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草原牧草最茂盛的时节。

  “胤觉!你快点啊,慢死了!”明月沉跨在马背上,随着马蹄欢快扬起的节奏,岑绿的衣摆在风中翻飞,像绿色的精灵。

  草色、衣色,浑然一色,清新通透,让人见之忘忧。

  傅胤觉慢悠悠地策马跟上去,“跑那么急,又没人跟你比赛。留着力气等赛马会吧!到时候赢了,再得意也不迟。”说着笑意温柔地挽住对方的缰绳。

  明月沉踩着蹬子翻身下马,娇俏哼声:“我赛什么?草原上的破规矩,只有男人才能参加。你们比就比,还……”说着,她垂下头,耳廓染上薄红,“还要拿我做赌注,凭什么非要我嫁给赛马第一的?”声音低到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你又得不了第一……”

  但傅胤觉还是听清了。

  “怎么?公主想让我做驸马?”傅胤觉扬起眉梢,跨坐马上,俯下身子,在明月沉耳边压低了嗓音缓声,“可我是公主的俘虏,草原的奴隶……连参加赛马会的机会都没有,哪有这种福分?”

  春风微寒,但他呼出的热气让明月沉红了整张脸,她踹了马腹一脚,傅胤觉所骑的马当时吃痛人立而起。

  “怎么不能参加?早就解除你的奴隶身份了……谁要你做驸马!不要脸!”

  傅胤觉牢牢挽住缰绳,任马再如何受惊动摇,他像是长在马背上似的。待马儿安静下来,他无奈笑道:“公主真是好大的脾气,当心没人敢娶你!”一抖缰绳,策马奔向草原深处。

  “我没人娶?好啊,咱们再来赛一场!”明月沉重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马儿流星一样飞驰而出,“要是你输了,就嫁给我,做小老婆!”

  “大老婆行不行啊?”

  “没出息,你就不能赢我一次啊!”

  ……

  草原幅员辽阔,绵延至天际的青草被马蹄踩踏后溅出的草汁散发出好闻的清香。

  明月沉跑马跑得累了,从马背上一翻,就舒展着四肢倒入草甸子里。

  傅胤觉也顺势躺在她身边。

  一抬眼,就是碧空如洗白云悠悠。

  “胤觉,你是楚国人还是吴国人来着?”明月沉数着天上的流云,双手交握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问。

  傅胤觉却心头一紧,良久才回答:“楚国。”

  “你家里都没人了么?”

  “没了。”

  “我们认识多久了……哦对,半年。去年九月,牧草快要枯黄的时候,我捡到了被强盗打劫的你……你是楚国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草原边境?”

  虽然知道,按照草原小公主的心性,绝对是随口发问,不存在试探之意,傅胤觉还是久久地沉默。

  明月沉反应片刻,觉得他是不想谈起狼狈落魄的曾经,爽朗道:“你是想穿过草原去吴国做生意吧?虽然没有正式通商,我们草原和两国接壤的地方,时常有走私的交易,我都去黑市上看过呢!好多新奇的玩意!”

  小公主说得起劲,傅胤觉侧头看着她,心头柔软至极。

  在楚国,即使不是他这样的皇室长子,平民百姓也严守男女大防。未婚男女是绝不可能像他们现在这样,毫无顾忌地躺在一起,大声说话大声发笑。

  隐去姓氏,自称胤觉,故意被草原公主救助,来到草原已经半年。

  傅胤觉见过草原枯荣交替,这绵延不绝的青草地,根系深得惊人,枯黄凋零后又重新焕发勃勃生机。

  因为草原是生长着的。

  不像楚国红墙青瓦围出的深宫,没有一点生机和希望,死气沉沉。

  草原有小公主,楚国没有。

  “阿沉,我真的可以去参加赛马会吗?”他突然问。

  明月沉脸上好不容易被春风吹散的红晕又烧起来。

  “当……当然了!草原各领主都会派自己的勇士竞赛,你就是我的勇士啊!”明月沉握了一下傅胤觉的手,烫手似的迅速松开,“你……你一定要赢!知不知道!要是输了,我饶不了你!”

  那一瞬间温柔的触感让傅胤觉心跳漏了一拍,半晌才找回语言:“公主真的很怕出嫁?但王子殿下年年都会夺冠,没有人能从他手上夺走第一。公主自然不能嫁给亲哥哥,你还怕什么?”

  让你得第一,你就得拿第一!哪来那么多废话,明月沉急了,侧过身来瞪着傅胤觉:“姓胤的,别跟我装傻!本公主一定要嫁给举世无双的勇士,你……你给我出息一点啊!”

  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女子像公主这样,对他直抒胸臆。傅胤觉笑弯了眼,吻住那带着异域风情的眼眸,声音喑哑:“这么说,我就懂了……遵命,我尊贵的明月公主……”

  赛马会举办当天,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正式开赛,向来急性子的小公主明月沉还躲在毡房内,别别扭扭地捏着绣花针,对着一块大红的绸布犯难。

  “啊呀——”从没碰过针线的小公主毫不意外地扎伤了手,血珠瞬间从指腹渗出,从小摔打着长大的她扁起嘴对傅胤觉娇嗔,“好痛!都怪你!”

  傅胤觉握着她手腕,吹了吹“伤势严重”的指头,哄道:“是是是,怪我。但我的小公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又是针又是布,这是要做什么?”

