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被师父拔了坟头草之后【完结】>第29章 临渊疑云

  夜色深沉, 无星无月,些许夜风穿过树梢, 枝叶沙沙作响。

  薛闻笛还在他心爱的温柔乡里熟睡,而另一头的孙夷则却是彻夜难眠。

  回到临渊,他和师弟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说辞,瞒下了薛闻笛重生一事。再之后,他被现在的师父,也就是现任孙氏族长,孙重浪,叫去了至阳殿密室。

  孙重浪是孙雪华的师弟,和他那位师兄几乎是一脉相承的不苟言笑,言辞犀利。

  孙夷则刚刚关上密室暗门,他便一针见血地质问道:“你有事隐瞒?”

  年轻人微微一怔,咬了咬牙, 没有回应。

  孙重浪鹰眼钩鼻, 生的便是一副严苛模样, 令人敬而远之。此刻他沉着脸,眼底已有几分怒色:“维年, 你已经是掌剑大弟子了,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魔都来袭,你为何不上报临渊?甚至弃城而走, 置城中百姓于不顾, 你怎么对得起你身上这把剑!”

  “扑通——”

  孙夷则当场跪了下来:“弟子有罪, 请师尊责罚。”

  “罚你?”孙重浪闭眼, 深吸一口气, 再度开口时竟多了几分心痛和不忍, “小年, 你当真以为师父不知道吗?师父正是知晓你断不会这般行事,才将你叫来密室问话?如此,你还要隐瞒?”

  孙夷则跪在地上,挺着上半身,不知该如何回话,良久,他才低声道:“弟子,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事态复杂,先前——”

  他忽然抿了唇,心中多有苦涩。

  孙重浪见状,长叹:“顾长老将你留在临渊,由我教导。这么多年,你我虽以师徒相称,但恐怕你并不信任于我。”

  孙夷则肩膀微动,悄悄攥紧了拳头,转而又松开,恭顺说道:“弟子并非不信任师父,只是先前在大殿,诸多长老都在,弟子怕打草惊蛇,不敢多言,还请师父恕罪。”

  孙重浪望着他,神色说不出的复杂,可他只是静静地站了会儿,平定心神,才缓缓开口道:“起来回话。”

  “是,师父。”

  孙夷则起了身,密室内昏暗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很单薄。

  “弟子曾千里传音,但不仅平湖城方圆百里无人驻守,连临渊都无人回信。”孙夷则说到这儿,已是掩盖不住的哀戚,“城中百姓也早在我入城之前就遭到毒手,无人生还。”

  孙重浪惊愕不已,久久未能回神。

  孙夷则垂眸:“弟子怀疑临渊有魔都卧底,恐夜长梦多,连夜赶回,本欲回禀师父,奈何之前大殿,人多眼杂,不方便实言相告。”

  他长叹:“能撤走临渊守卫,还能躲过辟邪传音铃,恐怕魔都势力早已渗透,弟子忧心。”

  幽静密室内,只剩下二人的气息微微流转,和缓绵长之间似乎又隐约有了试探意味。

  孙重浪说得对,孙夷则并不完全信任他。

  顾青离开多年,临渊翻了天似的找她,孙夷则曾多次找过孙重浪,希望他传令下去不要再寻顾青了,就放她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便好。

  斯人已过万重山,天涯海角各自安,这难道不好吗?

  孙夷则抱着这样的疑问度过了这整整十年,这漫长的、始终对孙重浪怀有一丝疑虑的十年。

  但意外的是,先放弃试探的,是孙重浪。

  那双鹰眼不似从前那般凌厉,而是多了些温和,隐忍也让人看不透:“平湖城百姓都已蒙难,可见魔都下了血本,既是如此,你们又怎可能全身而退?那群邪魔不惜屠城,也要困住的人,究竟是谁?”

