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无人归来。
薛闻笛倚着栏杆, 眺望着空中新月,莫名惆怅。
文恪从屋里走出来, 轻声道:“傅及没有大问题,只是内息消耗太多,一时昏了过去,薛谷主守着他,让我出来告诉你一声,免得你担心。”
“辛苦了。”薛闻笛应着,怅然之心未减,他问,“誉之,你说我们的计划会被发现吗?”
文恪思量着:“我不敢保证。”
薛闻笛噎了一下:“你可得小心啊,誉之,那是你顾师姐最宝贝的徒弟, 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你顾师姐得把你穿成肉串挂在你大师兄坟前。”
文恪噗嗤笑了出来:“我一点都不担心。”
薛闻笛也忍不住笑了:“你又不敢保证, 又不担心的,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能保证我的手艺绝不会被人识破, 但至于计划成不成功, 那得看小年了。”
“你这么有信心?当真不会有人识破?”
文恪拧着眉毛:“那当然了,我的傀儡术是参照古籍孤本, 加以改良创造出来的, 不到千钧一发之际根本不会用。除了我之外, 应该不会有人——”
他倏地一顿:“等等, 有个人, 可能见过。”
薛闻笛一下呆住了:“谁?”
“苏怜鉴。”
昨日夜间, 思辨馆, 苏怜鉴负责给文恪收尸。
他先去打了一桶清水,找来几条长巾,尽数润湿,再将地上早没了气息的人翻了个个儿,仰面朝上。
苏怜鉴没有多少表情,只是细致地给对方擦去脸上的血污,接着是耳侧、脖颈,那处伤口切得极深,还在汩汩冒血。他就从人衣物上剪下些布料,撕成条,紧紧缠了好几圈,但是没什么用,很快,包扎的布料就全都染红了。
苏怜鉴停了一会儿,瞧着文恪那身月白天青的袍子,再看看自己,良久,他伸手捂住了那不断流血的伤口,轻声念动了咒语。
文恪曾经救过他一命。
那是十年前的某一天,他刚接任岫明山台台首不久,魔都袭击临渊。为了向孙雪华表忠心,他死守不退,乃至身受重伤。那会儿,他浑身是血地倒在密音阁的台阶上,往下走两三步,全都是死去的临渊弟子。他半睁着眼,灰蒙蒙的天上盘旋着几只惊鸟,远处硝烟弥漫,隐约还有厮杀声传来。
“少主,我这回怕是要折在这里了。”苏怜鉴胸口剧痛,意识逐渐涣散,他想,他为魔都也算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死了以后,不知能不能魂归故里。
他的眼皮愈发沉重,耳边却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苏台首!苏台首!”
有个人从山下爬了上来。
“苏台首!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来人拍拍他的脸,苏怜鉴意识混沌中,只能看见那身月白天青的剑袍,他想笑,笑临渊弟子愚蠢,都这个时候了,还敢爬上来救人?但是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只能任由对方背上他,一步一步踏过同门尸首,朝山下奔去。
那□□脚功夫实在差劲,身板也孱弱,好几次都被横出来的死尸绊倒,摔了个眼冒金星,可他爬起来,继续背着自己逃命。苏怜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实在太想笑了,可笑起来,又好疼。
迂腐,愚蠢。
苏怜鉴想骂他,那人却又摔了一跤,半天没爬起来。好在终于有人来接应了,一群年轻弟子将他们两个从地上架起来:“文长老!苏台首!”
文恪,文誉之,临渊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思辨馆馆主。
苏怜鉴紧闭着眼,在睡过去的那一刻,他听见有个声音喘着大气说:“快!把受伤的人,都,都送到思辨馆去!”
