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慈:“…………”

  他低头眼神极其复杂地看着这小崽子,这孩子平时看着锯嘴葫芦一个,他几乎以为是藏雪君的翻版,没想到心性……比藏雪君活泼多了。

  谢归慈不敢去看薛照微的脸色,而且他估计这声响天彻地的“师娘”一出,薛照微不拔剑杀了徐图之已经是心善。

  他揉了揉眉心,温声对徐图之说:“做我徒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先跟在我身边,我还要考察你一番,再决定要不要收你为徒。”

  徐图之没有犹豫地一口应下,他无视旁边藏雪君冷利如刀的目光,爬起来乖乖站到谢归慈身边:“师父,您放心,徒儿一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门背后,徐大夫妻俩窃窃私语。

  “你教他的?”

  周菁白他一眼:“他自己想的主意,我只不过告诉他,要是不成就抱着那位谢仙君大腿哭,哪里想到……”周菁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说。

  ………………

  出来一趟,白得了个便宜徒弟,叫谢归慈略感头疼,他还没有照料过小孩子。当年把谢宥带回来,虽然比徐图之还要年岁小些,但是谢宥心智成熟,根本用不着他操心,没几天就抱上了昱衡真人大腿,做了关门的小弟子,更不用谢归慈操心了。

  但是徐图之不是谢宥。

  谢归慈也不打算让他跟着自己回渡越山那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

  眼下唯一能拜托的只有薛照微。

  “还请藏雪君暂时替我照看这孩子一段时日。”谢归慈道,“我还需回渡越山处理一些事情,过些时日再来雾山接他。”

  薛照微:“好。”

  谢归慈这才松了口气,叮嘱徐图之:“你先跟着藏雪君一段时日,若是碰见了什么事情就找藏雪君帮忙。”

  徐图之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薛照微,又看了看谢归慈,点点头:“我会好好听师娘的话。”

  “……这个称呼就不要叫了。”

  不然他真的担心下一次见到的就是徐图之的尸骨了。

  *

  *

  谢归慈回到渡越山的时候是薄暮时分,一轮巨大的圆月从山顶逐渐升起,巨大的黑夜阴影笼罩下来,像是无情吞噬一切的妖兽。

  梨花落了满地。

  院子里有人。

  谢归慈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踏进去。

  果然,竹青色衣袍的青年站在回廊下,月色与梨花交映,温和他的眉目。

  是谢宥。

  “……师兄。”谢宥出声唤他。

  谢归慈置若罔闻,抬脚越过他,被他伸手扯住衣袖。谢归慈身形往旁边动了半步,不多不少,叫谢宥刚好抓了个空 。

  “有事?”谢归慈冷眼扫过去,将青年身影收入眼底。

  ——昔日被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半大少年人已经比他还高上一截,只可惜昔日的情谊就如渡越山春末的梨花一样,谢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

  谢宥半张脸拢在月夜的阴影之下,看不分明;另外半张脸俊美温柔,露出哀伤的神色:“师兄对我,真的连半分昔日的情谊都没有了吗?”

  “谢宥。”谢归慈转过脸来,月光铺开在他乌缎一样的发梢上,落入他的要笑不笑的眼睛里,他的声音和渡越山梨花飘落时一样的轻,却字字句句叩在谢宥的心弦上。

  “当年难道是我逼着你,剖我的金丹吗?”

  他向后猛地退了一大步,脸上惨白得毫无血色:“师兄……可是那颗金丹现在还好端端在你胸膛里,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我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谢归慈摇了摇头,眼底的失望之色愈发浓烈:“现在这颗金丹还在我这里,不是因为你手软。

  ——

  “而是你当年修为不及我。”

  谢宥眼里几乎要滚下眼泪来,他哽咽道:“……师兄。”

  “谢宥,你我的同门情义早就断了。”

  “你这一声师兄,我担不起。”