  孙夷则一惊,他该说吗?该告诉师父,薛闻笛复生,而锁春谷谷主出世的真相吗?若是如此,孙重浪会不会借着商讨剿灭魔都的由头,让他们入山?眼下临渊危机四伏,薛闻笛一旦进入,无疑羊入虎口,他该怎么办?

  一时间,无数念头充斥着孙夷则的内心,令他焦灼不安。

  好难抉择,也好痛苦。

  孙夷则从未面临如此境地,迟迟不语。

  孙重浪见状,心有感知:“想是那人,对你极为重要吧。也罢,你若要调查,便去做。此事,为师全权交予你,若需要帮助,及时开口。”

  孙夷则又是一震,嘴唇动了动,很多疑问呼之欲出,但他抿了一下,又将那些话语全数咽下。开了口,就只是寥寥数字:“多谢师父。”

  孙重浪侧过身:“不必言谢,万事小心。”

  言罢,他从腰间取下掌门印信,交给这个孩子,“且去吧。”

  那印信传承数百年,依然光洁如新,孙夷则握着,这巴掌大的东西竟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心尖发抖。

  “事出紧急,为师将长鲸行暂授于你,你带上它,想必我临渊弟子无人会为难你。”

  孙重浪拍拍他的肩,“时候不早了,先去休息吧。”

  孙夷则握紧手里那小小的印信,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他应着:“多谢师父,弟子告退。”

  刚要转身,他忽然又朝着孙重浪跪了下来:“授业恩情,弟子不敢忘。此番多谢师父成全,待风波过后,弟子必当向您请罪。”

  言罢,他三叩首,便转身离去。

  空荡荡的密室里,似乎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孙重浪轻声低语:“何罪之有呢?”

  他可以理解肝胆相照的少年意气,更能理解何谓身不由己。

  密室暗门拢上,屋内烛火明灭,孙重浪复杂难言的神色也尽数藏在了孙夷则看不见的角落。

  临渊孙氏,传承数百年,已自成一系。

  何谓掌剑大弟子,即是掌管族中代代相传的名剑的弟子,是族长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就是临渊下一任掌门。

  孙氏非是以血脉绵延的氏族,相反广招门徒,传承族中秘术与仙道精髓,故而能独领风骚。只是发家伊始,初代掌门便规定,接任掌剑一职,必须改姓孙,载入族谱。这样的规定,显得孙氏既开明又古板,多有怪异但又无可厚非,不能强说苛责。

  相传孙雪华接任掌剑之前,本姓殷,六岁那年即拜入临渊,成为门中一名普通修道者。盛年之时,力压群芳,仙道大成,平步青云。

  他一心向道,红尘无所牵挂。但孙夷则不一样,他本是顾青养大的孤儿,又是师门中年纪最小的,多受爱护,难免情深。顾青一走,师兄师姐亦各自离去,他被记入孙重浪名下,因剑术不精,时常遭致责罚。孙重浪对他极为严厉,孙夷则只能在这般鞭策下发愤图强,好在,如今也算有模有样了。

  孙夷则坐在窗前,满心都在回忆着过去十年的光景。

  这漆黑的夜里,坠落的烛花,墙上茕茕只影,思念与孤独争相疯长,满眼荒芜。

  孙夷则长舒一口气,似乎要将胸中这股闷气全都抒发出来,但他看着掌心那枚印信,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思量着,索性将那枚印信装入随身锦囊中,贴身带着。又将床下暗格中的木盒取出,找到了薛思那张画像。

  “小年,如有需要,传信于我。”

  薛闻笛临别时的话语仍萦绕耳侧,孙夷则想了想,便将那幅画像收好,锦囊封口,重新做起他的机关雀。

  这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夜深时刻,孙夷则还在尽心摆弄着他的刻刀,这时候,紧闭的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叩击。

  孙夷则蹙眉,这会儿,谁会来呢?

  “大师兄,是我。”

  屋外,少女窃窃低语,透着古灵精怪的可爱劲儿。

  孙夷则一听便知是谁,收好东西才开了窗,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正眨巴着盯着他瞧:“大师兄,我来看你。”

  “这个时候不睡觉跑来看我?”

