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四散, 晴光一片。孙雪华与薛闻笛善后,顾青则在屋里救治那个妇人。大汉呆坐了一会儿, 才想起来要帮忙。

  顾青温声安慰道:“武大哥你别急,嫂夫人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以后好生休养,定能恢复健康。”

  大汉闻言,喃喃着:“真的?”

  “真的。”顾青郑重点头。

  大汉红了眼,猛地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俩巴掌,“啪啪”,声声脆响,惊得顾青一愣。小姑娘也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抿紧嘴唇,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大汉轻声道:“那,小道长, 我先去了。”

  “好。”顾青目送他离开, 忽又从窗户那边探出半个身子, 朝着孙雪华招招手,对方走了过去, 俩人隔着一扇窗说了几句悄悄话。

  “师兄, 我们能在这里待多久?”

  “最多半天。”孙雪华解释道,“我们不宜久留, 小鱼魔气外散, 很快就会引来附近仙门, 尤其是蔚然派, 估计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得尽快离开。”

  顾青默然片刻:“半天时间不够, 这个姐姐还需要再照看几天, 不然我怕我们就这样走了,她后面还会有危险。”

  孙雪华思忖着,而后微微点头:“好,那师兄来想想办法。”

  “嗯,谢谢师兄。”

  顾青笑了笑,便转身往里走,孙雪华亦未多言。

  院子里乱糟糟的,那些闹事的蔚然派弟子都被他捆了起来,薛闻笛已经收拢灵阵,抹去了他们关于此事的全部记忆。现下一群人背靠背昏睡,无人醒来。

  孙雪华沉着目光,倏地眼神一凛,拔剑挑开袭来的一枚暗器,“叮”,薄如蝉翼的铁片应声掉落。

  “好身手。”

  院内闪现一人。

  孙雪华定睛一看,正是那晚在道馆遇到的那个醉鬼。

  此刻他的右手食指正勾着酒葫芦的系带,晃晃悠悠往他们这里走。两颊酡红,脚步虚浮,眼睛还藏在乱糟糟的头发下边,但孙雪华还是清晰地感知到他锐利如鹰的视线。

  “谬赞了。”

  他淡然说道。

  那人停住脚,笑问:“怎么少了一个人?”

  “在屋里。”

  “屋里不是只有一个小姑娘么?”

  来者不善。

  孙雪华和薛闻笛都有这般预感。

  “阁下是蔚然派弟子?”薛闻笛问着,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因为怕小鱼出事,他提前将那个木桶封印了起来,目前来看,这个醉鬼还没有发现他的隐踪术。

  “不是。”对方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这家主人我认得,下山来讨口酒喝。”

  薛闻笛不大相信:“武大哥不喝酒。”

  “他从前喝的。我每次来,都会先去河边抓两条鱼,就当谢礼,今天出门急了,忘了这事。”那人促狭地眯了眯眼,“不过我看井边那木桶里的银鱼,倒也不错,想来要是炖汤也是大补,不知小道长愿不愿意卖我?”

  薛闻笛心头一惊:“你是什么人?”

  对方闻言,困惑地“嗯”了一声:“我能是什么人?”

  “你很厉害,不是一般人。”

  能一眼看穿我的藏匿之术的人,不简单,薛闻笛转而担忧不已。

  那人哈哈大笑:“谢谢夸奖,我也觉得我很不一般。”

  话音刚落,薛闻笛当即拔剑,挡下迎面而来的剑锋。双方剑身碰撞,迸溅出金色星子,隔着那凌乱的头发,薛闻笛看清了对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瞳孔如墨,黑的深沉,就像一个无底洞,多看几眼,魂魄就会被吸进去一样。

  令人有些不适。

  薛闻笛抽剑后退,对方的剑气瞬间压了下来,仿佛高山倾塌,轰鸣作响。薛闻笛没有躲闪,横雁在腕上转了半圈,横挡于前,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卸了对方大半力量。他闪身向左,避开剑锋,站到了三尺之外。

  “我不想跟你打。”

  “你不是临渊弟子?”

  俩人几乎同时发问。

  薛闻笛静默不言,看向孙雪华,对方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们是临渊弟子?”

  “那小孩手腕上的锁和隐踪符,我在临渊见过。”对方负手,佩剑竖于身后,笑笑,“你是谁的徒弟?”

  孙雪华见状,不再隐瞒:“是掌门亲传,临渊掌剑。”

  “哟——”那人倒有些意外,“小小年纪,竟然都是掌剑了?早知道我就找你练练手了,失策失策。”

  “你和小楼比试也是一样的,我时常输给他。”孙雪华很是坦荡,对方面露赞许之意:“我以为你们师出同门,但我看这位小哥,所用招式似乎不是临渊所传。”

  薛闻笛并未接话,孙雪华只是看了眼,心下了然:“能与我临渊并驾齐驱的,天下尚有几家,前辈见多识广,想必心中自有定数。我们尚有要事,就不奉陪了。”

  他说着,便往屋里走,薛闻笛紧随其后,可那人仍挡在前边,皮笑肉不笑地问他们:“就这么走了?院子里这些蔚然派的弟子怎么办?”

