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于扶苏穿了一件高领衣裳,将脖子上的纹痕裹得严严实实——纪蒿的治疗术只管愈合,不管治疤。他的身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刺青般的一朵血色海棠。

  枫桥长老知道了他们去鲤宫发生的一门子官司,登时气得牌也不打了,把于掌门提着耳朵过来问话。

  他低头顺目,接受着长老的训词,然后抿了抿嘴。因为他不知该怎么将自己那苍白无力的理由说出口,也不知该怎么让这群长辈们相信自己。

  待长老们最终问道:“那血尸真的是你豢养的?”

  于扶苏一咬牙,道:“不是……”

  然后气氛变得异常安静。

  于扶苏本以为自己需要解释很长时间,但是长老们居然连“那是怎么回事?”都没有问,只是叹了一口气:“罢了……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们也便相信你。”

  于扶苏一怔:“可是……”

  可是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血能控制血尸。连他自己都不敢确信地相信自己,甚至有过“他是不是梦游时做了这些血尸”的念头。

  长老们嗤道:“可是什么?你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你什么怂样我们这些老骨头还不知道吗?”

  刚有点感动的于扶苏:“……”

  于是一群长老白花胡子一缕,坚定道:“血尸是你养的才是怪了。”

  ……

  而另一边,韩鹿鸣房前。

  “哟!美人们好!”

  清晨,鸟鸣枝头,叫醒脆生生的干净阳光,朱莺打了个哈欠,和身边的陈雪凝一起,用冷漠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搔首弄姿的男人。

  纪蒿换上了一身鲜红的枫桥校服,倒是相当的人模人样……他的异瞳本来就带些些痞坏的俊俏,时不时露牙笑起来,被这红衣一衬,倒是很有孩子气的唇红齿白。

  陈雪凝跟押宝似的,对朱莺道:“受吧。”

  朱莺严肃地皱眉,不是很同意:“我押攻。”

  纪蒿:“???”

  他咳了咳,直起身子来,郑重地道:“以后,我就是你们师弟了!”

  朱莺嫌弃道:“我不管我不要,要叫就叫雪凝师姐,我是枫桥永远的小师妹。”

  陈雪凝表情冷淡:“师弟好。”

  纪蒿:“……”

  韩鹿鸣一身淡蓝的衣裳,是他方来枫桥时,遇见于扶苏的那一身。他倒了一杯茶,水落瓷碗,清凌凌作响,和着鸟鸣,是一支赏心悦目的清曲儿,最宜清晨来赏。

  他给每人都递了一杯,笑道:“以后都是同门师兄弟,多互相关照。”

  朱莺:“哦……你叫啥来着?”

  陈雪凝:“……”这丫头从头到尾都在问纪蒿的名字,没人告诉她,告诉她也没听清过。

  纪蒿啧了一声,道:“我给你写。”

  说罢,嘴角一勾,想用戏法——点水成墨来让这漂亮师妹和师姐们稀罕稀罕,直接拿手指往韩鹿鸣递过来的茶里一蘸。

  然后笑容凝滞。

  “啊啊——”他将烫红的手指抽出来甩了两甩,“师兄你是想谋杀我吗?!”

  韩鹿鸣:“……”

  朱莺陈雪凝:“……”

  韩鹿鸣道:“哦……抱歉啊。”

  谁知道你这么想不开。

  正常人会往茶水里插手指吗?

  纪蒿的脸皮厚得可以切下来当烩饼吃,完全不顾刚才失了面子,坦然地将那只手指在桌子上一画。

  果然,水凝成墨。他一气呵成,笔走龙蛇地写出自己的名字。

  陈雪凝拍了拍手以资鼓励,道:“真厉害,一看就没少练。”

  纪蒿哈哈一笑:“哪里哪里……”

  她继续道:“一般经常练自己的名字的,不是大人物……就是自恋狂。”

  久不经传的大自恋狂纪蒿:“……”

  朱莺凝视着纪后面那个字:“嗯……”

  纪蒿一挑眉,朝永远的小师妹道:“以后不用叫师兄,叫哥听见没?”