  孙夷则莞尔,李闲便举过来一个食盒,从窗户边塞了进去:“我给你送吃的来啦,今儿我去清波城买鱼,去晚了,都没得卖,我只好自己去江里抓了点,给你炖了点鱼汤。还有好吃的糕点,东街新卖的烧鸭,你快点吃。”

  孙夷则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食盒,再看看李闲,问道:“大师兄不在的这些天,你有好好练剑吗?”

  “有,改日我们切磋切磋?”

  李闲半蹲着,刚好和窗沿齐平,一双漂亮的杏眼可爱又机灵,孙夷则笑笑:“辛苦困困师妹了。”

  李闲小时候练剑总打瞌睡,甚至学练字的时候都是一副半梦半醒的状态,好好一个“闲”字愣是给她写得团在一起,所以大家伙儿都喊她“困困”。

  眼下孙夷则又这般叫她,李闲倒也不耍赖,而是笑眯眯地说着:“不辛苦不辛苦,改天你带个漂亮姐姐回来,我就得辛苦辛苦了。”

  “小丫头,净胡说!”

  孙夷则嗔怪着,李闲双手扒着窗户,盯着他看:“大师兄,我听说你今儿被师父留在至阳殿了,是不是剑道大会出了问题?”

  孙夷则一怔,那表情已经给了李闲答案。

  “师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生他的气,吃点好吃的,我明天再找你。”

  李闲伸出手,又给了他一把剥好的炒核桃,“再多给你点,你好好吃饭,我走啦。”

  孙夷则愣神的工夫,少女早已跑得没了影。

  李闲今年刚十五岁,最是活泼,漫山遍野地跑。

  临渊多得是这个年纪的师弟师妹。

  孙夷则忽而喃喃着:“要小心点啊,困困。”

  他关上窗户,继续他的活计。

  及至天明,一只栩栩如生的机关雀便成了。孙夷则给它贴上御灵符,刻上隐身咒与临渊密语,将锦囊套在雀儿脖子上,轻声道:“快去吧。”

  免得再错过时机。

  孙夷则想着,了却这桩心事,他就能无所牵挂地去调查卧底一事。他看着那只机关雀振翅高飞,飞过重重屋檐,消失于天际。临渊结界,它应当是飞过了。

  可无人处,一支穿云箭破空而出,一箭穿过那只机关雀,密林深深,鸟鸣哀哀。一个同样穿着月白天青剑袍的年轻男子拾起那只机关雀,取下上边的锦囊,放在鼻子下轻嗅,低低笑了起来:“我们很快就会重逢的。我亲爱的,小楼。”

  薛闻笛一大早就感到后背发凉,又往被窝里钻了钻,抱紧了正准备起床的薛思。

  “师父,冷。”

  薛闻笛将脸埋在薛思颈侧,手脚并用地缠在人身上,薛思拍拍他的手背:“该起了。”

  “不起。”

  “修行怠惰,明天不要和我睡。”

  薛思淡淡地说着,薛闻笛在被窝里拱来拱去,哼哼着,过了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撒手:“知道了,我马上起。”

  薛思坐起身,薛闻笛笑着:“哎呦呦,头发缠在一起了,扯得我有点疼。”

  薛思苦笑不得,一手将他拉了起来:“快点。”

  “知道了知道了。”

  薛闻笛迅速起身,穿戴好衣服,再回头,薛思也收拾好了。

  天色尚早,外头朦朦胧胧的,薛思身上好像也笼着一层浅浅的光华,就那么一瞬间,迷了薛闻笛的眼。

  “师父,我最喜欢你了。”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薛思顿了顿,微微点头:“嗯。”

  “怎么又是嗯来嗯去的?你也要跟我说,你最喜欢我了。”

  薛闻笛凑到他跟前,“说一下,好不好?”

