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望明月【完结】>第八十七章

  何凌山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境况下遇见冯曼华。

  礼堂中宾客如云,外面还挤着黑压压的记者,当红女明星的婚礼可是难得的新闻材料,光是来宾就有足够的噱头。眼下礼已经行完,主婚人致过词,两位新人要暂时离开,去接见各自的家人了。

  曼华一身西式婚服,拥在鬓边的雪白头纱闪闪烁烁,是镶嵌其中的碎钻在发光。她的双眼却比钻石还要盈亮妩媚,脸颊嫣红,谁被她看一眼,心神都要被这夺目的美艳狠狠一震。相比起出色的新娘,站在一旁的新郎倒显得平凡许多,瘦高个子,戴着一副眼镜,在西装革履的打扮下倒还有几分翩翩风度,就是皮肤黑了些,脸上一直挂着幸福的傻气笑容。

  挽着这位呆呆愣愣的新郎,曼华来到一排靠前的座位边,两人微微一鞠躬,也不说话,行完礼便走了。她行礼的对象正是温鸣玉,何凌山坐在旁边,总觉得曼华起身前似乎瞥了自己一眼,她显然还记得他,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婚礼行完,客人纷纷转到后面的大厅用酒宴。何凌山憋着一肚子的疑问,偏偏路上不停有人过来向温鸣玉寒暄问好。曼华的面子出人意料的广,有不少大人物都肯为她的婚礼捧场,温鸣玉作为身份最显赫的一位,自然是众人的重点光顾对象。就连跟在后面的何凌山都吸引来不少目光,只要有人问起,温鸣玉便告诉他们,这是他刚收入门下的新学生,还没来得及正式宣布,先带出来见见人。

  这无疑是个大新闻!

  谁都知道温鸣玉继承父任以来,一位门生都没有收过,就连挂名的都不见一个。道上人原以为他对这套规矩没有兴趣,不料温鸣玉非但一声不响地收了门生,今天还这样关照地带在身边,可见他有多看重这位新弟子。这个消息一传开,前来打招呼的人顿时翻了数倍,探听消息的有,套近乎的更多。何凌山疲于应付,干脆把脸一板,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反正今日他的身份是晚辈,是后生,就算不近人情,也可以用年轻气盛来作掩护。

  好不容易转入包厢,身边的人少了些,何凌山立刻抓紧机会问:“她怎么嫁人了?”

  在邑陵初次会面时,他还误会过她,为曼华手上的戒指回肠百转过好一阵子。及至重新回到温鸣玉身边,何凌山再没有听到曼华的消息,渐渐也就把这个人抛到脑后,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她的婚礼上重逢。

  难怪温鸣玉说起贺礼也替他准备了一份后,似笑非笑的,像是小小地捉弄了他一回。

  “她嫁得出去,说其中还有你一点功劳。”温鸣玉凑过来和他咬耳朵,湿暖的气息在何凌山耳畔一扑,不暧昧的话也变得暧昧了。

  何凌山靠近对方那半边脸都在发烧,碍着有旁人在侧,只得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我?”

  眼下温鸣玉兴致不错,捧着一盏茶说故事般细细给他讲解。原来今天的新娘子和新郎倌是青梅竹马,曼华原先也是位小姐,正正经经地上过几年学,可惜顶上的兄长一个比一个败家,冯家落到他们手上,很快就败落了。曼华的兄长计划把她嫁一个年近五十的富商当填房太太,她抗拒不成,居然独自离家,靠着一位有导演父亲的前同学与电影公司搭上关系,自此登上银幕,一炮而红。

  当然,女明星这名头听起来光鲜,底下也藏着肮脏不堪的阴影。曼华好歹是自寻门路成的名,比底下挖掘出来的小明星好得多。她的竹马从前一家都在冯府当差,冯家败落后就被遣出门去,自行寻求生计。竹马是家中唯一读过书的人,毕业后在中学里教国文,此外还七七八八地找了三四门兼差,累死累活,就为多拿出一点积蓄替曼华打点。可是曼华还是被有心人看上了,对她穷追不舍,甚至连她的竹马都挖掘出来。大人物要安排一个教书先生轻而易举,竹马丢了工作,家宅不宁,为了不让曼华因自己受牵制,他干脆狠心迁出了燕南,去投靠邑陵的叔父。

  他一走,曼华简直发了疯,千方百计地找门路,终于在一场宴会上等来了温鸣玉。温鸣玉肯帮她,倒不是因为曼华沉鱼落雁的容貌,璀璨无限的星途。仅仅是她恳求他时那一腔孤勇,连命都豁出去了似的,让他想起数年前的雨夜,那个跪在他车前被雨拍得头都抬不起的盛欢。

  温鸣玉要面子,不肯把最后这层缘故告诉何凌山,因此他的格外留情在故事结尾显得颇为可疑。何凌山不至于为此就认为他对曼华有什么,但心头依旧泛起一抹酸意,对温鸣玉道:“她的事,你知道得这样清楚。”