临渊遇袭,结界破碎,只剩思辨馆、求知学堂尚且保存完好。
苏怜鉴在那里养了半个月的伤,和一群老少爷们,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吃住在一起。文恪为了能救治更多的伤患,在思辨馆外炸出了一个简单的地窖,将他的藏书全都封在了里边,并拆了所有房间隔墙,将书房改造成煎药室,苏怜鉴每天一睁眼就是喝药,闭上眼之前还是要喝药,那药水苦得他这种大魔头都忍不住皱眉。
于是他稍微好点了,就开始喝一半倒一半,刚开始偷偷摸摸地倒,后来发现文恪眼神不好,就光明正大地浇到对方养的一盆吊兰里。
结局就是文恪加大了他的药量。
“苏台首,你是不是觉得这里人多,你就能为所欲为?”文恪捧着有他脸那么大的瓷盆过来的时候,苏怜鉴感到了大事不妙。
“我是眼神不好,但是不瞎。”
最后两个字,文恪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的,苏怜鉴左顾而言他:“我看这吊兰养得很好,文长老一定很用心吧?”
“谢谢夸奖。”
文恪笑起来简直毫无人性,将那么大一个瓷盆塞到了他手上,苏怜鉴咽了一口唾沫,在对方严厉地督促下,喝完了整整一盆。
他发誓,等他出去,一定第一个宰了这臭小子。
“那药真苦啊。”
苏怜鉴给文恪擦手,甚至将这人手指缝里的血丝都清理干净,最后,给他换了身新衣服。
做完这一切,苏怜鉴将文恪背了起来,准备埋到院中的那棵白梅树下。
这段路不长,比起岫明山台的台阶要短上许多。文恪的伤口不再流血,年轻的脸煞白,没有任何血色,他静静地躺在土坑里,毫无生气。
苏怜鉴给他填土,思量着,自己当初从思辨馆出来后,怎么没有先宰了这小子?
一抔新土埋住文恪的手。
这双手,救过很多人,但是没能救得了他自己。
苏怜鉴忽然愣了愣,又扒开那些泥土,抓住了对方的右手。
那道疤不见了。
十年前,文恪将他从岫明山台背下来的时候,摔得非常狠,右手拉了很长一道口子。文恪只是简单裹了裹,没有多做处理,以致于后来就留了疤,不管抹多少药膏,都去不掉。
苏怜鉴想起来了,他没有杀文恪,只是因为每每瞧见这道疤,都会想,这么个文弱的人,应当不会有什么威胁。
但是现在,麻烦大了去了。
苏怜鉴面色沉重地将土坑埋好,擦干净文恪的书房,便在一堆古籍中搜寻起来。
“前段时间,就是小年离开临渊,前去平湖城参加剑道大会的时候,苏怜鉴突然病情加重,卧床不起,他那个大弟子景春来找过我,说是求我救救他师父。”
文恪记起,那天他过去岫明山台,苏怜鉴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群小辈跪在他身边哭。文恪心软,便将人带回了思辨馆,念着如若病情恶化,他也能及时找到备用药。
好在苏怜鉴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后,还是吊回了一口气。
“多谢文长老。”
他倚在榻上,轻声道谢,文恪笑笑:“不谢。”
他们认识很多年,但依然客客气气的,没有多少来往。
“他当时只说躺在床上嫌闷,就下床走走,来我书房找了些杂书看看。”文恪说着,万分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我眼神不好,苏怜鉴拿了我哪本书我都没有看清,但是他当时站着的位置,恰好就是我放那本记载着傀儡术的孤本的地方。”
文恪忽然双手合十:“在下文誉之虔诚祈祷苏怜鉴不曾见过那本书。”
“唉,但愿吧。”薛闻笛望天,“在下薛小楼也虔诚祈祷,希望钟有期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钟有期。”
诡计多端,杀人诛心。
事实上,那时候苏怜鉴进入他的书房,并不是冲着傀儡术去的,而是想找找看他这里有没有解开明枢阁封印的办法。
但就是这么巧合,苏怜鉴真就看到了傀儡术,也在昨晚,便告知了钟有期。
“你是说文恪没有死,他只是假死遁逃了?”
钟有期刚从密室里出来,心情不错,听了这个消息,也是轻笑,“看来我没有看走眼,他确实有几分能耐,怪不得李闲那个丫头要将薛闻笛引到思辨馆,还嚷嚷着要他给我把脉。”
“那少主的身份,必定是暴露了。”
苏怜鉴面露忧色,“眼下该如何?”
