哪回出门不是按年算的?”那孩子嚷得比他还大声,施故小指掏了掏耳朵,嫌弃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今年我都不出门。”

  “那行吧。”小孩垮着张脸,继续蹲着画符。

  施故将烟杆往腰间一插,两手在裤腿上擦了又擦,才走到他倒霉儿子看不见的地方,见了一眼顾青。

  “咦,什么风把顾长老吹来了?”

  他还是那副欠揍的无赖表情,顾青却一点都没生气,而是上上下下端详了他很久,好像要将他从里到外盯出个花来。

  施故被看得很不自在,眉梢一扬,问道:“小丫头,你要干嘛?”

  顾青眼波微转,竟是笑了:“好久没听见你这么叫我了,感觉上次见你,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你就当上辈子的事情,你瞧瞧我,都是个糟老头子了。”施故去摸他的烟杆,想想又松了手,他问,“你来我这儿,总不能是找我叙旧吧?有什么事?”

  顾青抿着唇,好久才回答道:“师兄走了。”

  “哦,我知道,天下都传遍了。”施故咋舌,“可惜啊,多好的孩子,还没我这个酒鬼活得长。”

  “所以我才来找你做邻居,这样我也能沾沾鬼主的气运,活得长一些。”

  顾青不怒反笑,施故顿时有点心慌,余光一瞥,就撞见了那双通红的水汽氤氲的杏眼。

  他张张嘴,抓了两把凌乱的头发:“唉,你别哭啊。”

  “你没死真好。”顾青哽咽着,恍惚间,她又变成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女,在那个离别的月色里泣不成声。

  施故半晌没有说话,他什么都知道,但无能为力。他昼夜奔袭,在魔都的围追堵截下杀出生天,就只为了夜城开启前赶到骨河边。他已不胜当年,已无法御剑,但尚有一把斩鬼刀,可破天堑,他若是能早一日抵达,也许孙雪华就不用死。

  可惜了,天不遂人意。

  施故希望顾青能尽早离开,免得又见自己这风烛残年的模样,再徒生悲伤。他道:“小丫头,临渊的情况呢,我多多少少了解些,但我这儿也不方便留你,你瞧,我还有半大的儿子,留你在这儿,实在不妥。”

  顾青抹了把眼角,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儿子?亲生的?”

  施故哽了一下,亲生的那还得了?要是亲生的,他现在就能立刻跳崖自尽!

  “是啊,当然是亲生的,看不出来他和我一样英俊么?”

  施故龇着牙,顾打南边来了个疯青噗嗤笑出了声:“就你儿子那长相,你说他是我生的,我都信。”

  施故一贯没个把门的嘴突然熄了火,半天没整出个所以然来。

  顾青望着他,轻声道:“师兄生魂燃灯,封魔大阵却是由我布下的,魔都追我追得紧,我就是来看看你,马上就走了,不给你惹麻烦,你别担心。”

  施故闷了半晌,才摸了摸下巴,笑道:“小丫头,早知道你来,我就先把我这胡子刮了。”

  顾青眨眨眼,像是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施故将自己的“明曙”剑镇在秋夜山顶上,设下结界,骗顾青进去观摩,转头就封上了。顾青愕然:“死酒鬼,你干什么!”

  “抹去你的行踪,这样魔都就找不着你了。”施故站在结界外边抽烟,吞云吐雾,“你放心,这些年我也在与时俱进,可不是个退化的老古董。”

  他的脸藏在乱糟糟的头发下,藏在迷蒙的烟雾中,顾青试着解开结界,对方却笑着:“我的剑,可是当年锁春谷秋老谷主赠我的,八百年前天上陨铁淬炼而成,它一日伫立于此,你就一日不得逃脱。”

  “你疯了?”顾青死命拍打着结界灵壁,“放我出去!”

  施故呛了口烟,连咳了好几声:“我也不是疯了,就是给人当爹当太久,倒生出些为人父的慈爱来了。”

  他手指张开,指缝中凭空多出了几封书信:“这些是小雪留下的吧?我会记得给薛思的。就是可怜了小楼儿,现在还不知道埋在哪儿呢!”

  顾青愣了片刻,突然紧握双拳:“你等着!等我出去我第一个打死你!”

  施故大笑,大手一扬,转身离去。

  薛思的确先来找了他,问他有没有小楼的下落。施故并未算出薛闻笛的具体位置,想来应是魔都做的手脚。他只能给薛思孙雪华留下的书信,问道:“便宜徒弟,你这么久才来看先生我一次,有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薛思默然,不言不语。

  施故抽着烟,嘶嘶嘶地吐气,好像被烫到了舌头似的,良久,他才看似漫不经心地继续问:“要是找到薛闻笛,你打算怎么做?”

  “斩断尘缘,做我该做的事。”薛思很平静,“先生放心,日后我就算对他无情,也会对苍生有义,不会做有违先生教诲之事。”

  施故啧啧摇头:“你自己拿主意就好,儿子大了,当爹的也管不着。”

  薛思淡淡一笑,向他行礼,悄然下山了。

  施故望着他远走的背影,忽然高声问道:“傻小子,你当真放得下?”

  薛思不答。

  施故直摇头,他这个便宜徒弟,好像忘了,他跟薛闻笛是正缘。

  十年后的某一天。

  黄二狗来禀报他,说是薛思找着人了,巧合的是,刚好在他看守的明月义庄那儿。黄二狗这些年来可谓是忠心耿耿,没有再做魔都的生意,而是做了些零散活计,赚来的钱都上交给施故作买烟钱。

  “二狗,你也跟着我好多年了,可有悔?”

  “属下无悔。”

  施故的烟杆子轻轻敲在了他肩上:“如此,我便央你一件事。”

  “主人请讲,属下必定万死不辞。”

  黄二狗颔首,施故目光深邃,好一会儿,又咧着嘴,露着一口黄牙:“我怎么会让你赴死呢?你赶车赶得很好,以后可能还要你赶一段时间。”

  黄二狗不解其意,却仍然低头称是,没有多言。

  数月之后,当他驾着驴车,在山野间飞驰的时候,他才明白施故的用意。

  “呼——”

  施故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侧头看向迎面而来的两个人,笑问:“这么大排场?临渊长老、魔都司刑官,一个两个都不远万里取我项上人头,施某当真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