  他掩饰得不好,叫温鸣玉听后一愣,旋即转眼瞥向他,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好半天。

  何凌山被那双天生含笑的凤眼看得心虚耳热,心想自己这样算不算无理取闹,没想到他也有和这四个字搭上边的一天。许久后,温鸣玉终于出声:“我是担心你坐得无聊,才想说个故事让你消遣,你反倒揣测起我来了,好没良心。”

  最后四个字是贴在他耳边说的,何凌山脸上烫得都麻了,匆忙干咳一声端起茶来喝。他常常在温鸣玉端重的时候做些不规矩的事,但等到这个人偶尔不端重一回,自己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说起这件事,你倒是会替自己做打算,早在进珑园之前就想好要去邑陵了。”温鸣玉不肯放过他,声音不高不低地又送过来一句话。

  这原是他藏在心底的小秘密,只有姜黎一个人知情。何凌山惊讶得连害羞都忘了,扭头盯着温鸣玉:“你……你怎么知道?”

  温鸣玉道:“从前找你时,佣人在你房里发现不少剪下来的旧报纸,你进珑园之前又总爱打听那里的消息,猜也猜得出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何凌山清楚这绝不是一句话的功夫那样简单。温鸣玉那时为找到他一定耗费了极大的心力,连他旧日和什么人打过交道,说过什么话都查得一清二楚,这是急得一筹莫展的人才会想到的办法。

  何凌山没有说话,只悄悄把手探下去,找到温鸣玉搭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指缝扣指缝地紧紧握住。

  婚宴结束后,何凌山又收到曼华送来的两张电影票,是她新上映的片子,看名字是个鸳鸯蝴蝶的故事。回想起自己当初在曼华面前的表现,何凌山不免有些不安,那阵子他满心都是温鸣玉,连装模作样都没有顾上,她兴许是看出了什么吧。等到他把这个顾虑告诉温鸣玉后,温鸣玉却笑他草木皆兵,又说他是曼华的大恩人,她不会做恩将仇报的事。

  何凌山听得懵懵懂懂,至今仍不知道自己对曼华施下过什么恩情。

  曼华的婚礼在报纸上热热闹闹地张扬了好几天,在它流传开的同时,先前报上那桩谣言渐渐就销声匿迹了。毕竟一个是实打实的,许多人亲眼见证过这场婚礼的盛况。而另一个既没有说出名姓,故事也虚虚实实,谈来谈去都是猜测,不比新鲜话题招人喜欢。有这一手应对,怪不得温鸣玉一点都不把谣言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在曼华婚礼上会出现那样多的大人物,显然与温鸣玉也脱不开关系。

  何凌山近日越来越忙,自从他说要为温鸣玉做打算后,那个人出行办公都把他带在身边,有时连应酬都不撇下他。如今在温鸣玉手底下任事的许多人都知道,少主人新收了一位年轻门生,事事都亲自教导,大有日后让他接手事业的架势。

  他们这边一帆风顺,远在晋安的岳端明却撞上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岳端明上任燕南督办许多年,因为与温鸣玉私交很好,底下从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官位一直坐得很稳。谁知数天前,有人一状告到华京政府,说岳端明贪赃受贿,给燕南的烟贩子大开方便之门,亲自护送他们运土。上头对烟土的管制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这次接到什么命令,竟然十分重视这桩子虚乌有的案子,派下巡查使来审问。岳端明怀疑其中另有文章,想借温鸣玉的手去查探,这些事又不便在信件电话中谈起,只好请他上门商谈。

  何凌山这次没能一起跟过去,不禁有些闷闷不乐,坐在温鸣玉的书房里听对方交代一些需要处理的琐事。

  “明天把这份文书交给许叔和,他知道该送到哪里。”温鸣玉点点桌沿上的纸袋,说完抬起头,看到何凌山一脸的不情不愿,顿时好笑地哄道:“我不过离开一天,后天一定回来,做什么拉这样长的脸。”

  何凌山干脆俯身抱住他,整张脸都埋在对方肩上,小声道:“我放心不下你。”

  其实是三年前那场事故的后遗症,那次温鸣玉也不过离开了两三天,还没回来就大病一场,也让何凌山遭受好大一场惊吓。何凌山越想越担忧,忍不住补充:“明天我想和你通电话,你一定要接。”

  温鸣玉摸了摸身后青年的脑袋,耐心十足地答应下来。何凌山仍旧赖在他身上,想到自己每一次远行后,对方一定也如此的牵挂过自己。不过温鸣玉不像他,就算有不安,那个人肯定会牢牢藏在心里,绝不透露半个字。他离开三年,温鸣玉就被这些情绪折磨了三年,何凌山想得简直有些心疼了。

