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扶苏淋了雨,染了风寒,毫无食欲,几日都未进食。

  他待在屋子里,百清照旧每天给他扎针,原本跳脱的于扶苏却很少说话了。

  百清不忍地在他身上海棠疤痕以外的完整皮肤找可以下针的地方,有些担忧地试探问道:“你……最近还好吗?”

  于扶苏的嘴唇有点干裂:“嗯……很好。”

  百清不擅于挑起话题,见于扶苏也没有要继续的意思,便道:“你……最好别出屋子了,在这里好好养病……嗯,没事可以去凝神泉泡一泡,可以静心。”

  于扶苏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他知道,要是他现在出去,看到的只会是伤痛具存的弟子们,甚至是被谣言影响,众心动摇的流民。

  全世界,终究“自己人”还是少数。

  他人对枫桥山庄的理解,总是基于舆论。有那么几个人在舆论里参污,搅起的泥水足够让他于扶苏身败名裂了。

  他叹了口气道:“师弟,躲着没用,该来的,还是得来啊……”

  ……

  依旧是一个深夜,于扶苏睁开了眼,身边却没有那个人候着。

  仿佛某颗心一脚踏了个空,于扶苏愣了半晌,才用一只胳膊挡住双眼。

  我她妈的在期待什么?矫情。

  门轻轻地被打开。于扶苏猛地向那方向一转头。

  韩鹿鸣尽量手脚很轻地带上门,结果转头还是发现于扶苏被他惊醒,正呆愣愣地望着他。

  韩鹿鸣愧疚道:“对不起啊师父……”

  于扶苏:“无事……”

  他的手上端着一碗清粥,走了进来,坐在于扶苏身旁,微笑了一下:“师父,既然醒了,吃点东西吧。”

  于扶苏突然想起几日以来,他惊醒时床头总会放着的一碗还是热乎的粥,心中些许感动,扶着床头坐起,整个人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憔悴,道:“谢了。”

  韩鹿鸣道:“师父,我喂你。”

  于扶苏脑子一抽风,忽地就浮现出那无比熟悉的,无不掺杂着得便宜卖乖的一句,“你喂我”。

  他狠狠一蹙眉,将脑海清空。

  如果这也是装的,那个人的心未免也太狠。

  韩鹿鸣还以为这粥不符合他口味,便也皱眉道:“怎么了师父?”

  于扶苏一笑,扯开话题道:“无事……这是你做的吗?唔……加了桂花蜜。”

  韩鹿鸣一抿唇:“我……”

  ……

  几天前。

  韩鹿鸣从前线下来,安抚完流民,已是身心具惫,却不自觉地仍想于扶苏那里看看。他路过自己的房间,发现房间里有一柄烛火通明。

  他眉有疑惑地推门进去,只见烛光旁,纪蒿正伏在自己胳膊里趴着睡了。烛光把他仿佛永远是活力十足的脸染上了疲倦。

  韩鹿鸣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在桌子的对边坐下,看着睡着的他。

  这几个月山庄里外忙得不可开交。浪迹江湖,自由散漫惯了的纪蒿一入门便要经受无端的铺天谩骂,无止期的战斗和与同门师兄弟的生离死别。虽然他毫无怨言,但韩鹿鸣知道,他是不适应的。以至于新来在特殊环境下没交多少朋友的他,只能找韩鹿鸣来说话聊心。

  今天,他又回来晚了,他也又差点等了个通宵。

  原地站立了许久,韩鹿鸣想起了自己很少跟别人提起的,早逝的亲弟弟。

  谁都会错过后悔。人啊,若是有机会能够做到“弥补”这件事,哪怕是假的,哪怕只补在心里,也是愿意义无反顾的。

  他伸出手来,微笑了一下,轻抚了一下纪蒿的脑袋。

  “嗯……”纪蒿在自己的胳膊里蹭了蹭,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看够了?”

  韩鹿鸣一惊,顺着声源看向在烛火阑珊处的窗边,那里竟还站着一个人,环抱胳膊看着他们。

  韩鹿鸣看清那人的脸,更为吃惊:“大师兄?”

  孽明不满道:“你什么语气,怎么?他能来,我就不能?”

  不是,今天早上是不是太阳从中间蹦出来了,不然孽明怎么会主动来找他?

  韩鹿鸣:“我没有这个意思……”

  孽明环视了一周,发现房间里根本没有其他座位,便“啧”了一声,扛起熟睡的纪蒿,往韩鹿鸣的床上一丢,然后自己坐到他的座位上。

  韩鹿鸣:“……”

  期间地震般的动静居然还没把睡死了的纪蒿给弄醒。

  孽明瞥了呆愣愣的韩鹿鸣一眼,缓缓吐出二字:“待客?”

