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岐云从铜川运送“米粮”到商洛的时候,钟岐云就已经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原本他以为谭元雍是想借他的手,悄悄将士兵转移到商洛以期对抗魏和朝在旬阳城的屯兵,钟岐云行事小心,在人员造册、物品请单等面上都做得干干净净,再加上有躲避战火的‘流民’遮掩,是看不出其中端倪的,而若是有心人费心查探,兴许还有些可能发现谭元雍将燕北兵调往了京兆南部。

  但是,唯独亲自着手这些事宜的钟岐云,却隐隐察觉事情不若原本的猜想。

  士兵确实是转移了不少,可若是细看就会发现这部分士兵要么过于年轻,要么年岁颇高,虽说扮做船工流民涂抹了些脏污不太瞧得出,但钟岐云也知道,这样的人不会是大军的精锐。

  更何况......

  “脚步轻浮,目光不坚,身量虽是高大,但武艺不精。”第一次转运‘米粮’到商洛的夜里,江司承在无旁人的时候,似乎在说着钟岐云一般,在无旁人的时候,只这般与钟岐云随口说了句。

  钟岐云与江司承交换了个眼神,微微点了点头才说道:“看来以后还多要江兄多指点一二。”

  江司承于此也明白钟岐云这是瞧出不对了,他也不再多提,只点了点头,顺着刚才的话说道:“哪日若是得闲,江某给钟兄教授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

  钟岐云哈哈一笑,“甚好!那就有劳江兄了!”

  等钟家商队来回走上了几遭将所有‘米粮’送到商洛,当日,钟岐云邀了江司承在湖上阁楼闲庭温了两壶小酒长谈。远处只听得两人笑谈风声、论及往后钟家往后的飞黄腾达,皆是眉开眼笑。

  而近处,偶尔,两人才会低声穿插着说上那么几句:“如今这般情景,想来谭元雍并未真的将精兵转到商洛,恐怕还有别的目的,但不论如何,这样的士兵,是绝对抵挡不了旬阳数万精兵攻势的。”

  钟岐云喝下杯中温润的酒水,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些旁的,而后江司承才又继续道:“不知谭元雍有何打算,不过,钟兄,若是继续留在此地,旬阳士兵攻来,我们逃不过

  。”

  江司承只是作为钟家的武教头向钟岐云陈述他预料可能出现的结果,至于抉择就看钟岐云的了。

  钟岐云沉沉地呼了一口气,他不通战场之事,但江司承的话,他还是信的,江司承说逃不出去,那就必然逃不出去。

  眼下的情况看来,如果魏和朝真的打来,他们这些人,不管是从数量来看还是能耐来看,根本不会是对手,只能任人宰割。

  这几日,他想了许久,也想不到谭元雍究竟是个甚么打算,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不是真的想要靠着这些士兵发挥效用,那么就是为了做一出戏给人看。

  给谁看?这个时候还能有谁能然谭元雍这样劳师动众费尽心思的做戏?

  只有魏和朝。

  至于为什么这样做,钟岐云始终猜不透,不过钟岐云倒也明白,若是他这般都能猜透,那么还怎么可能骗过在官场行得风生水起的魏和朝?

  但也确实如同江司承所说,如果魏和朝真的中了计,那必然会令重兵前往围剿,届时他钟岐云真就插翅难飞。

  若真的为着自己小命着想,钟岐云很清楚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赶紧逃离。

  管他什么谭元雍计谋,他从来都不是谭元雍手下的棋子,亦不愿替他卖命。

  但是,钟岐云不能。

  因为谢问渊令他听谭元雍调遣。钟岐云不信谭元雍,但他却是信谢问渊的,虽说自那封信件之后,谢问渊就再也没有与他有过联系,也没有派人和他交代些别的,但既然谢问渊都让他听谭元雍的,钟岐云想,谢问渊恐怕是知道内因的,至于为什么不予他细说,想来魏和朝那边安插的眼线不少,甚至离他钟岐云不远的地方,亦有那么些擅于探子暗中窥探,有些事说多了反倒会出了差错,倒不如不说,钟岐云猜想,可能眼下的这些士兵甚至都以为自己是暗中来阻挡魏和朝的吧。

  虽然不知道谢问渊是否真的站到谭元雍那一方,但钟岐云有种感觉,这计谋的真正筹谋者,就是谢问渊。

  如此,他如果在这个时候‘心虚’逃离,那就势必引得魏和朝猜疑,进而注意到这些费心转来的将士不过就是一些上不得战场之人,到

  时就真的坏事了。

  想到这处,钟岐云才摇头说道:“走不得,这事,莫要第三人知晓,问......谢大人这般安排自然有其道理,如果我们贸然行动只怕弄巧成拙。”

  谢问渊必定不会放着这几万屯兵威逼皇城,虽不知道最后会如何,但钟岐云相他。

  江司承点了点头,“那这般,江某便如常日一样安排巡查。”

  “好,烦请江兄多留心一二。”

  “自然。”

  这夜之后,不过两日,封徵帝二十日丧礼结束那天,清晨天还未亮起,就官兵擂鼓通报敌袭。

  同时江司承亦立即赶来向他禀明:“魏和朝不知几时从旬阳调遣了两万余官兵,此刻已经将商洛围困其中。”

  钟岐云听得眉头一蹙,“两万人.......如今城里满打满算不过八千官兵,这.......江兄估计,城中官兵可还能坚持多久?”