  他冷冰冰抛下这句话,没有再看谢宥一眼,转身离开。

  月亮被乌云拢住,天色漆黑,片刻之后又散去,照耀着惨白的大地。谢宥缓缓抬起头来,露出漆黑的眼瞳,他注视着谢归慈离开的方向,声音温和却莫名透露出一种诡谲。

  “没关系,师兄……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无论是江灯年还是薛照微,都没有办法庇护你。”他的师兄,那样比枝头的花还要易碎的珍宝,合该被人捧在掌心细细爱怜,旁人怎么会比他知道如何呵护这朵娇弱的花。

  “你终究会回到我身边……”他轻声地一个人说着。月光下,他眼神格外地森冷。

  …………

  渡越山山门雾气缭绕,身穿淡蓝色窄袖劲服的青年仰头望过去,抬头间他耳侧挂着一枚红色珊瑚耳坠,半隐藏在发间。

  这里就是渡越山。

  他呼出一口气,走上前去,“劳烦小仙君替我通禀一声,我想找个人。”

  “你想找谁?”

  “鹤月君的道侣,谢归慈谢公子。”

  …………

  师延雪敲了敲门,走进院落:“大师兄,有个人在山门下非要见你一面不可。”

  “他叫什么?”谢归慈蹙了蹙眉梢,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居然会有人来找自己。

  一时间还真想不到是什么人。

  “他姓宋,叫宋芳时。”师延雪犹豫了一下,“他说他和鹤月君有故交。……我看他不像说谎,就让他在前面的大殿等着了,大师兄要见一见他吗?”

  师延雪刚好路过,渡越山的弟子见宋芳时穿着打扮普通,不愿意为他传话,师延雪便为他走了这一遭。她素来心软,被昱衡真人呵斥过手段慈柔、不足成事,却总也改不了这个毛病。

  她一提这个名字,谢归慈便有了记忆,“那就见一面。”

  大约半柱香后,人到了谢归慈面前。宋芳时朝他鞠了一个长躬,才起身:“谢公子。”

  “我并不认识宋仙君。”谢归慈不动声色道。他还不明白宋芳时为何会突然找上门来,他和宋芳时实在没有什么交集。

  “谢公子不要误会,在下今日登门是因为在下曾经受过鹤月君的恩惠,才得以保全性命,只是鹤月君已去,在下无处报恩……想到谢公子曾是鹤月君的道侣,便想将这段恩情报还给谢公子,也好了结一段因果 。”

  他声调轻和,说起鹤月君时眼底黯然,仿佛有失落。

  “笃、笃。”

  谢归慈指尖轻轻叩在石桌上,他没想过宋芳时登门是为了这么一桩事情。

  “我想鹤月君救你的时候未曾想过要什么回报,今日我也一样,并不需要你偿还恩情。”他顿了顿说,“……若是你执意要报恩,我院子里的梨花落了满地,着实叫我有些心烦,你替我清扫一番,就当恩情因果了结。”

  这实在是一桩很容易的事情,只要几个无尘咒就能完成,甚至谢归慈都没有说要扫成什么样。

  宋芳时应下了。

  不到下午,谢归慈就看见院子里干干净净,只有一两点新飘落的花瓣的痕迹。

  宋芳时前来辞别,他看着谢归慈,眼睛里划过不为人知的失落:“谢公子,其实我这一次来除了报恩,还有就是……想来看一看他心悦的人是什么样。”

  “谢公子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宋芳时抿了抿唇,低头道,“难怪他那么喜欢你。”

  “…………”

  谢归慈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说完这些,宋芳时又沉默了一下,才说:“如果日后谢公子遇上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帮忙。我虽然修为浅薄,但能帮上忙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归慈心道,半个宗师境的高手和“修为浅薄”实在没关系,也只有渡越山那些看门的弟子才会认为这样一个可以放到寻常宗门里当长老的高手“修为平平”。

  “既然因果已经了结,宋仙君就不必再拘泥于过去。”

  他没有应宋芳时的话。

  宋芳时抬眼,深深地看了他半晌。

  “多谢谢公子提点。”

  脾性当真是温和至极。

  *

  *

  “你怎么带了个小孩子回来?”夙星真人绕着薛照微看了一圈,又将目光放在他身边的徐图之身上,惊奇问道。

  总不至于出趟门,藏雪君就多了个这么大的私生子吧?夙星真人一边想一边打量徐图之。

  还是个半大的少年,但是却不怯场,瞧着比同龄人要沉稳许多,有几分薛照微的风范,更重要的是——“这孩子居然是天生剑骨!师侄啊,这是谁家的孩子?”