  薛思抿了抿唇,没有看他。薛闻笛见状,又佯装伤心道:“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喜欢。”薛思面向他,像是下了某个重大决定,忽然捧起他的脸,小心翼翼地啄了一口他的唇,“我最喜欢你。”

  薛闻笛一怔,师父主动亲他了?亲了?真得?

  他一时间飘飘欲仙。

  然而薛思却将他推到了门外:“去吧,今天的传承大业还得靠你。”

  “啊?”

  薛闻笛还没反应过来,薛思就把门关上了,任他怎么敲就是不开。

  薛闻笛心想,许是师父害羞吧,便不再追着问,甜滋滋地外出了。

  傅及他们这几日新得了佩剑,正是磨合的时候,薛闻笛昨日刚教了他们些基本的御剑之术,今儿就得了空,懒洋洋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他们练习。

  傅及基本功扎实,下路很稳,因此很快就能绕着校练场飞几圈了。施未就有点手足无措,那天夜里划出的金光好像就此消失,任他怎么调整内息,就是没法御剑,只好拽着傅及一起研究。曹若愚只能眼巴巴地继续之前的剑术,有些兴致缺缺,张何倒是坦然,和平常无异。

  薛闻笛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来孙夷则的事情,不知道他回了临渊,有没有被刁难。思量着,他便去寻纸笔,打算给对方写封信,问问情况。

  薛思在屋里,案几又小,他不便和人挤在一起,就只借了笔墨又回来了。

  “师父,我给小年写封信。”

  薛闻笛临走前这般说着,薛思只捧着书,点了个头。

  但薛闻笛还没走出几步,薛思忽又叫他:“小楼,过来。”

  “嗯?什么事?”

  “想起来,我给你那位,”薛思本想说早几日他给孙夷则附了一只蝴蝶的事情,但却突然卡住了。

  他该怎么称呼孙夷则呢?

  按理,孙夷则是他小辈,称其维年便好,但——

  薛思隔着竹窗,抬眸看了眼薛闻笛,柔声说道:“我给你小年弟弟附了一丝我的灵气,只要不是特别棘手的敌人,应当能护他周全。”

  薛闻笛感受到他言语中的微妙,故意逗他:“师父,你怎么叫他小年弟弟?你给他一丝灵气,怎么都不告诉我?”

  “你当时在洗澡。”薛思耳尖泛红,但面上却不显,神色仍是淡淡的,“至于他,你不是拿他当弟弟吗?师父希望,你也会安心。”

  “嗯,我知道,我说着玩的。”薛闻笛忽然从窗子外边探进半个身子,吻了吻薛思,“师父最疼我了,万事都替我考虑。”

  他说得温情脉脉,眼中含光,薛思也有点痴了。

  “我先去了,师父。”

  薛闻笛笑了笑,鼻尖蹭了蹭他侧脸,转眼就跑了。

  薛思就这么端坐在窗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下亦是欢喜。

  等薛闻笛取了东西回来,傅及他们早练完了一轮,打算歇歇,见他回来,又一窝蜂围了上来,那块大石头差点没坐得下这么多人。

  薛闻笛笑着,又很是无奈:“怎么了这是?怕我明天不来教你们?”

  “就是好奇而已。”曹若愚先接了话头,“大师兄你拿这些纸笔做什么?”

  “给小年他们写信,算算时间,他们应该也到临渊了,问个平安。”

  “写信?”

  薛闻笛话刚说完,曹若愚就咋咋呼呼地嚷了起来:“我也写!我也写!”

  “你写个什么?非亲非故的,人家还不一定会看呢。”施未翻了个白眼,曹若愚不服气:“怎么说也是并肩战斗过的盟友,怎么能说非亲非故呢?再说了,听说临渊那边物产丰富,改天我们要是去玩,能吃到多少好吃的呀!”