  韩鹿鸣:“……”他只好起身,端杯煮茶,伺候这个不请自来的大爷。

  正当清灵的水声落入瓷杯,茶的清香与雾气氤氲在烛光摇曳里之时,孽明徐徐道:“他经常在半夜接近在子时的时候惊醒。”

  韩鹿鸣一时不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倒茶的手停住,看着他。

  孽明继续道:“醒了大概就是饿了,我做个粥,以后你就给他送去。”

  “就说是你做的。”

  至此,韩鹿鸣也猜的出那个他是谁了:“你……”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孽明突然道:“你喜欢于扶苏是吧,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喜欢。”

  韩鹿鸣一愣,盯着他,一会过后,便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是。”

  孽明拿起倒了一半的茶,把玩着茶杯,嗤笑道:“韩鹿鸣啊韩鹿鸣,人皆谓你心细谨慎,原来你也是如此……玩师徒很刺激吗?”

  韩鹿鸣不恼,只淡然地说道:“你不也是。”

  孽明将茶一饮而尽,道:“别把我跟你们同流合污。于扶苏对我好,我又不瞎,我也只是还债罢了。而且我比较独,看不惯他也待你好。就这样。”

  韩鹿鸣低低一笑:“是吗?”

  韩鹿鸣道:“你一直觉得断袖恶心,男人之间除了欢爱没半分真情实感。所以在你知道你也落入这样一个窠臼之时,你觉得不可思议,你也觉得自己恶心,你怕了。”

  孽明面无表情,抓着茶杯的手却紧了几分。

  韩鹿鸣淡然地另取一只茶杯,给他将茶水倒满,道:“所以你总是找无数的理由将自己和‘我们这些人’扯开关系,其实内里的理由就只是单纯的你怕了,你觉得不可能。”

  “大师兄,你这个人我还是了解一些的。你觉得有可能的事,就算是天塌下来,你都会给他扛回去,没人能拦得住你的。拦得住的只有你自己。”

  “闭嘴,”孽明云淡风轻道,“别自以为是地认为你很了解我。”

  韩鹿鸣充耳未闻:“大师兄,我觉得你这人毛病是多了一点,但是都无伤大雅。”

  孽明冷厉地斜了他一眼。

  他道:“但我最受不了的一点就是,你渴望打开一个盒子,当你觉得不可能之后,你会无差别地去伤害想打开这个盒子的所有人,甚至是伤害这个盒子,更甚之,是伤害你自己。”

  韩鹿鸣似乎看透了一切,用带些怜悯的语气,道:“何苦呢?”

  “我再说一遍,闭上你的嘴!”孽明将茶杯放下,起身嗤笑道,“以己度人。”

  韩鹿鸣心中叹了一口气。

  孽明出门而去,韩鹿鸣在他身后道:“毕竟如你所见,我不一样,除非师父亲口拒绝我,我不会因外人的看法改变对他的情谊的。”

  孽明心里有个魔鬼,拿起了一把刀。他扔下一句:“你爱怎么样,关我何事。倒人胃口。”

  话罢,那魔鬼一刀刺进了刚被他撕得伤痕累累的心脏。

  韩鹿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凉了的茶倒掉,走到床前,给纪蒿盖了一张被子,轻轻地把他冰凉的手脚都塞进去,然后吹灭蜡烛,转身出门门吱呀一声关上,纪蒿也轻轻睁开眼,愣了半晌,睫毛之下透出一片暗色。

  ……

  韩鹿鸣出于约定,道:“嗯……是我……做的。”

  他结结巴巴的,还是有点不擅长撒谎。

  于扶苏含住他递上来的又一勺粥,笑道:“你有心了。”

  韩鹿鸣给他擦了擦嘴,道:“师父,你不必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无论如何……我在这里陪着你。”

  韩鹿鸣轻覆住了于扶苏的手。

  好像在酒馆之时,于扶苏抓住冻僵而无助的他那般温柔,他亦对此刻孤独的于扶苏道——

  “没事,别在意。”

  于扶苏点了点头,笑道:“哟,会学以致用了,真好。”

  韩鹿鸣耳朵一红,“啊”了几声,乱瞥的眼神却看到了掩在于扶苏怀里的玉佛。

  他心中一暖,道:“师父,你一直带着它吗?”

  于扶苏发现他正看着他脖颈上的玉佛,便道:“是啊。”

  韩鹿鸣稍有些开心,朝他笑了笑。

  于扶苏不是很喜欢在半夜惊醒,身边却空无一人的感觉,像是沉浸在寂寞的黑暗,喘不动气。有一个陪总是好的,他的心情也舒缓了很多。

  尽管……并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于扶苏下床,道:“鸣儿,陪我散散心吧。”

  韩鹿鸣:“好,去哪?”

  于扶苏想了想:“后山,然后再去凝神泉?”

