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馆在临渊东南, 地势偏低,前后三进三出的院子, 艳丽的红蕊白梅几乎将其整个淹没,远远望去,只能隐约见着两三处丹青飞檐,煞是好看。

  薛闻笛许久未见文恪,印象里,那人清瘦文静,寡言少语,腰间的佩剑好像只是一件饰品,从未见他解下。文恪眼神不大好,看人总是迷迷瞪瞪的,往往要站上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看清对方面容, 原本就内敛的性子更显木讷。薛闻笛能和他成为朋友, 全靠自己与众不同的衣服颜色, 文恪头一回见他,便嘟囔着:“我还当是谁把剑袍洗得发了白, 都舍不得换, 原来不是同门啊。”

  薛闻笛笑着:“晚辈锁春谷薛闻笛,见过文长老。”

  “我跟你一样大。”

  文恪语出惊人, 薛闻笛一愣, 这么年轻就是临渊长老了?修仙之人到了某个阶段, 老去速度会比常人慢上不少, 因此靠外貌辨别这人多大年纪往往不准, 薛闻笛见他年轻, 也只当这是道行深厚的原因, 未曾料到对方竞和自己一般年岁。

  想来,文恪今年也是而立之年了。

  薛闻笛跟着李闲走到思辨馆大门口,两株繁盛的红蕊白梅恰好半遮着那扇朱门,暗香浮动,掩映成趣。

  他忽然说道:“誉之现在应该还在钻研古籍。”

  李闲听了这句,还以为有下文,但她看向薛闻笛,对方只是眨眨眼,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一脸孩子气。

  “嗯。”

  李闲懂了,认真点了点头。

  文恪的书桌上堆满了他心爱的古籍,一本又一本,凌乱地铺着,日头正好,阳光洒在这白纸黑字上,仿佛还能闻见浅淡的墨香。

  他眼神不好,入了夜,对着烛火,总是看不清字,因此只能在这段时间好生研读。窗前一株白梅落下一片花瓣,正巧掉在一个“楼”字上。

  他没有在意。

  “文长老,您在里边吗?”

  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文恪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便起身开了门。

  “文长老,我是敏怀。”李闲笑盈盈的,甚是可爱。

  但文恪也只能模模糊糊看个大概,他认得李闲,知道对方是个聪明孩子,但眼下突然造访,左思右想,颇有些奇怪:“今天不是长宁剑派要来吗?你不陪掌门在至阳殿待着,怎么来我这儿了?”

  “师父陪着薛掌门呢,让我带几位客人四处转转,这不,恰好就到您这儿了。”李闲笑着,侧开身子,挨个儿给他介绍人。

  文恪习惯性地眯着眼,依次看过去,并无多大喜色:“诸位有礼了。”

  “文长老有礼。”

  傅及他们应着,文恪收回目光,请他们进去,待落了座,又问:“诸位喝茶吗?”

  “不劳文长老费心,我们只是见着院子里红梅正盛,一时想念您,就来瞧瞧,过会儿就走。”李闲嘴甜,这话任谁听了都高兴,文恪也是,但他鲜少有很特别的反应,只是一字一顿很认真答道:“谢谢你想念我。”

  薛闻笛老早就从窗户外边翻进来,本来准备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背后,逗逗他,没想到听到他跟李闲聊天,憋不住想笑。文恪察觉身边有异动,就往旁边看,薛闻笛灵活转位,文恪第一眼没看到,又转了个面,还是什么都没瞧见。

  “奇怪,是今天风大吗?”文恪嘀咕着,李闲掐着指尖,才忍着没笑出声,傅及他们也差不多,文恪眼神不好,愣是没看清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

  “诸位稍等,我去关个窗。”

  他说着,转身要走,薛闻笛又转到他背后,食指戳了下他的肩,对方再回头,只看到了自己的书架。

  李闲忍笑道:“文长老你坐,我去给您关窗。”

  言罢,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就关好了窗户,文恪讷言,满腹疑惑地坐了下来。

  “听说此次剑道大会,长宁剑派拔得头筹,不知那把名剑,现下在哪位英雄手中?”

