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吧……”青灵道,“我师父,百清真人……怎么可能?”

  朱莺安慰道:“别信草哥,他就是个收破烂的……”

  陈雪凝的神情,却是出奇的平静,而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她。

  纪蒿比了个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难得严肃道:“我没开玩笑……青灵,这玛瑙瓶里的血,真的是百清真人的?”

  青灵道:“是……绝对是……我也是偷偷收集的。”

  他低下了头,仍然有些不敢相信。

  忽地,似乎有一道清明却又诡异的光闪过纪蒿的头脑,使他突然想起了众人口中可能的“内鬼”。

  若是真的,那隐藏自己血统和身世的百清……

  纪蒿道:“百清真人呢?他现在在哪?!”

  青灵:“去给掌门扎针去了……”

  ……

  宁静的扶苏寝室里,于扶苏站立在隔间的门前向,听完了宋怜子接下来的解释,愣若石像。

  “心魔……”

  “不可能……”于扶苏喃喃道,头木讷地转向主间,望在那个熟睡的人的身上,道:“怎么可能!幕后人是他的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绑架安舒来获得孕子果塑身?!”

  宋怜子叹了口气道:“于老师,他的心魔症可能已经病入膏肓了……心魔就像另外一个人,他只有百清黑暗面的仇恨,百清的那些医术、技法他都无法掌握,也无法完全控制百清,所以他只好来了一出‘自己坑自己’了。”

  于扶苏僵硬道:“也就是说,百清心魔给了青灵四方献祭术,计划了‘狐缘’这件事,目的就是为了让蒙在鼓里的百清来做孕子果塑身……”

  说这话时,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因为百清和百清心魔,用得是同一个身体。

  宋怜子接上道:“然后他让纪蒿破禁制,使你的记忆封印出现裂缝。虽然安舒在他身边,但他不能暴露,为了掩人耳目,又派了纪蒿来偷安舒,而且以带着青灵修炼为由,把最难得手的青灵引开。纪蒿那技术骗你们没带过孩子的师兄妹们轻而易举。”

  于扶苏一颤。

  他都已经分不清记忆里百清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句又是心魔所言……

  不过于扶苏还是不敢相信。

  虽说心魔已经幻化成“另一个人”,但他毕竟是百清的黑暗面,曾经也是他的一部分。

  他不相信他那个不辞辛苦千里迢迢从明家给孽明带信物的百清,那个在他昏迷三个月里一直守着为他医治的百清……会是那个害死无数无辜生命炼化血尸,还将罪名嫁祸给枫桥山庄的人。

  宋怜子似乎在另一边要跺脚了,急道:“于老师!你想想,是谁能够每天得到你的新鲜血液,能够一开始就以你的血炼化血尸?!”

  是了,除了每天都会为他来检查身体、扎针的百清,没有别人了。

  于扶苏:“他炼化血尸做什么。”

  宋怜子沉默了一下,道:“因为将你的记忆完全放入孕子果,步骤几乎和炼化血尸相同,不断地循环往复地抽取,注入,抽取,注入……失败率很高…所以他,为了在你身上成功,需要练手……”

  于扶苏呆在原地。

  宋怜子连忙解释道:“于老师你别介意……这不管你的事!是百清…百清心魔变态,不怪你。”

  那无数冤死的残灵与孤魂,化作一股悲怨的愤怒,登时涌上于扶苏的大脑,他不顾宋怜子的话,踹门而出,一下揪起真熟睡的百清真人的领子。

  百清嘴唇苍白,缓缓睁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皱了一下眉。

  “怎么……”

  于扶苏:“你给我起来!!我问你……”

  宋怜子:“于老师你先别冲动——”

  百清盯着于扶苏的眼睛,发现他眼白中的血丝已经纠缠到了平时那温润漆黑的眸子。

  他一愣。

  原主和百清之前怎么样他不知道,但是他,是真心将这偶尔毒舌其实心比谁都软的师弟当成了手足。

  于扶苏最怕别人骗他,尤其是亲近之人,怕成了一种偏执。

  于扶苏吼道:“你跟我实话实说,你想杀了我是吗?”

  百清皱眉道:“你发什么神经……”

  于扶苏:“我父亲剥走了你的八神血统,所以你恨我对不对?”

  似乎天降冷雨,将本就脸色苍白的百清淋到透心都是凉的,他脸上的呆滞,不亚于天雷的一瞬光芒,闪过那夜中行路的孤人脸上的神色。

  惊而无措。

  “你……”

  于扶苏掏心挖肺道:“百清,我拿你当家人,你要做什么,我没有怨言。你恨我,就直接杀了我,拐弯抹角地牵连那么多人干什么!”他一只手撑在百清的耳边,一只手撕开自己的衣衫,露出白净皮肤上的那朵惊心触目的海棠花——这个人的“杰作”。

  “你要杀要剐,直接对我说!我放你来!”