  施未扶额,对这个自来熟无话可讲。

  薛闻笛倒是答应得痛快:“小年是个好客之人,他要是收了你们的信,一定很高兴。”

  如此,他便分给了几位师弟信纸,就是这笔只有一支,最先拿到的,就是傅及。

  对方思来想去,只写了一句话,大概就是展信祝安,有机会再以武会友。曹若愚瞅了两眼,就说道:“二师兄,你这么写,别人还以为你只是找理由和他打架呢,改一改吧。”

  傅及却有些苦恼:“不太会,要不你先写?”

  “好嘞!”

  曹若愚求之不得,洋洋洒洒赞美了一番孙夷则驱逐尸潮的丰功伟绩,看得薛闻笛忍俊不禁。

  “小年其实性格还是比较内敛的,你不要老写这种溜须拍马的话,他反而不怎么喜欢。”

  到最后,薛闻笛也忍不住提醒了曹若愚两句,对方这才停了下来。

  墨笔传给张何,他却说四师兄都写完了,他也写不出什么,就塞给施未,对方更是没想法,转了一圈,笔还是回到了傅及手上。

  曹若愚凑近些:“二师兄,你想完了吗?”

  “在想,大师兄你先写吧。”

  傅及不知怎地,有点走神。

  他想到孙夷则,便想到那个混乱的夜晚。想到古城废墟中,那人剑气迸发,力退尸潮的样子;想到冷冷月光下,那人低眉顺目,咬着一根红色锦绳,慢慢绑着头发的样子;还想到那人,漂亮光滑的小臂,高挺的鼻梁,还有并不稳定的内息。

  傅及忽然眉头一跳,他好像想得太多了。

  “你想好了吗,傅师弟?”

  薛闻笛问他,傅及摇摇头:“就这样吧。”

  “就这样?”

  对方再一顿,又接过来,写上一句:“天冷,多穿点衣服。”

  落款,傅无缨。

  薛闻笛将他们的信件装好,捎与雨燕,希望它飞过群山重岭,抵达临渊。

  临渊虽说外头有守城结界,但城中渡口处设有驿站,来往信件都存于那处,等确定没有危险后,再寄往城中。

  薛闻笛没有署名,在信件内容上做了些手脚,外人看不出详情,他想孙夷则应该认得自己的字迹,等对方解开其中密咒便是。

  但孙夷则这两天,着实有点忙碌。

  他打算去会一会岫明山台台首苏怜鉴,但对方说是身体抱恙,推脱了两日不见,孙夷则只好作罢。

  巧就巧在,李闲近日得空,时常探望他,孙夷则便旁敲侧击地问道:“听闻苏台首病了?我先前离开临渊,他还来送行的,那会儿见他气色尚好。”

  李闲咬着一块香饼,仔细想了想:“苏台首向来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病,只是这些日子病久了些,大家伙儿虽说有点担心,但都没注意。不过——”

  她停了一会儿,舔去嘴角的碎屑:“苏台首将密音帷的钥匙交给了他的大弟子。”

  孙夷则稍稍一愣:“他的大弟子,我倒是没见过。”

  “岫明山台向来人少,又常年守卫密音帷,与各脉来往都不密切,师兄你没见过他是正常的。”李闲又啃了一口香饼,好像吃完才能再回忆起一些细节,“这么说的话,确实有点古怪。苏台首以前再怎么不舒服,也不会将密音帷的钥匙托付给别人。而且他那个大弟子就比我大一岁,年纪也轻,我在求知学堂见过,也没觉着哪里出类拔萃。”

  孙夷则听着,面色微沉。

  李闲一口吃完她手中的香饼,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师兄,你要去岫明山台吗?”

  孙夷则迟疑片刻,料也是瞒不过,便点头道:“是要去一趟。”

  “也对,你都是掌剑大弟子了,得到处走动才是。”李闲倏地站起身,“这样,我去买点礼品,跟你一道去。”

  孙夷则哑然,低声道:“我自己去就好,不劳你。”

  眼下敌人尚未浮出水面,他不希望师妹跟着冒险,掉入这场浑水中。

  李闲顿了顿,一脸认真地告诉他:“大师兄,我都听小九说了,你们在平湖城遭到魔都袭击,对不对?”