  文恪细声问着,傅及一愣,瞥了眼站在对方身后的薛闻笛,硬着头皮答道:“在我们师父手中。”

  “哦。”文恪有几分落寞,声音更低了些,“原以为会是你们当中某位,赢下横雁呢。”

  李闲闻言,谨慎问着:“我听说,那把横雁,本是锁春谷薛闻笛的佩剑。此人跟我们临渊关系匪浅,我们为什么要将他的佩剑作为名剑大会的胜利品?虽说铸剑池刚刚解封不久,但要是倾力而为,锻造一把名器并非难事。”

  文恪眼中无神,只是静静坐着。

  “关长老提议的这件事,师父竟也同意了,还有大师兄,居然没有异议,我听说他与薛闻笛交情最深,怎么会答应下来呢?”

  李闲疑虑重重,此刻更是心急了些,文恪垂眸:“这件事我也知道。”

  薛闻笛忽然没了逗弄他的心思。

  文恪掌心相对,轻轻一握,思辨馆内花飞无声,朱窗紧闭,流光碎碎,如同湖中藻荇,多有迷离之感。

  薛闻笛知道,他这是设下了结界,以防隔墙有耳。

  “当初小楼身亡,小年为其招魂,七天七夜,招魂香断,幡旗尽毁,都不曾寻觅,便认为小楼早已投胎转世。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可是今年春天——”文恪顿了顿,复又说道,“我院中的红蕊白梅忽然开花了。”

  那是个暮春的夜晚,立夏将近,星河烂漫,草木青青。

  他被一阵隐约的虫鸣惊醒,又或者,他本来就没有睡踏实,梦里人间破碎,山河飘摇,醒后便有些恍惚。

  可是花开了。

  一夜春风,香满枝头。

  文恪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他披上外衣,急急忙忙出了卧房,奔到院内。星光倾泻,落满枝头,红蕊吐芳,花叶相依。放在寻常冬日,这只是普通一景,可现下春风正盛,这便是上天恩赐了。

  文恪一夜无眠,出神地站在树下,听着花开,听着自己的心跳。

  “我那时便知道,小楼并没有投胎转世,他甚至,还活着。”文恪娓娓道来,“十年前,他从苍州背回一个身受重伤的同道,名唤钟有期。他请我此人诊治,我应诺前往。”

  薛闻笛再次听到钟有期这个名字,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说不出的复杂。

  文恪之所以能年纪轻轻坐上临渊长老之位,是因为他博学广识,术法医经,奇门八卦,无一不通,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来形容他都显得浅薄。因此孙雪华不让他上前线,说他是最后一道城墙,万万不能有损失。

  而文恪第一眼看到钟有期,心里便有了计较。这人内息耗损,身体羸弱,本是回天乏术,可再探他心脉,虚实之间,竟隐约有一丝剽悍之力。

  文恪当即便起了疑心,但未曾显露。

  “我私下曾经找过小楼,询问过此人出身来历,可是小楼却好像一头栽进去了似的,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薛闻笛耳朵一热,就有些心虚了。

  文恪又道:“但那时候,城中伤患太多,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追究钟有期这个人,只能提醒小楼多加小心。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向小楼要了他三根头发,烧成炭,用荷叶包裹,埋在了那棵白梅树下。”

  薛闻笛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文恪告诉他,这是给他祈福用的。那会儿,他要再度离开临渊,走得太急,没有细想,如今在这样一间安静书房,听着故友谈及往事,其中竟有这般深意,感动顿生。

  “世道艰难,我无法离开临渊,自然不能及时提供帮助。但若是哪天,到了生离死别之际,我应是有和阎王爷搏上一搏的法子。”文恪叹息,“我本指望小楼可以平安回来,实在不行,依着那发炭,我也可以寻到他的踪迹。但他却,毫无回音。”

  直到那株白梅盛开。

  文恪便醒悟过来,薛闻笛没有彻底死去,而是被封印在了锁魂阵中,不得脱身。现下他灵气复苏,血脉相生,白梅有了感知,一夜生花。

  薛闻笛听了,琢磨着时间,今年暮春,可不就是他坟头长草的时候?