“什么如何?”钟有期哂笑,“当然是该干嘛干嘛去了。薛闻笛就算知道我的身份又能如何?只要孙夷则还在我手里,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钟有期抿了抿唇,喟叹:“毕竟小楼,是个心软的人啊。”
苏怜鉴小声提醒道:“可是薛思很难对付。”
“难对付就留给我对付。”钟有期笑笑,仿佛看穿了他的所作所为那般,“就不劳烦苏台首了。”
“是。”对方颔首。
钟有期叹着:“文恪的傀儡术以假乱真,连我都骗过去了,不错,真不错,你把那个傀儡的脑袋给孙夷则送去。”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好吓一吓,没准儿哪天人就崩溃了,就哭着闹着要我放过他呢。”
钟有期笑着,浅色的瞳孔里淬着些阴冷与狠毒。
“说起来,我该给小楼送点见面礼了,免得他忘了我。”
夜色深沉,就在今夜,钟有期又斩杀了一个傀儡。
“给孙夷则送去。”
他吩咐着,转眼便坐到了枫树下那块岩石上。
今天动手的不是苏怜鉴,而是另外的人。
他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属下处理那个傀儡,一道人影闪过,朝他下跪:“少主。”
“那个叫李闲的小丫头,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这两日她没有异常动作,也不曾和薛思他们有过联系。”
属下一五一十地回禀于他,钟有期漫不经心道:“小丫头也算机灵,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出风头。她有没有发现你们?”
“李闲修为不高,虽说机敏,但不能判断是否有人跟踪她。”
“那就好。”钟有期微微动了两下手指,“薛闻笛早两日就知晓了我的身份,不挑明,只是在找机会罢了。他定是希望我会安插眼线在他身边,好从你们这群蠢货身上得到孙夷则的下落。”
他顿了顿:“既是如此,你便去,只留连颂一人继续监视李闲便好。”
“是,属下遵命。”
钟有期忽然笑了笑:“哎,对了,要是他们严刑逼供,你会和盘托出吗?”
“属下对魔都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背叛魔都,背叛少主之事。”
“好。”钟有期一抬手,掌心不知何时变出一颗小药丸,“吃了它,忘掉李闲与苏怜鉴。”
“是。”
风声再起,竹海翻涌,钟有期静坐在岩石上,岿然不动。
苏怜鉴收到了属下送来的傅及的头颅,听说少主又要将这个东西扔到密室里,又忍不住摇了摇头:“明知是假的,却还我行我素,少主当真是物尽其用。”
“苏台首,少主的心思难猜,不过他说行,我们这些做下属的,照做便是。”来人蒙着面,看不清长相,声音倒是沉稳有力,“苏台首,可万万不能染上这心软的毛病,不然您在临渊这劳苦功高的十年,可就白费了呀。”
苏怜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笑:“您说笑了,我对魔都,对少主,那可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那便好。”
来人拍拍他的肩,倏地凑过来,低声道,“下次可不能做多余的事情了,虽说这次多亏您发现及时,看破了文恪的傀儡术,但少主确实不悦。万事小心啊,苏台首。”
“是,谨遵前辈教诲。”苏怜鉴微微颔首,目送着对方远去。
临渊东楼上,薛闻笛不知该如何安慰文恪,只好怔怔地站着。
新月如钩,未能照亮这片未知的前路。
然而,“傅及”却回来了。
“大师兄,文长老,你们怎么站在屋外边?”
来人一脸天真,模仿得惟妙惟肖。
薛闻笛笑了笑:“你好呀。”
当场将他关进了准备好的结界里。
“我问你,我师弟呢?”
薛闻笛横雁在手,剑锋抵在对方咽喉处,那人哂笑:“自然是死了。他的头颅现在应该陪伴着孙夷则,在密室里叙旧呢!”