  “商洛虽小,但却背靠险峰,是个易守难攻的门户,城中亦余粮充足,就算官兵武艺不精,若是防守得当,想来坚持个两三日是没有问题。”

  “两三日......”钟岐云望着不远处城墙之上飞舞的箭矢,叫喊的打杀声、攻城声,说着,他对一旁愁眉不展的钟家长工们说道:“我既带你们进来,那就必回护佑你们安然无恙,大家只管安心便是,这几日莫要出门,不过,若是城中百姓有难,能帮则帮吧。”

  大伙儿面面相觑,然后才应道:“听东家安排。”

  战火持续了将近一日,钟岐云亦一日没有多说一句话,他琢磨着各种可能的情况,琢磨着要怎样才能保证谢问渊谋划不泄露,又能眼见着那城门摇摇欲坠时,城墙之上,忽而传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就算身在城中,钟岐云也听到了他们在喊些什么。

  大将军,西北大军来了。

  钟岐云瞳孔一震,他想起这段时日的细枝末节,想起这一环又一环的谋划,刹时就什么都明白了。便是钟岐云都不由得背脊发麻,谁也没有想到,谢问渊费尽心思与魏和朝周旋,为的不过是让西北大军踏马而至。

  如此的深思熟虑,如此的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

  这就是谢问渊。

  想到那人泰然自若的模

  样,想到那双临危不惧暗沉如渊的眼,钟岐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忽而觉得血液流淌得更快了,甚至心也跳动得飞快起来。

  他心尖尖儿上的人,真是没人比得过啊。

  重洪二十四年十月底,冬风渐起,在尽数剿灭魏和朝党羽之日,萦绕皇城京兆近一月的战火终于尽数熄灭了。

  魏和朝犯上作乱,勾结外邦、结党营私、弑君夺权,其罪之恶,实属罕见。故新君亲自下令,令刑部尚书亲审此案,其勾连出上上下下近百官员,更是令人闻之色变。

  曾经那些魏和朝流传国中上下的美谈、歌功颂德,亦不知几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在短短时间,魏和朝政以贿成、营私舞弊、贪赃枉法之事传遍了天下各处。

  没人去注意魏和朝数十年经营的清廉为民、大公无私的景象,为何能这般快扭转,甚至国中茶馆、酒坊等骚人墨客谈及此事皆是那么一句:“哎,这不是多年前便隐隐有传的吗?魏和朝这般人,哪会真如曾经传言那样高风亮节,一个伪君子罢了。”

  “是了,你看他魏家在哪处不是横着走路?”

  “便是那江北城的落榜秀才魏平,不过与其沾亲带故,谋得一个司马之职吗?这般还无私为民?”

  “啧啧啧,实乃假仁假义。”

  “当朝王莽是也。”

  “勾结外邦、弑君夺权,哪个不是诛九族的大罪。”

  “哎哟,我若是皇帝啊,我定不让他活过今日啊。”

  如此这般,数之不尽。

  有罚没,必有封赏,此次护君有功之人,能在拔擢的,皆是拔升一级,不能再行拔擢的,亦是金银珠宝数之不尽。

  而谢问渊,护国有功的大功臣,在新君继位那日,就下旨亲命为当朝丞相,连连嘉赏,风头太盛,一时谢府门庭若市,热闹得很。

  而此刻,钟岐云且才踏上回京的路途。

  钟岐云得以解困那日,就马不停蹄奔赴京兆,但京兆城彼时战事未歇,他尚且不能靠近一步,焦躁不已之时,钟岐云远远望着那高大的城门,终究还是沉了沉心气,立马修书一封,令三五船工在临城守着,一有几乎,就将书信送进城

  中,而他却是转身离开。

  一场战乱,当是百业停歇,寻常百姓停得,但那些高门大户、大商巨贾却是停不得。就比如杭州胡家积压的丝绸、就比如潮州周家茶叶陶瓷、就比如北面急需的粮油,钟岐云明白,别人动弹不得时,便是他钟家水涨船高的时刻,他要站到更高处、更高处......

  他几乎回想不起,当时他是怎样说服自己离开京兆城,离开深处战火之中的谢问渊,虽然他心中明白谢问渊已然不会有事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烦闷得很。

  就算十几日奔波成效斐然,钟岐云心下也未曾缓和一二。

  等他赶到城中,直奔谢问渊府上时,却被告知谢问渊近日未在府上,问曹管家他去往何处哪日回来,曹管家亦只是摇头。

  钟岐云没有办法,有见着自己奔波数日一身脏污,而丞相府门前又来往人众多,又都被婉拒于门外,他在此逗游或是留在谢问渊府上确实不好,想着他就只能往他在京兆西侧的宅邸行了去。

  钟岐云本就喜家中各种来往人多,所以这宅子除了必要的守卫,就没几个服侍的下人。

  钟岐云到了宅中,就令人备好热水,准备好好洗漱一番,只是,他且走走到宅中行廊之上就停下了脚步,一双眼怔楞地向前方坐在亭子品茶看书的人。

  坐于那处的人似才发现他回来,抬眸与他四目一对时亦是一怔,不过转瞬,那人便微微笑道:“远人兄这宅子倒是清净,让谢某得以松闲两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伙儿的等待和支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