  “你想画多少都可以!”

  “但你能不能别去害那么多人……”

  “你……你能不能别把我当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别骗我?!”

  一滴轻莹的泪水落到呆滞百清的脸上,唤醒了他,许久,他才扯起一个笨拙的冷笑,道:“于扶苏,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吗?”

  他缓缓地拿下于扶苏紧抓着他衣领的手。

  “你说什么我通通不知道!你发什么神经?!”

  于扶苏伏在他身上,居高地看着他,自觉丢人地用滑落的衣袖将不禁的泪水一擦,道:“你他妈地装什么装?!是,不是‘你’干的,可凭你的医术,能感知不到自己得了心魔症吗?”

  于扶苏:“你若没那个想法,会放任它一直到病入膏肓吗?!”

  百清一怔。

  是了,他知道自己得了心魔症,心魔症难解,但他行医多年却还是有办法的。

  但他没有治疗自己,只是用药物抑制。他不知道心魔用他的身体去干些什么,不过有个冥冥之中的念头在催使这他放纵心魔,在藏久的压抑之中,得到那一点点可笑的……释放。

  他的心脏突然痛了起来。撕裂的疼痛使他的眉皱得讳莫如深。

  激动得失去理智的于扶苏忽略了他此时的神情,只吼道:“你说话啊……说话!”

  宋怜子终于找到空子吆喝:“于老师你冷静一点!他的心魔是没有良知的,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百清忽地舒缓了眉头,幽幽道:“做什么,你都没有怨言吗?”

  他看着于扶苏,后者瞳孔一缩。

  “我……”

  眼前如摄像机摇晃的镜头,模糊一阵,然后慢慢聚焦。

  他的身体突然如破了的瓦罐,生命与灵气,从那破口中疯涌出。他木愣愣地一低头,看向那流失处。

  连愤怒都一齐流失了。

  一只手直穿透了他的左胸膛,连给心脏瞬间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那颗可怜的红色肉块就这么在一颗放不了多少东西的胸腔里碎裂。过了好久,才从那手塞满的破洞处,溢出血来。

  百清——百清心魔,嘴上勾起一个无所谓而平淡的冷笑,道——

  “那你去死呗。”

  ……

  人呢,总得经过那么几次意外,才算过了人生。

  于扶苏的意外,第一次穿越了,第一次穿越遇到本书作者了,第一次……经历死亡了。

  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人在真正要死的时候,没有戏本里说的那些海誓山盟的决绝之志,也没有什么花式走马灯,只是脑海中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死了。

  如此的真切,好似它平常就在耳边、眼前、无所不在。而此刻他只是第一次触碰了它而已。

  他根本没有任何神情变化,因为心脏碎成血渣,连痛的功夫都省了。

  于扶苏倒在喷洒的血泊中的一刻,耳边还是宋怜子喋喋不休的劝告,眼前却映入了匆忙赶过来的纪蒿青灵一行人那震惊的神色。

  于是耳朵里又掺杂了变调了的惨叫:“师父——”

  他的灵力正在慢慢消逝,身体也逐渐变得透明,百清心魔不知用了什么技法,让他连肉身都与魂魄一同消失。

  他最后转向百清,发现他的眼神已经从心魔刚才的控制中挣脱出,变得正常,却是木色。

  他颤抖嘶哑道:“于……于扶苏?!”

  于扶苏空洞的双眼里的最后一丝清明映下了他脸庞,似乎记忆匣子被扒开,洪浪般冲出的忆想将这惊慌的面孔冲向最深处,与一张幼稚而又坚定的面容重叠。

  “又乱跑又乱跑!你当我是提不动刀了吗?!”

  “谢什么,看你这么傻……以后我就勉为其难的保护你吧!”

  “好!那你以后少骂我……”

  “哎……麻烦,行吧!”

  那时候小小的扶苏用看盖世英雄的眼神望着这个比他高还比他可靠的小少年,眼睛里一闪一闪的星星。

  可如今,他眼睛混浊下去的前一刻,看到的却是,这个人沾着自己血的脸。

  他很想自嘲地笑一笑,结果却是没有任何力气了。

  他最后才有空去想一些自己的事。

  一件已经于事无补,无法挽回的事。

  我……答应了孽明……要等他回来……

  于扶苏正慢慢透明的最后一丝灵魂还醒着,来到了一个星空满目的夜,是梦中的悬崖,是梦中的那个人。

  那时十指还相扣,孽明用装作满不在乎的语气问他。

  “刚好我也有这个想法,要不……一起?”

