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聘礼?”

  薛照微垂眼沉声问。谢归慈提到的凤凰骨他曾有耳闻,是件举世罕见的奇珍,也确实是江灯年能送出的东西。

  他曾在江灯年手上见过凤凰骨制成的尾戒,艳丽的红色,像是天边流云烧过,余烬卷在他指上。

  极其相衬的好看。

  不过他只见过江灯年戴过一次。

  视线从谢归慈露出衣袖的半截手挪开,那手指上一抹余烬似的红环绕在上,艳丽得叫薛照微觉得几分碍眼。

  那一回江灯年说,如果他喜欢下一次也可以为他锻造一枚。只可惜他没能等到江灯年口中的“下一次”。

  今时今日,却在谢归慈手上见到了。

  ……

  心思敛回,薛照微看着谢归慈,谢归慈弯了弯唇:“难道藏雪君不准备给吗?”

  薛照微威胁不答应就杀了他,但谢归慈也不是那么好捏的软柿子,总要在别的地方叫薛照微感到些不痛快。

  比如说让他下聘的时候大出血。

  只是他还不知道,他方才一句话就已经叫薛照微足够不痛快了。

  薛照微淡淡道:“既然谢公子要,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

  “我有一把十六弦琴,唤作雪泥,是上古时一位仙人兵解留下的,今日便予谢公子作聘。不知道谢公子意下如何?”

  他话音未落,周围就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雪泥”琴在以乐入道的音修之中可谓是如雷贯耳。传闻“雪泥”是上古时一位真正的仙人亲手锻造,琴身用的是浮山玉木,在凤凰火中淬炼过九九八十一天,而琴弦,则是仙人在仙魔战场上兵解之时,所遗留的神念制成。

  听过这把琴琴音的人,会觉得的自己身心都经过洗涤,内外明净,从而勘破自己心劫,问道成功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其价值绝不在凤凰骨制成的神器之下。

  何况凤凰骨他们都只是只闻其名而未曾见过真正的实物,哪里比得上这把早就在坊间留下过诸多传呼其神的传言的“雪泥”琴。

  谢归慈没有听过这把琴,但是从他身边这些人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薛照微说的“雪泥”恐怕是极为贵重的东西。

  于是他道:“所谓聘礼最重要的便是心意,藏雪君既然叫我瞧见了你的心意,那谢某哪里还敢有什么不满?”

  他的话好像每一个字都挑不出错,但是细听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叫人如鲠在喉。

  昱衡真人多次领教过自己这个徒弟喉舌的厉害,顿时胆战心惊看向薛照微,生怕他当场翻脸。

  好在薛照微的忍耐度比昱衡真人料想得要高,听完谢归慈的话,这位藏雪君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既然你满意就好。”

  他再未多说什么,也没有要留下和刚刚定亲的未婚夫联络感情的意愿,好像只是为了完成“定亲”这一桩不知谁交给他的任务一样。

  机灵些的渡越山弟子将这一点看得分明,藏雪君根本就没有看上谢归慈。这不由得坐实了他们掩藏在心底的那个猜测——薛照微是为了报复江灯年,才故意求娶谢归慈。可怜谢归慈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还当和鹤月君在世时一样行事肆无忌惮,总有一天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至于薛照微素来光风霁月的名声,却仿佛被他们不约而同遗忘了一样。

  ——他们只相信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绝不细想其中的任何一丝不对劲。

  不仅渡越山的弟子如此,天下人大抵都如此。薛照微上渡越山求亲的第二天便有各种流言传遍天下仙门,个个有模有样,甚至有说薛照微和谢归慈早有私情,因此薛照微才和鹤月君不对付,如今鹤月君一死,这对苦命鸳鸯终于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流传范围最广、认同度最高的还是从渡越山内部流出的——薛照微和鹤月君有仇,因此才故意求娶谢归慈,并且日后一定会对谢归慈多加折辱,为的就是报复已经死去的鹤月君这一版本。

  不乏有在其中混水摸鱼、试图令薛照微名声蒙上一层阴影的鬼祟之辈推波助澜。

  谢归慈和薛照微都对这些传言略有耳闻。

  谢归慈应该说极为清楚,因为有一部分传言里有他的功劳。不过他不至于卑劣到故意损害薛照微的名声,只是稍加引导,把渡越山迫不及待答应薛照微求娶的事情散播出去而已。

  只是流言的发展略有点超乎谢归慈的预料而已。

  ——好像无论怎么传,“鹤月君江灯年”这个名字都绕不过去。

  当然也不妨有指责他薄情寡义的人,谁都知晓江灯年亲赴北荒、以身犯险是为了谢归慈,但谢归慈短短时日就另寻新欢,未免太叫人寒心,江灯年一片深情平白错付。

  谢归慈对此一笑置之。

  渡越山自然没有谁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只是谢宥特意来找过他一回。

  “你真的要和藏雪君结亲吗?”谢宥背对日光而立,他侧脸棱角分明,和平时的温润大不一样,有种别样的凌厉深沉。

  谢归慈正在拨弄薛照微送过来的十六弦琴“雪泥”。抛开它与仙人传说有关的传奇与作为神器的力量,这确实是一把难得一见的好琴,音色毫无杂质,泠泠清寒,即使不同音律的人也会为它的声音而沉醉。

