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家的半数业务靠海而生, 钟岐云就算再不愿成婚之后分开、就算再不想回杭州,炎炎夏日,在收到刘望才送来的第三十九封信,在接到江南商会邀约时, 钟岐云也不得不离开京兆城。

  大早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出发的钟岐云愁眉苦脸, 瞧着正在净面预上早朝的爱人, 到底还是没忍住从其后将人搂进了怀里。

  “问渊,问渊啊, 我不想去杭州啊......”

  谢问渊手上的布巾还没放下, 旁侧还有候着的仆从,谢问渊只扫了一眼已经傻了的仆从, 见其连忙垂首退了出去,他才轻叹一口气:“钟家以海为业, 靠海而生,你总归不能一直呆在京兆的。”

  侧过头轻轻吻了谢问渊的耳廓,钟岐云搂紧爱人的腰,哀声叹息:“话虽这么说,但......这一年来,你我二人从未分离, 我实在舍不得你......杭州太远了......自上次赶赴西北至今我就再未回杭, 如今需要处理的事儿太多, 只怕我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微微往后靠在钟岐云怀中,谢问渊垂眸,他当然知道钟岐云积了多少事宜。

  钟岐云做事从来都不避他,谢问渊很清楚钟岐云每日需要处理多少信函,而信函之中来得最多的,就是沿海那些城了。

  钟岐云在海上的本领是他发家至此的根基, 但这也是海边离不得他的桎梏。就算这一年来,钟岐云亲自挑选了诸如杨香冬之类的航海能人培养,但多少还是有些不足,如今海上的事业依旧离不得钟岐云。

  虽说每日皆有书信来往,但书信能处理事宜到底有限,很多事情钟岐云终究只能亲自去看看。

  “江南商会是国中商贾大会,你如今身份地位是不可不去的。”大晸朝的商贾每两年皆会在金陵城举办商会,广邀国中上下商贾前去商议商界要事,关乎商贾命途甚至于国中物资价格等等,因着体量巨大,牵涉的事物庞杂,就连朝廷都会暗中探听关注。

  而该商会会长近十年来由胡岩章担任,今年该是卸任的时候了,就谢问渊知晓的,如今国中呼声最大的就是钟岐云。

  钟岐云知道谢问渊的意思,他摇头道:“他们不过是想找一个担事儿的冤大头罢了,如今谭元雍给了我这个虚职,就更是便宜他们犯事儿后找人背锅,好处没多少,事情倒是一大堆,说到底也算不得好事。”

  谢问渊听了笑道:“商贾们都争着抢着想要做这商会会长,以此在商界横行,你倒是把它贬得一文不值。”

  胡岩章通过这会长一职获得多少便利,作为丞相且与其有亲的谢问渊,哪里可能不明白?商贾皆是重利轻义的,江南商会大大小小数百户商贾哪里可能没有一点摩擦积怨?只怕多得是暗藏的勾扯。

  但会长这个位置就很特殊了,作为数百商贾中斡旋之人,只要坐了上去,按照商会的规章,那就是能在数百商贾中随意游走做生意的,这其中利处有多少不言自明。但钟岐云却是一副麻烦事儿来了的模样。

  “在我看来确实没甚么用处......”钟岐云眸光落在谢问渊衣衫下的一处暧昧红印上,颇深的颜色昭示着昨夜的情难自禁,亦让他回想起昨晚的一幕幕。

  钟岐云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变得低沉了些许:“与其为着那点利处而耗费精力处理杂事,我宁可用这些时间陪着你......”

  与钟岐云贴得如此的紧,身后的变化,谢问渊自然感觉得到,微微沉下来的声音落在耳边,谢问渊眼眸一动,道:“有些事也不是说不愿就不会落在身上的。”

  谢问渊转过身面向钟岐云,细细地瞧着钟岐云的眉眼,他慢慢说道:“你拉着钟家壮大如厮、盘旋于国中上下,钟家所成之势朝廷想到都会跺脚烦闷,更何况是这天下的商贾?钟家越大,你身肩的东西就越多。”

  “我明白,只要我不放权,只要我还想着钟家横行国中,我往后更是会身不由己。”望着谢问渊,钟岐云道:“钟家垄断了国中所有航运、陆运乃至外物通贸,眼下看着是促进了大晸航海业,但长久来看,再过几十年,可能并不是好事。再清的水底下也有污泥,何况是钟家?”

  “我也挣扎过很多次,想过是否要慢慢将钟家权分散到何敏清、刘望才等人手中,但自你西北出事之后,我就明白放不得,如今你我站到了高位,只有绝对权势和能力我从能在危急中帮助你、不成为你的拖累,亦能在这世间保全自己,但是,就算心里再明白,我还是舍不得和你分开......”