  ……

  后山崖底的迷阵已经被孽明的天雷全部毁坏,他们又在地下设了新的结界,这里也不会再成为一个漏洞了。

  他和韩鹿鸣一路无言地走着,韩鹿鸣不常来这个地方,并不熟悉地形,没法像某只狼狗崽子一样走得稳稳当当顺便还能牵着于扶苏。

  两人一齐摔摔碰碰到了后山,然后面面相觑对方粘着泥和叶子的脸,一齐笑了出来。

  韩鹿鸣笑道:“这里真的是……地势险恶。”

  于扶苏:“哈哈哈……”

  他本以为自己的烦恼会又在这浩瀚的星空一扫而空,却不料,笑着笑着边在望星阁看到了一个人,顿时笑容一滞。

  孽明和朱莺陈雪凝二人不知再聊些什么,就着星空而露出稀有的笑。

  韩鹿鸣一抓他的手腕,唤醒了他:“师父……”

  朱莺看到了他,眼睛一亮。跑了上来激动地摇他的胳膊:“师父!!你居然能下床了!身体怎么样,还难受吗?好久没见你想死你了哈哈!”

  于扶苏:“……”

  怎么说的好像自己刚临完产似的……

  陈雪凝上前作揖,道:“师父。”

  于扶苏朝她点头,剩下的眼神不自觉地瞥到了她身边,走过来的孽明身上。

  孽明朝他作揖,看了一眼韩鹿鸣,礼貌地笑道:“师父,你来了。”

  于扶苏:“……”

  他道:“刚才还和师妹们说起,要不要叫上你和师弟们去泡凝神泉,还没去请,你们就自己来了。”

  朱莺眼睛一亮,道:“可谓是心有灵犀啊!”她戳了戳旁边陈雪凝的胳膊,嘻嘻道:“师姐你说是不?”

  陈雪凝却皱起了眉。

  不对。

  孽明朝朱莺道:“师妹,莫要开玩笑。”

  朱莺朝他一挑眉:“嘻嘻……”

  他转身对于扶苏道:“去吗?师父?”

  于扶苏:“……好啊……”

  不对,这不是那个平常的孽明。

  明哥应该是仰头狂拽地说一句:“你爱去不去。”然后各种威逼利诱逼迫他走。

  或者……那才是他的面具?

  于扶苏看着他走在前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无限凄凉。

  孽明转头,对两个师妹关心道:“那我们就不一起了?你们晚上行路一定多加小心。”

  朱莺:“好的!”

  待三人走远,朱莺对陈雪凝说道:“师姐,你怎么不说话啊!”

  陈雪凝眉心未展道:“师父和大师兄,是……怎么回事?”

  朱莺:“啊?”

  一路无言。

  韩鹿鸣有些担忧呆愣的于扶苏摔倒,抓住了他的手腕,道:“师父,小心。”

  于扶苏:“嗯……好。”

  孽明头也不回,走在前面,道:“百清真人说,凝神泉能够使人平心静气,还能疗伤,很不错。”

  “正好师父最近有些染风寒,去那里也有益。”

  他这关怀看似用心,实则是不带一丝温度的,闯入于扶苏的耳朵,像冬夜里的冰渣,砸得他的心生疼。

  忽地,于扶苏心鼓一跳,脑海中霎时蹦出一个场景。

  还是那个他被铁链栓锁的黑暗画面,只是清楚了万倍。

  那身边无数怨灵七嘴八舌的叫喊如在耳边——

  “小家伙,你想什么呢,他是不会来救你的。”

  “谁跟你似的这么傻,你以为这么做他会感激你吗?”

  “他可是八神血统,用的着你个废物小喽啰来救嘛?”

  于扶苏的喉咙里发出稚嫩却沙哑的呐喊:“闭嘴!闭嘴!!”

  “嘻嘻嘻!恨吧恨吧!”

  “我们最喜欢吃你们这些小家伙的仇恨了……”

  “哈哈哈……”

  一声少年疯狂地呐喊仿佛撕碎了黑暗,炸入他的耳膜——

  “于扶苏!!你在哪儿?!”

  于扶苏的大脑登时如怒浪涌上,霎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韩鹿鸣接住他:“师父!”

  ……

  刚才眼前还是一汪黑暗,现在又是一片炫白了。

  于扶苏有点佩服自己这切换梦境的频率……

  他缓缓一睁眼,发现场景竟是又如此的熟悉。

  那如小动物般的人儿还在吻着他,朝阳下的双手十指相扣。待他松开舌的一刻,一颗脑袋紧靠着他的额头,蹭了蹭。

  于扶苏:“……”

  不是……原来春梦还有续集吗?

  孽明看着近在咫尺的他,果然说出来那句话:“喜欢……你。”

  明明听过一次,于扶苏的心却猛跳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在猛烈的心跳持续好久之后,他颤抖的嘴唇才张开,回应道——

  “我……也是。”

  话刚落,孽明靠着他,在他脑袋上投下的阴影消失。他挪开了两人亲近的不像话的脑袋,笑了起来。

  于扶苏一懵,脸全部红了,道:“怎么了?”

  孽明笑个不停,道:“师父,我开玩笑的,你还真信啊?”

  于扶苏全身僵住,那一瞬的光芒在当空的烈阳之下黯然失色。他懵到失去了语言系统:“你……”

  孽明还在笑着。

  他道:“哈哈,师父,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