  薛照微淡淡扫了徐图之一眼,徐图之抿唇,知道他不会为自己回答,便开口说:“我姓徐,名唤徐图之。是我师父让藏雪君代为照顾我一段时日。”

  他并不知道夙星真人口中的“天生剑骨”是什么意思,从师父和师娘的态度上来看,他的天赋好像只是一般。他想,那在天才如云的修真界肯定不够看吧。

  竟然已经有师父了。夙星真人可惜地叹了口气,朝薛照微道:“我还以为是你这么多年终于想通了,收了个徒弟。不过谁同你关系那么好,竟然让你帮忙照料徒弟?”

  “谢归慈的。”薛照微道。

  夙星真人:“你说谁的徒弟?”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薛照微看,良久才敢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欲言又止:“谢公子志不在剑道一途,收这徐家小公子做徒弟……恐怕不太合适吧?”

  他说的足够委婉,如果真的是那些庸庸碌碌的庸才,拜谢归慈为师,背靠渡越山和藏雪君,倒也还勉为其难。可徐图之天生剑骨,是修炼剑道的好苗子,以谢归慈的修为去教这个徒弟……不是平白耽搁人家吗?

  徐图之趁机插话:“是我要师父收我为徒的。”

  夙星真人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这小子一身天赋极好,怎么偏偏就选了渡越山那个做师父?

  但既然是徐图之自己选的,夙星真人也不便多说,反正有薛照微照看着,即使谢归慈教不了这孩子什么,也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薛照微知晓夙星真人的心思,也不多言,招来一个弟子:“你带他去弟子们的居所,只把他当寻常弟子对待即可。”

  那弟子恭恭敬敬回答:“是。”

  说罢带着徐图之走了。

  弟子是夙星真人门下的徒弟之一,虽然并非嫡传弟子,但也是整个宗门里地位较高的弟子之一。他见徐图之天赋非凡,又是宗主亲自带回来的,心下顿时便生了几分亲近之意,为他细细介绍起宗门的情况来。

  “我们这里是沧元宗,历来都是仙门中最顶尖的门派之一,宗内弟子多是剑修,以你的情况,拜入我们沧元宗倒是很合适的。沧元宗有六峰,其中雾山是历代宗主和核心弟子所在之地,能进入雾山的都是宗门里的佼佼者。因为雾山声名在外,所以很多人都分不清沧元宗与雾山的区别,还以为我们宗门就叫雾山。”弟子说着笑了笑,“带你回来的人就是雾山之主,也是沧元宗的宗主。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号。”

  “我们宗主是当今天下仙门中的第一人,世人多敬称他为藏雪君。”

  徐图之抿唇点了点头,想说其实他的师父也很厉害,但是想到这里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万一他说错话给师父带来麻烦就不好了,便忍住没有开口反驳。

  弟子又接着道:“宗主性情不是平易近人之辈,略有些严苛,你无事千万不要去招宗主的眼,特别是,有一个人你绝对、绝对不能在宗主面前提。”

  徐图之想了想之前和薛照微相处的经历,觉得他口中的“宗主”也许没有这么苛刻,但是他更好奇这弟子口中的人是谁。

  他好奇地看过去。

  弟子压低了声线,极其小声地在他耳边说,“鹤月君江灯年,切记,这个名字你绝对不能在宗主面前提起。”

  “他们有仇吗?”徐图之冷不丁地问。

  “那当然了!要是没有仇我们也不至于对鹤月君的名字这么讳莫如深了。这么说吧,你知道宗主前不久定亲的道侣是什么身份吗?”