  谢问渊凝视着钟岐云,“此去多久才能回?”

  钟岐云想了想,“只怕至少都得三月了。”

  谢问渊点头,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远人似乎忘了一事。”

  “什么?”

  “舍不得的,从来都不只你一人。”说完这话,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倾身吻上了愣在原地的钟岐云。

  “早去早回。”京兆夏日略显干燥的风吹起卧房的纱帘,留下了谢问渊的话。

  谢问渊上朝之后,原本还抑塞的钟岐云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满面春风笑意呼唤着乘风驿的兄弟们狂奔南下,直达杭州。

  刘望才等人瞧见终于回杭的钟岐云,几乎喜极而泣。

  谢问渊一句话的效用,直让钟岐云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地捡起积攒的事务处理起来,一分一秒也不愿耽搁,效率之高,直让刘望才叹为观止。

  七月中旬,刚处理好钟家船厂仿制黑鲸号的事务,亲眼见着船只试水无误,在刘望才、何敏清、杨香冬的陪同下,钟岐云赶在金陵江南商会举办的前日抵达金陵。

  来大晸这么多年,钟岐云是第二次参加商会,上一次来还只是晃了一圈认识了些商界的人物,短短两年再来,他就已经变成了人人争相吹捧的角色。

  早就明白这一次商会的意图,钟岐云挂着一张挑不出毛病的笑脸,在众多商贾中游刃有余、应对自如。

  商会大大小小会谈前后总共七日,而推选会长的大会当日,就连金陵城父母官吴秉钲也赶了来。

  如今钟岐云身为朝中“官商”,虽说是个虚职,但好歹品阶在了那处,吴秉钲见着也要客气几分。

  “这位就是钟家家主钟岐云钟东家吧!”吴秉钲此人三十又五,正当壮年,此时见着钟岐云便满面带笑,拱手上来问了个好。

  吴秉钲官服显眼,钟岐云自他进门就瞧见了,眼下见他走来,也拱手自报家门:“正是正是!在下钟岐云,字远人。想来您便是金陵城中人人盛赞的吴刺史吧?久闻吴刺史大名,今日得见果真器宇轩昂!”

  吴秉钲摇头一笑:“哎,哪里哪里,钟老板才真当是人中龙凤、器宇不凡啊!”

  “吴刺史谬赞了......”

  当着商贾的面和吴秉钲状似亲近地嘘寒问暖一阵,钟岐云才邀着吴秉钲坐到上位。

  说是大会,但其实能进大会商议的已经是各方挑选出的商户代表,偌大的厅室内坐了东西南北十七户代表,每人各带手下办事人三人,再加上端茶递水的仆从,总的来说这厅中也有七十来人了。

  人太多到底也不会安静到哪里去,商议总归会有不和谐的时候,钟岐云从来都是不首先表态的,只等着大家吵得差不多了,胡岩章点名他说话后他才会说上一句。

  而坐他旁侧的吴秉钲更是不会在商贾的会谈上多说一句。

  待商议到今年瓷器售卖之事又吵闹不止时,钟岐云倒是和吴秉钲闲谈了起来。

  “说来我倒是与当今的谢丞相有些渊源。”西北战事,钟家发疯一样营救之事世人皆知,钟家如今已完全打上了谢丞相的标签,吴秉钲这个当官儿的比谁都清楚,眼下和钟岐云谈起了话,他倒是不由得提到了谢问渊。

  刹然听到谢问渊名号,钟岐云来了精神,他望向吴秉钲,询问道:“哦?竟还有这事儿?”

  “是了。当年殿试,谢丞相高中状元,而鄙人也正是那年的榜眼。”

  没曾想还有这么一层的钟岐云一愣,随即笑道:“那还真是颇有缘分呢!钟某最是敬佩吴刺史和谢丞相这般有才有识之人,想必当年殿试极是精彩。”

  “若说精彩,当年谢丞相才当得这两字了。”吴秉钲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眯眼笑道:“记得殿试时先帝出的题只有两个字——‘君民’,那日我与众多殿试子初见帝王,大多话都说不利索了,听了题都浅显地以帝王、百姓之联系大谈,未曾敢触及当年民乱之事,但丞相除此之外,更是论及当年江南民乱责在朝廷......”

  听着吴秉钲说到当年谢问渊殿试之事,钟岐云眼前似乎就出现了年轻的谢问渊站在大殿之上,微微垂首侃侃而谈的模样。

  等到吴秉钲说到“待谢丞相话毕,殿中久久无人言语”时,钟岐云勾起了唇角,眼中也带了笑意:“若是能得见当年的情境,想必也是幸事。”

  “是啊。”吴秉钲叹息道:“年纪轻轻却是真的让人由心钦佩,说来,当年作为江南才子的我亦是桀骜张扬得很啊,但那日之后我便收了这份无畏的傲气,更生了与之结交之意,张榜告示以后,我亦曾与丞相一行同游一遭......”