  朱莺:“好的草哥!”

  “???”纪蒿一蹙眉,“你说什么玩意儿?”

  朱莺本就不善弄纸墨,平常飞扬跋扈去了,没时间扩充她的汉字量。于是指了指那个“蒿”,理所当然道:“那上面不是有个草字头吗?我爹说,碰到生僻字就挑一边念……再说别人难道不都叫你纪草纪草吗?”

  这丫头不识此字,耳朵还强行带滤镜……陈雪凝万年冰脸一下子笑裂了,韩鹿鸣也是一挑眉,开玩笑地道:“在理。”

  纪蒿:“那不是应该念下面的部分,还有念偏旁的?唉不对……”

  纪蒿气道:“这个字,念蒿,《诗经》读过没?‘呦呦鹿鸣,食野之蒿’的蒿,懂?”

  他话一出口,韩鹿鸣举茶的手微微一停,俩姑娘沉默了一会,然后异口同声地带弧度道:“哟~”

  纪蒿皱眉:“又怎么……”他也一停,思索了一下,忽地品味出自己脱口而出的古句里还带另一人的名字。

  他转头看着韩鹿鸣,尴尬地笑道:“好巧啊,哈哈……”

  韩鹿鸣低眉一笑,将茶碗放下,道:“不是你提醒,我也没注意。”

  朱莺转头对陈雪凝道:“好吧我改了,我站二师兄攻。”

  陈雪凝一挑眉:“是吧?”

  纪蒿:“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

  朱莺道:“没事草哥,只是在讨论你的上下。”

  纪蒿还是没搞懂又一个“上下”是什么意思,只是怒目道:“是蒿哥!”

  朱莺:“好的草哥。”

  纪蒿:“……”

  你特么……

  忽地远处一声巨响,将四人一惊。望向声源处,只见一棵混迹在众林中的花树轰然倒塌。

  那是百草堂方向。

  四人一回神,以为出了什么事,匆匆地赶过去。

  近了,只见脸色黑云压城的百清站在门外,盯着整齐地裂开的那株花树,和它旁边的那个刚刚收回剑的男人。

  百清:“你干什么?!”

  孽明淡定地将身上的落红一扫,道:“不做什么。”

  众人:“……”

  百清知道,昨晚一顿骂,孽明这小子肯定会找他的麻烦,但没想到找得这么直接了当。

  干脆把百草堂前岁数比他还大的花树给砍了。

  孽明扑完了落红,单手提起一角粗树枝,将一人合抱的断树拖起就走,一点都不像是昨个儿体力透支的家伙。

  登时红瓣乱颤,落了满地,循着他走的方向留下一条花路。

  孽明:“真人莫要急,待我将这东西砍了给百味堂当柴,我再送你一株新树苗赔罪便是。”

  百清:“……”气得差点心脏又犯病。

  他转头,看到于扶苏门下的其他所有徒弟还在围观,憋了一口气道:“你们大师兄什么毛病!”

  韩鹿鸣无奈摇了摇头,望着孽明毫不费力的远去身影,道:“那个真人……节哀顺变。”

  纪蒿低头,看见了那花的一朵“尸体”,亦说道:“……节哀顺变。”

  孽明真不是只为了泄气,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百清的花树的死因有俩:一它很不幸地,是一株海棠,二它是于扶苏送的。

  百清:“???”

  为了给他们大师兄收拾烂摊子,几人只好帮百清真人做点杂活来作为赔罪。

  完事之后,四人扫兴地回去继续给纪蒿开新生欢迎会,只是那茶已凉,鸟也倦叫了。

  人也没坐稳,便入耳了一声十万火急的情报。

  纪蒿刚端起来一杯凉掉的茶要饮,就听那满头是汗的弟子舌头打结道:“不好了……呼……师兄!三大门派人包围了枫桥山庄脚下,说是……让我们交出于掌门。”

  韩鹿鸣眉梢上漫上一股冷气,将神色凝住。

  纪蒿将那茶一饮而尽,茶碗清凌一声碰在石桌上,嘴角一弯,笑道:“总是得来的,比想象的还早啊!”