  孙夷则默然,他倒是忘了,带去的几个师弟都与李闲差不多年纪,是一道长大的好友。

  “大师兄,我想以你的性子,断不可能不向临渊求助,如若你千里传音,师父定会赶去相助的,我想,大抵就是密音帷出了问题。”

  李闲说着,颇有些着急,圆圆的脸上都浮了些红晕,“大师兄,你不能一个人扛着,你得相信我们,上下一心,其利断金。”

  孙夷则竟被她这一番慷慨陈词说动了,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好像透过那双盈盈的眸子,见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这种迫切的,想要为至亲分忧的心情,他怎会不理解?但是——

  “这件事很危险,大师兄没有办法承诺能让你全身而退。”

  孙夷则颔首,“抱歉,困困。”

  李闲皱起眉头:“没关系,那我去给你买点补品,你带去给苏台首,总不能空手过去,反而惹人非议。”

  孙夷则哑然失笑,他其实早早备好了礼物,但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小丫头倒是和他想一块去了。如此,他便递给她一袋银钱:“那就有劳师妹了,这些钱你随便花,给自己多买点零嘴。”

  “嘿嘿嘿,我就吃一点点。”

  李闲乐得合不拢嘴,将那袋银钱塞到怀里,便快活地下了山。

  她是孙夷则看着长大的,自然不会拘束,眼下直溜到了清波城中,上街买好吃的去了。大概是她在街上混的时间最长,好些人都认得她,就连那驿站内的驿使都晓得。

  “李姑娘,有给孙掌剑的信,劳您捎一程!”

  那驿使嚷嚷着,李闲一回头,眼睛发亮地奔了过去:“有我大师兄的信?”

  “是啊,有人寄信来了。”

  驿使笑眯眯地给了她厚厚一叠,李闲拿起来左看右看,见信封上是一行笔走龙蛇般的遒劲字体,忽然沉思了起来:“这寄信的,到底是个姐姐,还是个哥哥呢?”

  驿使闻言就笑了:“是男是女,你怎么还操起这心思来了?我看孙掌剑一心求道,应当是不会与谁结为道侣的。”

  “话不能这么说,我大师兄一表人才,哪里不好?就是人太闷了,才不招漂亮姐姐喜欢。”李闲想起师姐们对孙夷则的评价,就很惋惜,多好一小伙,就是没长嘴,不会说些甜言蜜语。不过也是,修道之人,说那么多好听的话有什么用?用嘴就能骗到人啦?

  李闲想事情向来快得很,揣上信件就与驿使道了别,说是改天给他送鱼汤喝。对方开玩笑似的对她千恩万谢,接着去忙了。

  待到黄昏,岫明山台那边忽然差了个小弟子,给孙夷则送了拜帖,说是这几日怠慢了,请他明日晌午去那边吃顿便饭。

  孙夷则没有多想,便应承下来。

  再过不久,李闲就拎着大大小小的礼盒回来,一排排列开,笑眯眯地说着:“大师兄,可累死我了,你挑几样给苏台首送去,不要的都给我,我不挑食。”

  孙夷则莞尔:“小丫头,花了师兄钱,还要占师兄便宜是不是?”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李闲连连摆手,从怀里取出那封厚实的信件,“给,我还特意跑了样驿站,给大师兄取了信回来呢!”

  “信?”

  谁会给他寄信?

  孙夷则接过李闲手里那叠皱巴巴的信件的时候,感知到上边熟悉的密语,心中了然,拆开来一看,约莫是三人的手笔。

  李闲好奇极了:“大师兄,什么人给你寄的信?”