  于扶苏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那扭过头去不看他的紧张的人儿,朦胧模糊了眼眶。

  这大概是上天给他的最后一点怜悯了吧。

  沉默到时间太久,孽明疑惑地转过头。

  霎那间,于扶苏福至心灵,紧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扑倒在地。

  而后两唇相拥。

  他顾不得去看这个人的神情,毕竟他就剩了这些时间了。

  人在生命边缘上,总会比其他时间看的世道更透彻一些。

  以至于彻悟瞬间冲开了层层的障碍和欲盖弥彰的掩饰,使他终于明白了他对这个人的感情。

  说什么师徒恩情?说什么同门情谊,亲若家人?拿什么“父爱如山”这种笑话,糊弄在知道孽明有心上人之后失落万分的自己?拿什么“害怕被欺骗”的借口来掩饰自己其实只是怕他离自己而去的不安?

  就是喜欢他,想要他罢了!

  自以为超凡于世,还不是被世俗的看法和所谓的禁忌情感封锁住了手脚,绕了磕磕绊绊的弯路?

  只是这些……在他要死的这一刻,才全部看破,简直可悲可笑。

  于扶苏因渴望挽留,而变得无比贪婪,几乎是在孽明的嘴唇上疯咬,吮吸着鲜血和还有几秒钟就感受不到的温度。

  在紧紧相拥的亲吻间,二人不知在望星阁前的草坪上滚了多少轮。

  于扶苏紧紧地箍着孽明的脖子,让他连一句抬头震惊、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娘的,都是大老爷们,磨磨唧唧地说什么屁话。

  泪顺着于扶苏的脸颊肆意地流下。他觉得还不够,继续搂紧了梦中惊呆了的孽明,只是他的时间已到。

  一下子搂了个空。

  这次,眼前人还在,是他消失了。

  ……

  【系统】:检测……检测到您的身体受损严重……撕拉……开启休眠模式……对不起,开启需要……撕拉……十一年生命值,您的余额不足……撕拉……

  【系统】:信号中断,您已退出游戏登录,感谢您的参与!

  ……

  宋武:“孽明……孽明!”

  孽明正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不知为何,突然有一丝心悸。

  总感觉……心里好像很突然地没了什么东西。

  空落落地,有点凄凉的疼。

  他收回神,嘴角一抽道:“我在,你叫魂?”

  宋武一副不成大器的语气:“你们一个个的,掌门怎么教的?礼道呢?!有后辈的样子吗?”

  又没有原由的,听到掌门这一词,他的心中似乎被根针刺了一下。

  他火气变得格外大:“你还没前辈的样子呢,彼此!”

  “……”宋武:“嗨呦喂你个混蛋崽子,你属黄瓜的欠拍是吧?!”

  孽明冷道:“你属钉子的欠拧。”

  宋武:“你特么……”

  韩鹿鸣无奈地看着两个一大一小在他们走得隐秘小道上讨论属性的问题,颇要有打起来的意思。劝道:“师兄!前辈!注意场合……”

  两人这才骂骂咧咧地正色

  只听前面的韩鹿鸣道:“前面有两队巡逻,一队似乎要往南去,另一队……”

  韩鹿鸣毫无征兆地一顿。

  宋武以为出了什么状况,将手扶在剑上,肃然道:“怎么了?”

  韩鹿鸣未说话,感知到胸前一股突然的异动,眉头紧缩。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佛。

  他赶过来一看,里面的鸳鸯咒忽地大亮。

  然后黯然失色,如死了一般。

  韩鹿鸣疑惑的神色变成了错愕。

  宋武不知道他这玉佛里有什么名堂,只道:“韩鹿鸣……你若是想起某位佳人了,咱待会儿再看行不?”

  孽明瞥见了他的神色,又见到玉佛,便想到那个人也有的一块。

  他问道:“怎么了?”

  韩鹿鸣转过头来看他,平时温和的眸子竟第一次,化出了惊恐。

  孽明的眉一蹙。

  ……

  鲤宫未央,天边的星星闪耀得都那么奄奄一息。

  都是在星辰轮转,日夜变化的乾坤之中,无一逃出天象的规律,年复一年地循环往复。

  星辰照人,似乎再告诉那些渺小而狂妄的人儿。

  你看吧,命运是不可改变的。

  谁都跳不出名为“命”的囚笼,星星是。

  人也是。

  # 中途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