  陈雪凝:“草哥……”

  纪蒿一挥手,道:“无事,就算我刚来,也已经是枫桥的一份子,要打我一定会上的。”

  陈雪凝:“不是,草哥……”

  纪蒿一笑:“师姐,我还没有那么弱鸡,不用担心我。”

  陈雪凝:“不是,草哥,我想说……你刚才喝的那杯茶,被你插过手指。”

  纪蒿:“……”

  ……

  魔途纪年,公元陆壹捌年,修仙界风云大变。

  四大门派之一枫桥山庄,掌门人于扶苏因被疑豢养血尸,包庇天妖,心怀异志。而枫桥山庄袒护其罪行,拒不交人,一时成为天下修士众矢之的。

  三大门派集结修士,由明月堂少主洛疯带领,对枫桥山庄进行讨伐。

  而枫桥一众人负隅反抗,门派的集结军久攻不下。

  一时间,修仙界灿若纸花的虚伪和平,终于被积攒已久的暗流汹涌给侵蚀殆尽,各大门派间由于意见不合,拔刀相向。

  以枫桥山庄一事为引火索,修仙界的门派纷争爆发,进入了长不知何时而终的混战。

  此乃是,天下和久必分,天之意也。

  “……”听完了系统史诗般中二的剧情朗诵,于扶苏冷漠道:“你什么毛病?”

  【系统】:剧情介绍已完毕。

  宋怜子用传音扣在他耳边聒叫:“多好!磅礴壮丽!格局大气!”

  于扶苏一语中的:“说实话,这是不是你曾经写废文稿的文风?”

  宋怜子一沉默:“……卧槽,你怎么知道,于老师你是我肚子里的大肠杆菌吗?”

  从蛔虫退化到大肠杆菌的于扶苏:“……”

  于扶苏一扶额,道:“说正事!”

  宋怜子道:“我们掌门跟明月堂和鲤宫掰了,他不想参与一些无谓的争斗。”

  她只正经了一瞬,便又道:“你要不要跟清流岛联个姻什么的,我们这边男女不忌。”

  于扶苏没空跟他插科打诨,严肃地问道:“后来的剧情是怎么样了。”

  她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发现,剧情已经改的亲妈都不认得了。”

  于扶苏:“但我们的确是穿越到《魔途为王》的世界里了吧?穿越的世界应该是有蝴蝶效应修正作用的,无论怎么着,大体去向还是得跟着总剧情的吧?”

  宋怜子道:“你提醒我了,你有没有想过,有什么东西,是和原著设定背景一样,而情节不一样的吗?”

  于扶苏疑惑:“什么?”

  宋怜子一字一句道:“同人小说。”

  于扶苏:“……”

  宋怜子:“你觉不觉得我们是到了一本同人小说里了?又或者说是……原著剧情与同人折叠了?”

  两个平行世界的时间线重合,亏得宋怜子能想象出来。

  她道:“于老师,这几天你先在山庄里安稳地呆着。现在我在明敌在暗,一定得提防好别人。我想一想我之前看过的《魔途为王》同人里有什么和这个世界剧情比较相似的。”

  于扶苏:“……卧槽,你还看同人?”

  宋怜子声音里责备他大惊小怪:“一个合格的作者,怎么不能不看粉丝产粮呢?我不仅看,我还带着几本穿过来了呢。”

  于扶苏无言以对,道:“那你快去,不把幕后人分析出来,就别来吵吵我。”

  他关了传音扣。

  他的脾气最近有点躁,因为被那些讨伐他们的门派愁得焦头烂额。

  枫桥惨遭围剿,先遭难的是脚下的枫桥村。村民流离失所,是他们的责任。幸得枫桥山庄的空房子多,于扶苏便叫弟子们将流民安排住下了。

  现在门派特殊时期,几乎全天下茶余饭后不骂上枫桥山庄几句都难受,仿佛世界上曾经出现的孬事,全都赖在他们头上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尽管这样,于扶苏也不能做多强迫,只对门派里的门师弟子小厮说道,若有想离开的,他会想方设法帮他们离开,不会强行留他们。