  说到这里,吴秉钲忽而笑望着钟岐云,“吾忽而忆起一事。”

  “甚么?”

  “钟老板可是字‘远人’?”

  钟岐云不知其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但也点头应道:“是,取自高才远识之人之意。”

  吴秉钲一笑:“远人,钟远人,哈哈哈,若说缘分,钟老板当与丞相也有些缘吧,吾记得,那年殿试之后与丞相等人游赏桃花时曾斗诗、喝酒,其中一题便是以名作本。”

  钟岐云听到此处一愣,心中隐隐一颤。随即他便听到吴秉钲说到:“丞相就吟了这么一句‘桃明雨问渊,繁舟终远人’”。

  心忽而蓦地重重一跳,钟岐云睁大了眼忘了言语,一颗心里刹时只余下方才吴秉钲说的诗句“桃明雨问渊,繁舟终远人”。

  问渊、远人......

  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原来谢问渊那日说的不单一意是这个意思?

  心忽而狂跳起来,钟岐云眸光忽而一亮,蓦地站起了身,面上的笑是怎地也掩盖不住了。

  正商议着事情的厅室,钟岐云这样突然起身,倒是惹得厅中人纷纷投来目光。

  而别人不知钟岐云这是怎的回事,但一直听着钟岐云和吴秉钲谈话内容的刘望才、何敏清、杨香冬可是清楚地不得了。

  虽说他们不知道钟岐云的字是何人给取的,也是第一次听到钟岐云的字还有这么一层“缘分”,但在听到那句诗时,知道钟岐云和谢问渊关系的几人就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眼下瞧见钟岐云的反应,想来也是第一次听说的。

  心中暗道不妙,还不待几人出声,就见钟岐云神态一变站了起来,几人脸色都有些变了,刘望才更甚,他险些尖叫出声,只怕钟岐云情绪激动之下会立刻离了大会,直接奔回京兆!

  刘望才连忙低声喊道:“东家!莫要冲......”

  只不过刘望才话还没说完,那边站起的钟岐云却是开了口:“诸位能否听钟某一言?”

  胡岩章抬手:“钟老板请说。”

  钟岐云目光巡视了一圈,然后道:“国中陶瓷价格我以为暂且还涨不得,虽说材料成本涨了些,但如今战事稍歇,若是此时涨了钱,只怕都败坏了名声,商会之外还有不少商贾,届时人乘机而为,得不偿失。至于诸位所谈之利,钟某想,不妨从外邦挣回来。想来大伙儿都还有要是在身,若是就这一小事再废口舌,那实在不值当,钟某提议还是早点结束的好。”

  表明了自己的意思,钟岐云就坐下不再多说,而接下来商议的事宜,钟岐云亦一反常态,直接点名立场,尽早结束了话题。

  商会会长选任结束后,钟岐云吃过宴席就匆忙赶回了杭州。

  这之后需要一个月且才能料理清楚的事,钟岐云压缩到了半月,等到八月上旬他就结束了所有的事。

  亲眼见到自家东家是怎么办事的刘望才自然是不敢让钟岐云再留杭州哪怕一个时辰,只见着钟岐云亲自压船北上时,刘望才到底还是忍不住叹道:“有人能让自己惦记,其实也挺好的......”

  钟岐云回到京兆时已经八月二十夜了,但比之预期的三月,还是提前了不少。

  此前他一直忙于钟家事务还来不及给谢问渊寄信说自己的归期,眼下回到丞相府,谢问渊却是没有回来依旧留在政事堂。

  以往他在京兆,夜幕之前,谢问渊几乎都会带着政事回府处理,但若他不在家中,谢问渊就不会回来了。

  曹管家也没想到钟岐云竟提前了一月就回来,迎着钟岐云进府,他摇头道:“也刚巧你回来了,这段时日大人着实心情不是太好。”

  准备放下东西就去接谢问渊的钟岐云闻声问道:“怎么了?”

  “还不是新晋状元之事,我听大人此人政论了得,于政事之上也颇有见解,圣上与大人都很是看中,此前将其升任锦州刺史,想着锻炼一番再拔擢回朝,可哪里晓得此人当庭拒绝,直言要留于京中,就算只是当一个小小书吏亦可,惹得圣上气恼非常,亦让大人颇为失望。”

  “不做刺史却要做书吏?”钟岐云奇道:“这倒是匪夷所思。”

  曹管家道:“是了,大人赏识其才干,哪里晓得却是这般样子,如今圣旨都下了,但他却不从,你说这......”

