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御书房。

  门外,王公公微微躬身道:“皇上,谢尚书令到了。”

  紧闭的书房门内,许久才传出浅淡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王公公垂首:“是。”

  随后他上前半步推开了房门,侧身向谢问渊道:“谢尚书令请。”

  谢问渊微微点头:“有劳公公。”

  王公公微微摇了摇头,待谢问渊踏进房门,他伸手将房门再次关闭,并未像往常那样一同进屋。想来今日“议事”,便是跟了封徵帝四十余年的王公公也听不得的。

  谢问渊心下嗤笑,倒是像封徵帝的做派,除了他自己,他从未真正信过别人。

  不过......

  谢问渊微微扫视了御书房。上一次来这处已是两月前的事了,比之以往来此间瞧见莺莺燕燕的景象以及那一室的女子香粉气,现下的书房只余下的冷清和浓重的药味。

  想来现下封徵帝对自己的病情也不愿再拿那些女子的香粉味遮遮掩掩。也遮掩不了了。

  就如同谢问渊猜想的那般,打从一开始,病重的就不是那个从小体弱的太子,而是封徵帝。

  之所以这样隐瞒,自然是为了稳定统治,毕竟若是数年前在太子羽翼未丰时,天下皆知帝王患上不治之症,恐怕魏和朝那一行、二皇子、三皇子那两队,必定铤而走险妄图夺权。

  封徵帝在等,在等着太子急速的成长,等待太子能有手段解决二子、三子母家的势力。

  而谭元雍自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了。

  在魏和朝对三皇子动手时背地里推波助澜,让意欲夺权的三皇子背上叛国骂名。

  在他与二皇子、魏和朝纷争时坐享渔翁之利。

  几方势力就连六王爷残党都没人注意这个病弱的太子,毕竟,一个已然时日无多的皇位继承者,终究会让他人放松警戒。

  封徵帝和太子这一步走得太妙。一举两得,缓解了当初事实造成的绝对劣势。

  不得不承认,封徵帝这几个儿子中,确实只有太子能够这这样的形势下担起帝位。

  足够聪敏,足够冷静,足够冷酷。

  内室传来迟缓的脚步声时,

  谢问渊不再打量这书房,他恭敬地跪拜道:“臣谢问渊叩见陛下。”

  行至殿中的封徵帝目光暗沉地望着谢问渊,他呼吸沉重地开口:“起来吧。”

  “谢陛下。”

  谢问渊起身,也是微微垂首、恭恭敬敬,目光停留在封徵的眉眼以下,并不直视封徵帝。

  但就是这副模样,更是让久病不愈的封徵帝哼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做此姿态?你不是早已料到朕今日不得不寻你过来?谢大人对如今的情境可是满意了?”

  谢问渊闻言头一次当着封徵帝的面笑了,缓缓地抬起头与这天下至高无上之人对视着。

  他身量本就比封徵帝高上些许,更何况如今的封徵帝因病瘦削太多,身子也似没有气力般有些佝偻,谢问渊这般望过去,目光自是往下垂俯视而去。

  四目相对,封徵帝瞧见那双冷淡至极的眼,眉头一皱。

  谢问渊没有说话,因为他也明白,如今的封徵帝无论什么都不愿听他说的。他只是瞧着颤颤巍巍走上前的封徵帝。

  封徵帝沉沉呼吸着,他上下打量着谢问渊,缓缓说道:“一副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样子,就像幼时那般。”

  封徵帝还记得当初从朝中百官家中挑选德才兼备的嫡子入宫伴读时,那时不过七岁的谢问渊便是这幅样子,见着当今天下至高无上之人也深色漠然毫不畏惧。只是随着年岁增长,谢问渊懂得去掩盖,他也愈发看不明这个年轻人了。

  终究封徵帝还是叹了一声,不再强迫自己站立,而是缓缓走向一侧的软椅,只是才走两步,旁边的谢问渊就已走了过来扶着他。

  封徵帝一顿,倒也没有拒绝,任谢问渊扶着他走到了软塌坐下。

  不过走了十几步就已喘息不止,封徵帝颤颤巍巍地拿了茶水饮了一口,许久才问到:“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问的是太子装病一事。

  谢问渊微微垂眸,到底还是没有隐瞒:“三殿下落败之后,杭州追缉扶宁国侵入兵士时,我手中部下活抓了几个扶宁人,审问不过一巡,他们便直言是丞相指使。”

  封徵帝抬头望向谢问渊,等着谢问渊继续。

  谢问渊缓缓道:“以魏丞相那般个性,不会留活口让我审问。”

  此话一出,封徵帝大笑出声:“你倒是把魏和朝这老匹夫看透了。”

  只怕就因为这一点,谢问渊顺藤摸瓜看出了太子的手脚。

  笑过了之后,封徵帝又道:“与他相识数十年,对你说的这点朕倒是认同,他倘若没这般谨慎就不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地位,当然也是他过于谨慎,才不敢中途动手杀了朕......”封徵帝顿了顿才又缓缓道:“太子还是低估了你。”

  “应疏,你到底想要什么?”封徵帝目光深沉,像是要看透谢问渊一样,探究着。

  谢问渊闻言,缓缓拱手,道:“回皇上,臣想的不过是天下太平,百姓富足。”

  封徵帝哼笑一声:“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好一个冠冕堂皇的愿望,那朕再问你,想让天下太平,想让百姓富足,你预备怎么做?是身作朝臣为民谋利,还是夺得皇位指点天下?”