“哦?”薛闻笛剑锋向下,忽然收剑入鞘,“那就好。”
“你?!”那卧底一脸错愕,薛闻笛给文恪使了个眼色,对方了然,不知道从哪儿端出来一盆药汁,麻利地撬开那眼线的嘴,咕噜咕噜给他灌下去一大盆黑色的药汁。
“呕——”
对方想吐,被薛闻笛踹了一脚,活活给咽了回去,差点呛死。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垂死挣扎,文恪微微一笑:“这是化去你内丹的药水,等除干净你身上的魔气,再交予掌门处理。”
言罢,他便抱着自己的盆儿出去了。
薛闻笛也准备走,看了全程的薛思忽然开了口:“我还有些话要问。”
“师父,这里脏。”
“没事的。”
薛闻笛抿抿唇:“好,那我在外边守着你,有事叫我。”
“嗯。”
他平静站着,没一会儿,薛闻笛又打开了一道门缝,露着半个脑袋:“师父,有事一定要叫我哦。”
薛思瞧了他一眼,对方这才缩了回去,关好了门。
那卧底被薛闻笛那一脚踹得差点见阎王,此刻双目猩红,见他一身白衣,容姿清冷,更是不见丝毫悔意:“你还有什么手段?”
“我没有手段,只是有些话要问你。”
“呵。”那人不屑,甚至轻佻地冲着薛思吹了一声哨,“行啊,来吧,你这样的大美人问话,倒是我享福了。”
薛思垂眸,忽略了他的挑衅:“你们的主子,善用弯刀吗?”
“呵呵。”对方大笑,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们少主,自然样样精通。”
“少主?”薛思微微叹息,“原来是这样。”
“怎么?你有意结交?那你可得——”
薛思抬起了右手。
屋内寂然一片。
薛闻笛和文恪等在门外,各怀心事。
一个是怕那人说些污言秽语,脏了自己亲亲爱爱的师父的耳朵,另一个是担心要是人死了,应该埋在哪儿。
俩人担心着担心着,不约而同开始踱步,差点面对面撞在一起。对视一眼,见彼此愁容,又忍不住想笑,继续徘徊了起来。
“吱呀——”,屋门轻响。
“师父!”
“薛谷主!”
薛思只看了眼薛闻笛,安抚着:“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薛闻笛想抱抱他,但想起来文恪还在,便只是靠了他一下。
“逐鹿大会,该下一场大雪。”薛思淡然说着,伸手摸了摸薛闻笛的耳垂,指腹轻轻一按,留了个半圆的淡红色印记。
薛闻笛掐指一算:“这几日并无雪呀。”
“我说该下,它必定要下。”
雪中杀人,无影无形。
屋内,那个眼线静悄悄地躺在地上,胸膛不见任何起伏。
钟有期似乎也预感到他的死亡,手指按着弓弦,用力一勾,再松开,弓弦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笑笑,将弓弦与箭袋交给地上跪着的人:“你去连颂那边,告诉他,我只给他一支焚魄箭,要是射偏了,要他拿命来偿。”
“是。”
对方接过弓箭,瞬间消失在屋内。
晚夜间,临渊大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于丹青飞檐上,于红蕊白梅中,于山涧清溪里,于院墙深深处。
今夜无风,亦不觉寒冷。
少年们在雪中奔跑,灯火如星,时有热闹的笑声传来。
孙重浪站在至阳殿外,抬头看着这场鹅毛大雪,默默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入掌即化,无影无形。
他放眼望去,地上早已积了一层薄雪,下到明日,就会是白茫茫一片。
“薛谷主,逆天而行,可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钟有期小酌几杯,倒是乐得开怀,落入他杯中的雪花,莫名晕开些许夺目的红。
幽暗密室内,孙夷则抱着“傅及”的头颅黯然神伤。
他已无泪可流,再落下的,注定是血。
可是,他得活下去。
孙夷则心如刀绞,满是血痂的手试着去擦拭干净“傅及”的脸。
一粒藏在头发中的“萤火”卷入他的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一时哽咽,只要写到需要动脑子的剧情我就会陷入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