  “朋友。”

  孙夷则看着曹若愚那长篇大论的恭维话,就笑了,给李闲递过去,“这是个跟你一样爱吃的人,算起来,他好像比你大两岁。”

  “哦哦。”李闲也对着烛光看起了曹若愚的信,孙夷则却是不动声色地将薛闻笛那封藏了起来,翻到了傅及那封。

  “展信祝安,来日再会,天冷,多穿些衣服——傅无缨。”

  寥寥数语,却也情真意切。

  孙夷则笑了笑,李闲又凑了过来:“哎,还有个人?”

  她小声念完这句话,就更好奇了:“她很关心你啊,大师兄,是不是一个漂亮姐姐呀?”

  “是个哥哥,和你刚刚看到的曹若愚,是师兄弟。”

  “啊?”李闲琢磨起来,“这两个人我怎么都没听过?不修仙道吗?”

  “是剑道修者,今年就是他们拔得头筹。”

  孙夷则解释着,将信件小心收好,李闲哦哦两声,点头道:“那好吧,那你的终身大事又得耽搁了。”

  孙夷则哭笑不得:“你的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好好修行才是正事。”

  “我的人生目标只是混吃等死,没有大道得升的打算。”李闲伸了个懒腰,笑着,“不然对得起我的名字?”

  孙夷则笑意更甚:“那好吧,那我的这位闲人可以回去休息睡觉了吗?”

  “正有此意。”李闲打了个响指,忽然又说道,“说起来,今天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好像闻到了一丝浅香,有点点熟悉,但是想不起来了。街上风大,走两步就散了。”

  孙夷则瞧着她,有些记不清她是不是年幼时见过薛闻笛,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很多人都是缘悭一面就各奔东西,不复相见。

  李闲思来想去,也没想个所以然来,便道:“那我先回去了,大师兄。”

  “嗯,路上注意安全。”

  孙夷则送走李闲,便关上门窗,封上结界,打开了薛闻笛给他的信。

  解开密语,入眼就是熟悉的端方字体。

  薛闻笛问他是否平安,望他时时联系,信件尾页还附上一片薄薄的兰叶,纹路清晰,想是存放时间很久了。

  孙夷则轻轻捏着叶片,感受到上边充沛的灵气——是薛闻笛的。

  心下感动,便也贴身带上了。

  次日,孙夷则带上礼物去赴约。

  岫明山台位于清波城东侧,平日里多用术法遮去行踪,外人看到的,是山岚环绕,颜色苍翠,缥缈不见实景。

  孙夷则踏上石阶,身后的山岚便自动填满空隙,隐去他的背影,岫明山台的细致由此可见一斑。

  他微微叹息,敛了心神,才进了大门。

  先见着的,便是苏怜鉴的大弟子,寡言极了,只说让他稍坐片刻,自己去请师父。

  孙夷则道了谢,便坐了下来,那杯热茶也只堪堪抿了下茶杯,滴水未沾。

  他并未等多久,便听到一声重过一声的咳嗽,再抬头,就见一人裹在厚重的大氅里,一步一缓地向他走来。

  孙夷则急忙起身去扶他,却见对方摆摆手:“不劳孙掌剑。”

  他声音很沙哑,几乎听不出原本的音色,可见病得不轻。

  忧虑之情爬上孙夷则的眉梢,他温声道:“出临渊之前,苏台首尚且安康,怎就过了几日,病成这样了?”

  苏怜鉴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才在弟子搀扶下,缓缓坐下:“孙掌剑,请。”

  孙夷则落了座,目光却还停留在苏怜鉴身上。

  这人身有宿疾,久病沉疴,但平日里好生养着,也并未有多少异于常人之处。但现在面容消瘦,颧骨突出,那双温和的,满含笑意的眼睛也晦暗了许多,嘴唇苍白,那些病痛仿佛都堆在了下垂的嘴角,实在让人难以安心。

  “苏台首,近来是否多有操劳?”