  结果,枫桥一众人一个都没走,全部吵嚷着要留下来,说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于扶苏。

  【系统】:您在门派中的好感度早已超过优秀线,不必为人员流失担心。

  那天,听到这些少年们的宣誓之时,于扶苏站在高台上,望着下面那一双双望着他的,清明的大眼睛。想起了自己曾经当游戏做任务刷好感度的那些天——这些眼睛之中,有曾在练功房抢红豆糕绿豆汤的,有百草堂听他讲学的,有好奇问他孕子果壮阳草是什么的,有巡逻路上跑来围住他笑嘻嘻向掌门问好,还有……那在藏书阁,紧紧抱着他给的书,即使在孽明的威胁之下也不曾放手的。

  当然还有他五个整天吵闹不靠谱的徒弟的。

  霎那间,于扶苏根本顾不及颜面,温润的泪水溢满眼睛,顺着脸颊流下。

  他那一瞬,把心挖了一个洞,将枫桥山庄完完整整地塞进去了,谁都摘不走。

  可能又是想起了那天的光景,于扶苏不禁有些发呆。

  一群人安抚完今天的流民,已是傍晚了。千疮百孔的天边,泛起奄奄一息的夕光,染得风都有些许微冷。

  于扶苏去了那片空房子。暂时被他们取名为“千朋阁。”

  有千朋自远方来,以此为家乎。

  枫桥山庄已经被围困很久。每天都在交战和资源分配上踯躅。

  纪蒿累到直接跟那群流民一起,地为席地躺下睡。韩鹿鸣无法,不忍叫他起来,只是给他与其身边的流民,各披上一件干净的鲜红校服,然后在纪蒿身边坐下,倚着堆起的物资,一手放在屈起的膝上,一手缓缓拿起一片长叶,放在嘴边。

  一时间,悠扬的曲调温柔了夜色,舒缓地流进这些疲劳奔波,精疲力尽之人的耳朵里,滞住了“哎呦哎呦”的轻嚎。就好似久日干旱皮燥的脸颊,抚来一阵湿润的微风。

  让人心也柔软了。

  于扶苏伫立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

  忽然凉风中的他身子一暖,转身便见孽明给他披上了一件毛绒大氅。

  孽明:“不去休息,你来干嘛。”

  于扶苏:“来看看……”他一低眉,“也不知能坚持多久……”

  忽地,他眼睛一瞪,只见孽明将他的双手捧了起来,放在嘴边呼了几口热气,眉心仍簇着责备:“晚上凉,小心再发烧,我可没空给你候床了。”

  于扶苏的脸沸腾了一下,似乎还冒了些许热气,登时把手抽出来,道:“没事……为师没那么弱。”

  于扶苏的手离开得太快,孽明还保持握住的动作愣了一会儿。好像是哪里少了点什么东西似的,空落落地放下了。

  空气静默着。

  于扶苏刚想找点话题来化解气氛,只见一个小弟子,神请严肃地向前报道:“掌门……有来使求见。”

  于扶苏一皱眉:“谁?谁还能进来?”

  枫桥山庄近乎是一座死城了。

  小弟子道:“是小师妹家中……朱家家主暗暗派来的……”

  …

  ——

  小剧场,您对另一半的要求?

  孽明:(盯。)

  ……好的下一个于老师来回答!

  于扶苏:“唉?你这个问题是不是问过了?我说了随便凑合么……”

  纪蒿:“嗯……一定要是素颜美人,待人温柔,脾气好但是不能太弱,很厉害但是不能太强势,有风骨但是不能太尖锐……”

  朱莺:“啧,事真多。”

  陈雪凝:“你不觉得,你身边有一个,很符合要求的吗?”

  纪蒿:“啊?”

  被三人突然盯着的韩鹿鸣,仍然保持微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