  “前辈不是说,您是武大哥的朋友么?朋友有难,料您定会拔刀相助,既是如此,那我们留在这里也不便。”孙雪华头头是道,一句一句堵死了对方的后路,“我会让师妹留些丹药给武大哥与嫂夫人,您也是修道之人,定是明白其中用法。如此安排,我想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妥当的。”

  那人听他一通大道理,有些稀罕:“你这掌剑当多久了?脑子很灵光啊!”

  “抬爱了。”

  孙雪华漠然,径直越过他,薛闻笛去井边,将小鱼藏进自己的灵袋里,带在了身上。

  那醉鬼歪头望着屋门,过了一会儿,那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就跟着他们一道出来了。那天夜黑,看不清几人面容,现在青天白日,倒是看得真切,当真算是一身仙侠气,浩然两袖风。

  醉鬼微微叹息:“我本来还想抓到那条鱼,去换点酒钱的。听说魔都下了血本,重金求子,我当时一听那价钱,心想,这要是逮到了,下半辈子根本就不用愁。”

  顾青走过来,仰着头看他,醉鬼也低头,望着那白净可爱的小脸,想起来这人好像还嫌弃过他身上臭,就故意向前倾了倾身子,顽劣地问她:“小丫头,我臭不臭?你怕不怕?”

  “臭还是臭,但比蔚然派那些人香多了。”顾青也是个人精,但笑起来又甜又可爱,明明知道这是场面话,醉鬼还是难得有些不大好意思:“你有眼光,不错不错。”

  顾青递给他一只素色锦囊:“这里边有三种颜色的药丸,每天吃一颗就好。头七天吃红的,中间七天吃粉的,剩下的金色的全都吃完。你看着点,别吃乱了,那个姐姐受不住。要是她哪里不舒服,就给她顺顺经脉。”

  醉鬼琢磨着:“我也没说要答应你们吧。”

  “求你了,大哥哥,你是个好人。”顾青可怜巴巴地眨着眼,又从袖子里取出另一只绣着红蕊白梅的锦囊,“这是我的私房钱,给你买酒喝,你就帮我这个忙,好不好?”

  那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噗嗤笑出了声:“小姑娘,私房钱可不能乱给,不然容易出乱子的。”

  “那你不收吗?”

  “不收,但是这药,我会按时给他们的。”

  对方接了药袋,顾青抿着唇:“那你买酒钱不够怎么办呢?”

  “我不缺买酒钱。”

  那人没有设防,说完却突然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顾青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你不缺钱啊?那你抓鱼是为什么?”

  “除魔卫道不行吗?”

  “你要真想除魔卫道,就不会只是和小楼比划两下了。”顾青歪头,水灵灵的杏眼一直盯着他,对方掂量了两下那个药袋,敛了神色:“你们是不是该走了?”

  “谢谢前辈。”

  顾青向他行礼,转眼就奔向了孙雪华他们。

  几人刚走到门口,醉鬼望着薛闻笛背后那把剑,忽然高声问道:“那位小哥,秋闻夏是你什么人?”

  薛闻笛脚步一顿,没有回答。

  对方嘴角噙着笑,也不恼。

  后来,顾青才知道,他们那天遇到的人,就是当年名震天下的鬼道之主,施故。鬼道虽三脉分歧,但也曾有过短暂的统一,他们的共主,便是正值壮年的施故。

  当然,那时候年轻的鬼主,更喜欢别人称呼他为剑道顶峰。他是那个时代,唯一一个拥有两把佩剑以及鬼主象征——斩鬼刀的人。双剑一刀,四方游历,仙门之内几乎无人能敌。他的两把佩剑,一名“破夜”,一名“明曙”,前者被薛思转授于弟子施未,后者镇于秋夜山顶,与顾青为伴,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顾青怎么都没有想到,在那样一个不起眼的日子里,未来的正道魁首们就这样匆匆相遇了。她更不会想到,人生漫漫,有些人注定要在花开时重逢。

  施故依照顾青嘱托,妥善处理了后续事宜。蔚然派那些弟子醒后并不记得薛闻笛一行人,施故敲打了他们几句,让他们以后少行龌龊之事。钱瀚不知施故身份,依旧耀武扬威,目中无人,被施故一路踹回了蔚然派山门,直到宋辛夷出面讨饶,他才罢手。

  施故平常不修边幅,虽然声名在外,但很喜欢玩易容换装的把戏,因此几乎无人记得他真面目。他自己也曾调侃,说是怕仇家太多,追杀他。

  “我是不怕血流成河,但怕厉鬼太多,我又要负责收场。”后来的他坐在树杈子上,一边喝酒,一边对薛思吹牛,“哎,你是不知道,做鬼主可心酸了,杀人还得埋尸,不然我下边的人都要来闹我,说我无端生事,多麻烦啊!”