  只是与薛照微不太相配。

  藏雪君薛照微,即使道号再风雅柔和,也无法掩盖他是个剑修的事实,而且走的还不是师延雪那样轻巧敏捷的路子,一招一式都杀气凌厉,大巧无锋。

  他的心思全然不在和谢宥的对话上,听了谢宥的问句也只是不冷不淡地“嗯”了声。

  谢宥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光极为晦涩:“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想办法为你拒绝这门亲事。”

  泠泠琴声戛然而止,谢归慈停下拨弦的手,似笑非笑看向面前这个曾当亲兄弟对待的小师弟:“谢宥,到底是我不愿意,还是你觉得我不愿意?”

  他反问的语调极轻,却一字一句叩着谢宥的心脏,让他好像所有的心思都在谢归慈清明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谢宥勉强稳住语调:“你与藏雪君平生素不相识,对他肯定没什么感情可言。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为了权势地位而去攀附藏雪君的人……”

  谢归慈“哦”了声,轻飘飘地接话,“可是你觉得、你知道,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师兄。”谢宥张了张口。

  谢归慈抱琴起身,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施舍给谢宥,“我做什么决定用不着你来干涉,我是什么人也不用你来评判。”他顿了顿,才回身瞥了谢宥一眼,“更何况,你要是坚持认为我不愿意,为什么不去和你师父、和薛照微说?”

  谢宥脸色白了白,张张口想说什么却挤不出声音。

  谢归慈觉得他这个人没意思极了,分明是他自己的私心,却仿佛一副为了你好的模样,真要有一丝可能损害到他切身利益,他却绝不会去做。

  “谢宥,别每次都来恶心我。”

  谢归慈说罢抱着“雪泥”走进屋子——说是抱,但也和拎差不多,这样贵重的神器,在他手中好像也只是见平常的玩意。殿前帘幔在山风中距离卷起,如一重一重飘落下的雪白梨花,他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烟雾帘幔后,徒留谢宥一个人脸色极其难看地站在原地。

  ………

  “传言越来越离谱了,宗主。”一个弟子担心地开口,“我们真的不阻止一下吗?这样下去恐怕会对您的名声有损。”

  宗主从渡越山回来之后,突然叫他们准备聘礼,说是要给那位挂着鹤月君未亡人的渡越山首徒谢归慈谢公子下聘,还把“雪泥”琴送了过去。甚至宗主还默认各种流言蜚语在仙门各宗之间传播。

  藏雪君要和渡越山结亲的消息还有一部分是他们散播出去的。

  可是他们想不通,薛照微让他们这么做的用意。

  薛照微站在檐下,身上麻衣如雪,比起造访渡越山那日谢归慈所见,今日这一件才更像是丧服。

  他泼墨似的发未束,被山风吹开散在肩头,神色雪削过似的冷淡,令人望而生畏,问话的弟子只敢远远站在他身后数尺的地方。良久,薛照微才回应弟子:“无妨,聘礼备好就送去渡越山。”

  “已经备好了。宗主可要过目?”

  “不必了,按礼单来便可。”

  身后沉寂了片刻,才又有声音响起:“既然根本不在乎那位谢公子,为何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求娶,还连雪泥琴都给了出去?”

  薛照微这才回头,小弟子已经退下,出声的是个瞧不出年纪的男子,发梢中透着一股灰白,但面容确是年轻的,负手立在阶下,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

  是薛照微的师叔,夙星真人。也是薛照微唯一一个还在世的长辈。

  薛照微道:“雪泥琴与别的东西不同。”

  给雪泥琴是表明他的态度,只有他看上去越是重视,那些暗地里的人才会越有所忌惮,越不敢动手,修为不足以自保的谢归慈才能越安全。

  他才能践行他答应过江灯年的诺言。

  至于聘礼,那些本也就不是必需的。

  不值得多费半分心思。

  夙星真人看着薛照微不由得叹息,他对薛照微自认还是略有几分了解,大抵能猜到薛照微这样做和那位鹤月君脱不了干系,但是他并不赞成薛照微的做法。

  “如果鹤月君知晓他死后,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抢了他所钟之人,恐怕做鬼都要回来找你。”

  “倘若他能回来……”薛照微眼睫颤了颤,视线落在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上,声调轻描淡写:“那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