  “我掩盖了白梅开花的迹象,本想趁此机会,继续搜寻小楼的魂魄,但灵气太弱,出了临渊,我的觅魂术就很难奏效了。”

  文恪多有惋惜之意,曹若愚不知怎地,插了句嘴:“那你为什么不出了临渊去找他呢?我师父可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翻遍五湖四海才找到——”

  他瞥了眼自己的大师兄,倏地噤了声。

  他好像又说错话了。

  文恪愣了愣,如实答道:“当时,没有想过要离开临渊。”

  他笑了笑,并不遮掩自己的内心,“想来,这便是我和薛谷主的区别吧。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是精进灵术,靠脚走,我不行的。”

  李闲一听他称呼薛思为薛谷主,就明了:“文长老,你都知道了?”

  “我是眼神不好,心可不瞎。”文恪说得别有深意,“还有,我身后这位,你打算站到几时?”

  薛闻笛噗嗤笑出声:“我还当你真看不见我呢,原来在这儿等我啊?”

  “不等你等谁呢?”文恪也笑了,薛闻笛找了张凳子坐下,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和原先差不多,薛谷主当真奇人也。”

  “那可是我师父,能不是个奇人?”薛闻笛一脸骄傲,奈何文恪看不清,没有附和他,而是继续道:“白梅花开不久,就有弟子在临渊山门捡到了横雁。”

  “捡到?”

  薛闻笛意识到,此事很不简单。

  “对,就是捡到。”文恪面色凝重,“有人故意将横雁悬在了山门匾额处,非常显眼。小年得知后,还找了许久那个放剑的人,但是都没有找到,只好不了了之。我猜测,除了我跟薛谷主,还有人知道你已经复生。”

  “是钟有期。”

  薛闻笛感到伤口处隐隐作痛,那弯刀捅穿身体的滋味,他怕是这辈子都心有余悸。

  “不仅如此,临渊本就有结界,能在山门处悄无声息放上横雁的,恐怕不简单。”文恪摇了摇头,没有再细说。

  他那时候就知道,横雁只是个开端,此后定有一番腥风血雨。

  “他们想以横雁为饵,引你出现,我想着顺水推舟,没有阻拦。至于师兄为什么会同意,又是以何种理由劝说小年的,我不得而知。或者师兄根本就没有劝,只是下达了命令而已。”

  文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好,你没大事,要是再死一回,薛谷主大概得将我扔到思过崖下边去。”

  “我师父那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你把他想得太残暴了。”薛闻笛半开玩笑,文恪欲言又止,温柔的人发起火来,才是最恐怖的,可惜薛闻笛这个呆瓜,好像不太懂。

  他顿了顿:“你现在不喜欢钟有期了吧?”

  薛闻笛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就好,为时不晚。”

  文恪起了身,爬上书架旁边的木梯,从最顶上抱下来一个大木箱,夹在腋下,缓缓爬了下来,交到了薛闻笛手上。

  “拿着吧,很有用。”文恪抹了把额上细汗,“我不喜欢钟有期,所以没有给。但薛谷主很不错,是个好人,你要加油。”

  薛闻笛被他这么一整,给弄懵了:“不是,你,你什么意思啊,我怎么没听懂?”

  “你回去自己看看就知道了。”文恪看了眼傅及李闲他们,又是摇了摇头,想着,当着孩子的面,还是不要点破他这位老友的纯情心思了。

  曹若愚却是反应过来:“什么?大师兄喜欢钟有期?”

  “嗯?你们不知道?”

  文恪一时惊疑,迷糊的眼神都亮了不少。

  “没有的事!”薛闻笛急得面红耳赤,他当年与文恪志趣相投,年岁相当,能聊的话自然要比孙夷则多得多。因而他没有刻意隐瞒自己对钟有期的别样情意。但眼下,猝不及防被撞破这桩陈年秘事,实在令他窘迫。

  文恪也没料到是这么个情况,有些赧然:“对不住,我以为他们都知道。”

  话音刚落,他忽然察觉到结界之外有所异动:“有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恪: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