  明月沉:“刺绣啊!”

  “刺绣?”

  明月沉澄净的眸子闪着向往的光,“我听人说,你们楚国婚嫁,都是要穿大红的婚服的,嫁衣还得是由新娘子亲手缝制……”

  原来小公主心心念念想做自己的新娘子啊,一道暖流从傅胤觉心头淌过,暖得四肢百骸都飘飘然。

  他笑意缱绻地展开那块三尺长一尺宽的红布,上面歪歪扭扭绣了个“觉”字,“小公主的嫁衣就这么点布料啊?怕是要衣不蔽体了……也无妨,洞房花烛夜也方便了……”

  明月沉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将红布一把夺回来。

  “谁说这个是嫁衣了!你……你还没得第一呢!”明月沉起身,走出毡房,将红布挂在自己最心爱的坐骑脖子上。

  “一会比赛,你就骑我的马。我都跟我哥哥说好了,他会让着你……其他人看见你骑着我的马,也不敢超过你……”明月沉像用红布栓住马儿一样,双臂环住傅胤觉健壮的腰身。

  “我阿娘,十八岁就生了我和哥哥……我都十七了……将来,我的孩子,骑马箭术让我哥哥来教,反正他也教过你了,孩子肯定比你聪明比你学得好……你就好好教他读书写字……先想想,给他起什么名字……”

  小公主不仅愿意嫁给他,还愿意给他生孩子。傅胤觉心都快化了,低头吻上小公主的发辫,嗓音温柔缱绻:“好。”

  赛马大会开始。

  明月信一骑绝尘,傅胤觉紧随其后。但到半路上,明月信抛了个眼神给他,便挽着随身携带的弓,追着蹦跳的野兔,偏离了比赛路径。

  傅胤觉轻笑,甩着马鞭向前奔去。

  胜利就要属于他了。

  小公主也要属于他了。

  虽然代价是要永远做无家可归的胤觉,放弃楚国更辽阔的疆域,更富足的江山的继承权。

  江山万里多娇,但一身碧衣、永远笑意盎然的小公主只有一个。

  小公主在准备成婚的大红喜服呢。

  有她,这辈子就足够了。

  傅胤觉顺利取得赛马大会的桂冠。当晚,草原升起篝火,男男女女围着高高的焰火载歌载舞,庆祝小公主终于觅得如意郎君。

  只有王子明月信,迟迟归来。

  ——带回一只被对穿双眼的灰兔,和一个负伤流血,灰头土脸但眸子闪着异样光芒的男人。

  透过火光,傅胤觉看着那个和自己有着相同姓氏、流着相同血脉的人,喜悦的心情瞬间沉至谷底。

  ……

  史书记载:楚国康元帝在位二十年,成也于战,败也于战。在尚为二皇子式微之时,受周太傅建议,深入草原蛮夷部落,联合吴国发起对草原讨伐。

  两国图谋瓜分草原沃土。

  同年,即位为帝。大皇子思降生,京城地动,帝心不悦。次年,帝于边境大胜,生二皇子忆,生母不详。

  ……

  电影结尾,大屏幕上滚动着这样的字幕,一直对陆沉导演最新电影《长相忆》抱有极大期待的观众至此终于彻底失望——

  是江郎才尽么?虽然镜头和剪辑水准依旧,但这部电影无论从立意还是情节来说,都是陆沉作品中最逊色的。

  虽然和新近出土的未知年代考古成果有点关联,说到底不就是个古代版渣男谋色害命的狗血故事么?

  陆导大费周折拍摄,甚至宣布这部电影是自己的封山之作。

  就这?

  观众们骂骂咧咧地走出影厅,商榷和傅思最后离开,从第一排座椅起身,看着身旁,坐在黑暗里,鸭舌帽压下更深沉阴影的陆沉。

  “我以为,你会不记得他。”商榷深深叹息一声。

  傅思的穿越,让时空发生变化,因此许多人和事都受到影响,比如在现在人们的认知里,陆沉从来没有因为做伪证而无法入境,他依旧是当代华人中最年轻、出色的导演。

  但他现在,以《长相忆》作为他和深爱的电影事业最后的告别。

  也是,和傅忆,最后的告别。

  陆沉扯出一个苦笑:“不记得倒好了……我忘不了,更不能停止设想,如果当时,我再勇敢一点,回国……就算被抓,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总是贪心,这也想要、那也想要,结果都落空。”

  陆沉站起身,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商榷和傅思,“小孩对不起很多人,他报复皇帝,报复周家,但对你们,他给了最大的善意……他从你们身上看到了,这世上可能真有至诚至善至死不渝的爱存在,所以他用自己的生命给了你们最后的考验:只有傅思选择留在楚国,才能真正回到商榷身边……你们没有让他失望,他总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让自己开心的事……祝福你们。”

  陆沉走出影厅,商榷和傅思十指紧扣,无言对视。

  种因得果。

  这个,以爱变质为恨的故事……

  终于,以爱结尾。

  斯人已逝,唯有长相忆。

  但商榷和傅思永远在一起,不必长相思。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也写完啦!

  谢天谢地,终于没有断更地完成了这本文!撒花!

  多的话就不说了,感谢小天使们一路陪伴,有你们是我的幸运!下一本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