  “……不知道。”

  徐图之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觉得他说的“道侣”应该就是指他师父。

  “是鹤月君曾经的道侣。”

  “原来是这样。”徐图之点了点头,“那这位道侣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弟子:“…………”重点是这个吗?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徐图之一眼,又殷切地叮嘱他,“总而言之,你绝对不要在宗主面前说起和鹤月君有关的任何事情。”

  徐图之乖巧地点了点头。弟子这才放心,又和他说起其他的事情来:“方才和宗主说话的是夙星真人,宗主的师叔,也是宗主迄今为止唯一还在世上的长辈,也是我们宗门里辈分最高的人。夙星真人也是我的师父……不过我天赋平平,没有资格做夙星真人的嫡传弟子,你就不一样了,你这么好的天赋,加以努力,一定能被夙星真人看上的!”

  弟子拍拍他的肩。

  徐图之皱起眉头,不解地开口询问:“我的天赋很好吗?”

  “那当然了!你可是天生剑骨,天生就适合练剑的苗子,将来起码也是半个宗师境的高手,甚至大宗师境界也不在话下——这可是一万个修士里也未必挑的出来一个的顶尖天赋。你这天赋,放眼宗门上下,也就宗主和几个长老的亲传弟子比你强了吧。”

  “藏雪君?”

  “对啊,宗主的天赋,大概就是一万个像你这样的天生剑骨里面能挑出一个来。不过宗主和我们这些人哪里能比啊,宗主可是整个沧元宗近千年来天赋最出众的人物,也是如今天下仙门中离飞升最近的那个。原本仙门中也就鹤月君还能够与我们宗主比肩,不过自从鹤月君陨落在北荒之地,就再也没有人能和宗主相提并论。”

  弟子仰慕的的语气转为可惜。

  徐图之却只听进去了那句“一万个像你这样的能挑出一个藏雪君来”,眼神顿时变得格外失落。

  所以他的天赋果然还是很差。

  弟子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落,又给徐图之介绍了一番沧元宗其他几峰具体管派的事物,大略说了下碰见什么事该找哪里的人,最后叮嘱徐图之,如果有什么不知道的地方,都可以来问他。

  徐图之乖乖地点头。

  “另外明日宗主会在雾山前殿讲道,你可一定要来听啊。”

  “整个宗门的弟子都会去吗?”

  “当然了,不仅弟子,就连很多长老都会前来,这可是天下剑道第一人的藏雪君。”弟子拍拍他的肩膀,“你初来乍到,还不懂宗主在仙门中的地位,日后你就会知道这机会有多么难得了。”

  “我会去的。”徐图之抿了抿唇,说。其实在他心里,他师父也不比藏雪君差。

  他一定要在雾山好好表现,绝不能丢师父的脸面!

  …………

  雾山大殿前的碧桃花缓缓凋谢,从枝头零落。

  夙星真人与薛照微相对而坐,“你这一次去扶风派可还顺利?”

  “还好。”

  “相沉玉可有为难于你?”

  “还好。”

  夙星真人只好又换了个话题:“回程路上可有碰到什么事情?我寻思你一来一回不该耽搁这样久的时日。”

  薛照微手指忽地收紧,轻描淡写道:“路过个镇子,杀了只作乱的狐妖。不过狐妖内丹被魔界十二门的人取走了,此事是我疏漏。”

  夙星真人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不太自然的神情,叹了口气说:“没有想到魔界十二门居然这么快又卷土重来,如今偌大的仙门,竟只有你一个人……倘若是鹤月君还在就好了。”

  “情之一字着实害人不浅。”

  夙星真人颇为感慨。

  整个仙门天资最出众的两个人,没想到两个都是情种。偏偏又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除了一句“天意弄人”,夙星真人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薛照微忽然看了过来,夙星真人还未明白他眼底沉浮情绪的含义,只见他下颌弧线紧绷,神情慎重,一字一句开口:

  “他也许没有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