  “抗旨不遵这是不要命了?”

  “大人想保他,皇帝想来也是不想真杀了他,但圣旨都落了,骑虎难下,图招惹是否麻烦。”

  钟岐云听完摇了摇头,“世间大了甚么人都有吧。”

  说完这话他就不再多说,让仆从备了马车他就没有停歇地往政事堂方向去了。

  谢问渊处理好政事时已将近子时,夜黑风也高,轻风一抚,倒是让人清醒了些。

  如往常一样,出了政事堂,丞相府的马车就赶到门前候着了,谢问渊与同僚道了别就先一步走向了马车。

  上车掀开了车帘,在瞧见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时,饶是谢问渊堵愣了。直到被人拉着手臂拥进了怀里,他才回了神。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无一不在让他心跳乱了序,抬手回抱钟岐云时,谢问渊连呼吸都颤了两分。

  “不是说九月才能回吗?”

  “是啊,本来九月才能回的......”钟岐云紧紧地抱着两个月未曾见的爱人,眨了下微红的眼,“可是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就只能夜里爬起来处理事务了。”

  谢问渊没再说话,只与钟岐云紧拥在一起、吻到了一起。

  等到亲吻让双唇红了透底,等到那股沉积了两月的相思暂且缓解一分,钟岐云垂首在谢问渊脖颈处,亲了一口,然后才抬头望着谢问渊,低声笑道:“谢大人骗得我好苦啊......”

  谢问渊笑了一声,无奈道:“我何时骗了你?”

  “若非我在金陵遇见吴秉钲刺史,只怕你一辈子都不会告诉我‘远人’究竟何意。”

  谢问渊一怔,转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眉目间多了一丝难得一见的赧然,随后才道:“原也是高才远识之意。”

  “‘桃明雨问渊,繁舟终远人’。”望着谢问渊,钟岐云眼底的笑更深了,他不禁调笑道:“应疏兄,为何要给钟某取了这么一个字呢?钟某实在好奇得紧呢。”

  瞧着钟岐云那一副得意模样,谢问渊眉头微挑:“若是觉着不好,倒也可以换一个。”

  “没有没有,我喜欢得很!”钟岐云连忙否认,直道:“喜欢到了极点!”

  谢问渊轻笑出声,略微沉吟片刻,他还是说道:“你道还能是为了什么?”

  谢问渊的话又再次落在了钟岐云的吻中......

  之后的日子钟岐云白日去乘风驿办事,到了酉时就准点赶去政事堂接谢问渊一同回府。钟岐云回了京兆,谢问渊就不常待在政事堂了,大多时候都能在同一时辰离开,只是有时事务需在政事堂处理时他会稍微拖延。

  八月二十九是谢成的寿宴,早早备要送给老将军东西,钟岐云在酉时之前就坐在马车里等着了,但今日谢问渊还是稍晚了些才出来,上了马车已经是酉时末了。

  “今日有事耽搁了。”

  递了一张过了水的布巾给谢问渊擦手,钟岐云摇了头:“今日怎么了?”

  “新晋状元的事。”

  钟岐云这才忽而想起曹管家前些时日提到的事儿,想了想他还是问道:“我听曹管家说起,他宁可抗旨也不愿离开京兆,倒是奇了怪了,那他现下如何了。”

  “圣上借了一个由头拔擢了另一人担任锦州刺史,而他留在了编史阁。”

  “当真是做了个书吏啊?”钟岐云啧啧两声:“曹管家说你为了他的事烦心许久。”

  谢问渊听了笑着摇了头:“倒也不是烦心,只是觉得有些可惜罢了......”想着这位状元的事,谢问渊还是道:“不过此人真心喜好那些史书天下之大,能有正直之人编史记史也是好事,如往后做一当朝史官亦是好事。”

  说到这处,轻风抚起了车窗帘子,谢问渊正巧瞥见走出政事堂的人,他示意钟岐云望去,“正是此人。”

  钟岐云顺着视线看去就见着了一个颇为熟悉的人,略微一想,他便想起是在何处见过了:“啊,竟是他啊!”

  “你认得?”

  “是啊,去年在茶馆遇到那位与我谈古论史之人就是他,没曾想他竟成了今朝状元,在我看来,他确实对史有一番独到见解。”钟岐云说着伸手抱过了谢问渊,随口问道:“他叫什么?”

  “覃晁逸”。

  钟岐云点了点头,没再问了,只是笑呵呵地望着谢问渊,抿嘴笑道:“问渊。”

  “嗯?”

  “我记得你明日休沐......”

  谢问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