  “先生并非滥杀无辜之人。”薛思那时候十五岁,安静到不像话。

  施故喝着酒,对着溶溶月色大笑,吵吵着说了好些胡话,顾青从客栈窗户那边扔出来一只鞋,砸到了他后脑勺上:“吵死了!你不睡别人还要睡!”

  施故身子一歪,连人带酒摔到了树下。

  薛思静静地数了十下,顾青就又探出头来:“死酒鬼,记得将我鞋子找回来!”

  “啪”,她关上了窗。

  薛思眼见着施故慢吞吞爬起来,倚着树干,站着就睡着了。

  顾青的鞋子就在他脚边。

  那天的早饭,一人一碗阳春面,施故那碗没有加鸡蛋。

  言归正传,蔚然派的事情虽然暂时被施故压了下去,但魔气一事还是如孙雪华所料,四散山野,被周围仙门发觉。

  此后,魔都与仙门各家都意识到,小鱼出了临渊,行走在了这个人间。有人为了钱财,准备抓活的,有人为了扬名立万,准备除之而后快。薛闻笛一行人的处境十分恶劣,而小鱼一直维持着原身,没有要复苏的迹象。

  几人昼夜不停,提前一天赶到了锁春谷外。

  然后,幻境闭锁,群山不应。

  薛闻笛与横雁通灵,剑光耀耀,直达谷中梨花树下。

  秋闻夏静坐,听到了徒弟的呼唤。

  “师父,弟子今日归谷,可否为弟子打开幻境?”

  薛闻笛格外迫切,秋闻夏沉静如松:“小楼,为师让你出谷寻道,你可有寻到?”

  对方哑然,低声道:“弟子,弟子愿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空话。”

  秋闻夏掷地有声,薛闻笛抿唇不语。

  “若是以除魔卫道为己任,那小鱼如何?你又为何要带他回谷?”

  “他是我朋友,我想救他。”

  “你是想救他,还是要害他?谷内封山大阵,本就是诛邪所用,小鱼尚不能控制自身力量,万一魔气四散,触动灵阵,到时候灰飞烟灭,你如何救得了他?”

  薛闻笛浑身一怔,心有哀戚:“是弟子考虑不周。”

  秋闻夏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像隔了经久岁月,神秘难测:“小楼,你自小便长在谷中,心性纯良,出谷后又遇小雪阿青这般的好友,十几年来,不曾受过磨难。但正邪之争自古有之,倘若你面临艰难抉择,面对足以改变你一生的危险时刻,你还能信誓旦旦地告诉为师,你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吗?”

  薛闻笛应声:“能的,师父,我能的。”

  “那小鱼呢?”秋闻夏又问,“如果现在,小鱼入魔,亲疏不分,杀戮成性,你还能握紧手中横雁吗?”

  薛闻笛心尖一颤,秋闻夏继续说着:“你没有办法,是吗?你面对他化形都已乱了阵脚,若真到了刀剑相对的那一刻,你恐怕难以保全自己。”

  薛闻笛不知为何,难受到红了眼:“师父,那我该怎么做呢?”

  “小鱼是小鱼,你是你。你有办法让他与你同道同归吗?”秋闻夏长叹,“等你有了答案,谷外幻境自会为你打开。”

  薛闻笛眼前一亮,急忙说道:“师父,我会教他练剑,教他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是现在情况紧急,我想先带他入谷——”

  “小楼。”秋闻夏语重心长地说道,“化为原身的魔物,万不可带入谷中,封山大阵会自动触发,你连一招都挡不下。若你想回来,只能单独回来,不可带上他。”

  薛闻笛愣怔片刻,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低声道:“弟子明白了,弟子,拜别师父。”

  他叩首,秋闻夏问他:“你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

  秋闻夏沉默片刻,一道金光自谷内飞出,落入薛闻笛眉心:“小楼,以爱己之心爱人固然可贵,但为师希望你莫要陷入迷茫之中。道心恒一,方能不悔。”

  “弟子知晓。”

  薛闻笛收了剑,周围再次恢复了平静。

  孙雪华见状,便知道此事难办,问道:“随我回临渊吗?我想想办法,将你们偷偷带回去。”

  “师父让我外出游历两年,眼下时间未到,我要继续往东走。”薛闻笛摸着腰间的灵袋,眉眼低垂,心事重重。

  孙雪华轻声道:“那我随你一起去吧,我们约好要一起游历的。”

  “我也是。”顾青应和着。

  薛闻笛感动不已:“谢谢你们。”

  “不谢。”孙雪华瞧着他,剑柄又一次搭在了他肩上,不轻不重地压了压。

  “怎么了?”薛闻笛很奇怪。

  “你在村子里打了我一拳,现在扯平了。”

  薛闻笛笑了:“我刚刚可感动了,你能不能不要破坏这种氛围?”

  “嗯。”孙雪华收了手,转身道,“走吧。”

  “好。”

  他们向东出发了,向着浩荡红尘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