  孙夷则的关切亦是出于真心,苏怜鉴无力地笑了笑:“只是旧疾复发,这回遭难罢了,我这身子骨,能熬到现在已是不易,今后,还望孙掌剑多多照拂我这个徒弟了。”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少年竟是要下跪叩首,孙夷则赶忙扶住:“使不得,都是师兄弟,怎可如此行事?”

  苏怜鉴笑说:“既是如此,那便算了。”

  孙夷则手上一轻,少年抬眸看了他一眼,只那么一眼,好像传达出无数的委屈。可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眼,少年很快站到了一边,不再言语。

  孙夷则胸中一口气不上不下,实属不安,就听苏怜鉴又说道:“不知孙掌剑此番前来,除却探望我这个病骨头,还想做些什么呢?”

  孙夷则沉声道:“不久前归山,师父说让我多多走动,对将来继任一事多有好处。”

  “掌门这么说的?”苏怜鉴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孙掌剑第一个便是来我这儿?”

  孙夷则不知为何,总觉得刚刚那个笑容似曾相识,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道:“由东往西,应当是先来岫明山台。”

  “也好。”苏怜鉴点点头,“那我便带孙掌剑四下转转吧。”

  其实按理,这便有些古怪了,虽说岫明山台最是隐蔽,但孙夷则接任掌剑时,也是随师父来过的,如今再逛一遍,虽说寻不着错处,但隐约有几分不对。

  进展是不是太顺利了?

  孙夷则心念着,他原本以为岫明山台早已被魔都渗透,然而苏怜鉴却主动要求他去台上高楼,见一见密音帷,这么一看,竟显得他狭隘了。

  孙夷则与苏怜鉴并排走着,那个弟子扶着他师父,也是小心翼翼。

  这天地无声,山岚缥缈,密音帷所在的高楼藏于其中,举目望去,更是多了几分高处不胜寒之意。

  苏怜鉴走两步便要咳嗽几声,咳几声就要停几步,孙夷则一半出于忧心,一半怕这里头有诈,便道:“苏台首还是回去休息吧,等您身体好些,晚辈再来。”

  “谁知道这病能不能好呢,你说是不是,孙掌剑?”苏怜鉴笑着,与他攀谈起来:“那剑道大会如何?谁家赢了?怎么没个消息回来?”

  孙夷则心情复杂:“是长宁剑派赢了,但薛掌门素来不喜热闹,赢了便匆忙离去了。”

  “是吗?”苏怜鉴言语中多有些探究意味,“我曾听闻,长宁剑派薛掌门,就是锁春谷谷主本人,不知你此番见到他,认为这传言有几分真,几分假?”

  孙夷则默然,问道:“薛谷主隐居避世多年,我等晚辈不曾见过,既然都没见过本尊,何来判定这传言真假一说呢?”

  苏怜鉴笑着:“我听说你和薛谷主的大弟子薛闻笛私交甚好,你就没听他提起过他师父?而且薛闻笛走了那么多年,也不见薛思出谷,可见这师徒关系,也不怎么样。”

  这些话听在孙夷则耳朵里,却勾起了一些不快。

  “你和他关系那么好,他就没有向你透露过锁春谷的入口?”

  十年前,清江边上,那张令人琢磨不透的笑脸又一次浮现出来。

  孙夷则转头又看了一眼苏怜鉴,对方形容消瘦,步伐缓慢,虽说和那人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可这言谈之间,倒有那么几分意思。

  苏怜鉴从前是这样吗?

  孙夷则不大了解,他对岫明山台确实知之甚少,不要说他,恐怕整个临渊年轻一辈都很少有人与之来往。

  密音帷与辟邪传音铃为一体同根,是消息传达的中枢之地,因此为了保密,岫明山台从来都由族长亲自管辖。但十年前动乱不堪,孙雪华分身乏术,便交由苏怜鉴负责。对方也是陪伴着孙雪华度过了一段艰难岁月,因而在此之后,一直守卫密音帷至今。

  怎么想,都不应该是会出乱子的地方。

  孙夷则思量着,心中哀叹,只听“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打开。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一滴都没有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