  见谢问渊神色自若并无变化,封徵帝想到跟随谢问渊的那一行人,他亦不由得头疼起来。

  “你就是用的这般理由诓骗了于连桥那一行吧?说来魏和朝这一点实在不如你,他以权势、金钱一环又一环地拉拢了文武百官,让那些贪婪之人退无可退。但你却反其道而行之,用“百姓”来获取心有丘壑的能人志士追随。”

  一个是权钱堆砌的腐木,一个是信念种植已渐成荫的大树,对封徵帝而言哪一个更可怕,不言而喻。

  “皇上误会了,应疏只是为了在魏丞相重压之下,给予能人志士栖身之地罢了。”

  谢问渊说这话看似无甚,但仔细一想便是连他封徵帝也骂了进去。若非是帝王管不住丞相,若不是皇帝护佑不了清廉正直的人,哪里还轮得到他谢问渊来给予庇护?

  “你是在说朕无能?”

  “皇上多虑了。”

  “多虑?谢问渊,你告诉朕,你那张冠冕堂皇招贤纳士的旗帜下,藏着的是什么心思?你那双眼盯着的到底是什么?”

  谢问渊又一次淡淡地应答:“皇上多虑了。”

  封徵帝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枯瘦的手:“罢了罢了,再谈这

  事也无用,你既不愿说,那朕便不说了,到底还是朕有事求于你。”

  谢问渊望向封徵帝,再次与其对视。

  封徵帝咳嗽了两声:“朕与你做个交易可好?”

  “交易?”谢问渊饶有兴味地开口:“皇上要与臣做何交易?”

  “朕要你助太子拿下魏和朝,稳坐皇位,而朕……”封徵帝与谢问渊对视着,他缓缓说道:“会立下遗诏,尊太子为帝同时令你升任当朝丞相,以号令群臣百官。”

  谢问渊闻声眼瞳微缩,再看向封徵帝时眼里带了一丝探究,他确实猜到了封徵帝寻他来是为了要他一同对付魏和朝,因为如今的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也知道封徵帝必定要拿些东西来换,但却没有想到,封徵会以先皇遗诏的名义来直接任他做丞相。

  遗诏直接任命侍中令本朝历来如此,但以此任命丞相的,就算是华夏大地上的历任王朝皆是不得见的,更别说大晸。

  但封徵帝给了他丞相的位置……

  以往皇帝不直接任命丞相,是因为丞相号令百官的位置特殊,其位太高,直接任命必定无法服众,故而并不做这般费力不讨好之事。

  虽说如此,但也不是不能任命。

  但,谢问渊想,就算任命,按照封徵帝的性格,百官之中,他最不可能去任命的就是他谢问渊、谢家的长子、开国大将谢先俞的后代。

  任他谢问渊为丞相,就是将半数兵权交到了谢家的手上。重文轻武、打压武将、惧怕武将颠覆朝堂的封徵帝又怎么会做这般事?

  丞相这个位置,其实对谢问渊来说,并不是那般重要,如今要或不要意义已然不大了,只要魏和朝倒下,能号令百官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人,得到丞相之位不过早晚罢了。

  但即便如此,封徵帝也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得到,因为于他而言,谢家得权就是危及国本。

  但现在……

  能让他这般转变的原因,谢问渊只能想到一个,只怕那晚何勤衍深夜入宫,与封徵帝说了些什么。

  “应疏……朕已经时日无多了……”

  谢问渊垂首,“皇上定是长命百岁。”

  封徵帝摇了摇头,“朕

  也不避讳,若不是朕朕轻忽将士,打压谢成,外邦也不可能这般猖狂。算来,如今这般境况有一半至少是朕造成的。”

  “……”

  “那日为德深夜入宫向朕禀报说封徵帝再开口时第一次予朕说了一句,他说兴许可以信一信谢尚书令。”

  为德是侍中令何勤衍的字。

  封徵帝手撑着软塌扶手,缓缓站起身,立身于谢问渊跟前,四目相对,这个瘦弱的老人说道:“所以朕在赌,赌你谢问渊是吐哺天下的周公,赌你谢问渊是尚在犹豫的王莽。”

  “所以,应疏,这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谢问渊看了封徵帝许久,而后忽而笑了,他后退一步,冲封徵帝躬身道:“皇上的旨意,臣必定肝脑涂地。”

  谢问渊说完这话,封徵帝目光复杂地看着跟前的青年,不过二十五六,比太子还年幼几岁,但手段高明,聪明至极,短短几年,就攀爬至此,逼得他不得不做决定,对百官的号召力、对局势的把控度、治国理政之方略等等实在是厉害到了可怕的地步。

  若抛开其他,那真真是一个极其完美的帝王人选……

  可惜……不是身在帝王家……

  更偏偏姓了谢。

  离开皇宫,谢问渊直接令人将马车驱往政事堂。

  封徵帝说的话,谢问渊信吗?

  他当然不信,那些话不过是笼络人心的说辞罢了,封徵帝这样做不过是不得已,太子那处也必定留了后手。

  半数兵权交给一个外姓人?让一个外姓家族掌控文武两方势力?想到方才那书房内室偶然传来的轻微声响,谢问渊笑,便是再蠢的皇帝都不会这般作为,更何况是明白武将得权危害的封徵帝和大皇子。

  但这些都不是目前的重点了。

  谢问渊方走进政事堂,出去办事数月的章洪赶了上来:“大人,回鹘士兵混入魏丞相家仆中踏进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