  自从遇见这个人后,他的心不再是自己的,连命也不再是自己的。

  若是温鸣玉有任何不测,他也无法再活下去了。

  番外:旧梦

  阅前提示:该篇为无责任小番外,和两个主角无关。今天七夕,随便写写给你们看着玩,不必太在意。

  盛敬渊翻开日历,今天是十五号,离他去法国的那一天正好还有半个月。

  他旋开自来水笔的帽盖,在日期下慢慢地画了一个圈,笔尖还没有从纸上离开,一个男佣忽然跑了来,站在他的卧室外面,唤道:“六少爷,有电话。”

  对方也不说是哪里的电话,谁打来的,一转身就走了。敬渊不与那男仆计较,他匆匆地站起来,走了一步,又回到书桌前,胡乱把那个圈涂去了。他住的这间院子没有安电话,要是想要通过电话找他,那必定是前厅客室里那一部,而这个号码,敬渊只告诉过一个人。

  敬渊兴冲冲地走进客室,捧着听筒“喂”了一声,那端的人还没有说话,敬渊的嘴角就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那阵快乐是止也止不住的,直至这一刻,敬渊的一天才算是彻底的完整了。

  电话里传出一道清亮轻快的声音:“小六哥,出来游绣湖吗?”

  敬渊本预备了好些话想问,但一听到这句话,那堆问题立刻都变得不重要了,他想也不想,干脆地应道:“好。”

  对方轻轻的笑了几声,柔声说:“那我派人来接你。”

  他说完便挂了电话,是怕敬渊会推拒。敬渊向来不愿意让任何人发现自己与温家少爷有密切的来往,如若被他的父亲知道了,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利用这段关系,借着这把梯子攀附上温家。

  敬渊绝对不会容许这种可能,这个人是他的,这段情也是独属于他们的,谁都不能插足。

  他步履轻盈地回到房间,换了一件新制的长衫,又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镜子里的他面孔昳丽,身形修长,眼睛映着明亮的灯光,那里面也灿烂一片,哪里都是澄明的,晴朗的。十七岁的他本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不过在这一刻,敬渊的年纪仿佛又轻了,他满心欢喜,正准备赴一场约会。

  或许是夜里的缘故,车子开得很快。敬渊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绣湖边的路灯已经全部熄灭了,只余下月光雾一般笼在湖上的亭台四周,与泛着波澜的湖水溶在一起。一名穿深灰色西服的少年靠在亭外,他虽比敬渊小三岁,个子却拔得很高了,只是身形仍旧单薄,在月色下的影子像只纤细的鹤。

  敬渊快步向他走去,唤道:“璧和!”

  那少年闻声转过头来,是副端丽俊美的面貌,唯独一双眼睛是锐利的,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他望见敬渊后,顿时露出了笑容,这次终于是一个少年的神态了。

  敬渊只和对方分别了一日,却像许多天都没能见到他。两人面对面地站着,敬渊这才发现璧和的眼睛里有细细的血丝,一副没有好好休息过的模样,眉毛不禁皱了起来,低声问:“你不是陪你父亲去豫山了吗,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璧和笑吟吟地回答:“我自己先跑回来啦。”

  说完,他又歪着头打量敬渊一阵子,忽然垂下眼睛:“你下个月就要走了,我……”

  余下的话璧和就不愿再说了,一提到离别,敬渊的心也空落落地往下坠去,喉咙哽住了,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沉默了片刻,璧和忽然一抬头,又对他微微一笑,主动抓住了敬渊的手,带着他往湖边走去。

  璧和的声音在他身旁说道:“小六哥,你到法国之后,要记得给我写信啊。”

  光阴悄然流逝,两年过去了,敬渊身在法国,正对着一张空白的信纸发呆。他撑着下巴,一件一件地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不知璧和怎么样了,温家发生了那样大的动乱,就连在法国的温家三少爷都赶了回去,璧和能应付他吗?

  上一封信里璧和让他放心,可敬渊根本不能放心。他准备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就买船票回国去,他们已经两年没有相见,敬渊不想再等到第三年。

  敬渊还没来得及落笔,却有一封来自国内的电报先到了。看清它的第一眼,敬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接到了璧和的死讯。

  敬渊满脸汗水,倏然粗喘一声,睁开了眼睛。铺天盖地的黑暗压过来,他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剧烈地喘息着,梦里的绝望依旧没有从他脑中散去,敬渊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按在脸上,他的睫毛湿透了,眼角处有水痕与汗水混在一起。

  有人忽然在床边问道:“你做噩梦了?”

  盛敬渊霎时转过头去,看见一道单薄纤细的影子立在夜色中,离床不远。对方的轮廓被黑暗模糊了,可敬渊知道这是谁。

  他猛地扑过去,把那道影子拽进怀里,对方被他吓了一跳,重重地推他,怒骂道:“盛敬渊,你发什么疯!”

  盛敬渊不管不顾,他抓着那人,一手胡乱地撕扯对方的领口。那人起先挣扎了几下,语调严厉地斥责他,不过推拒的力道却越来越小。盛敬渊最终扯开了对方的衣襟,借着一缕微弱的光,他看到那人线条细致的锁骨中间,缀着一颗纤细的,小巧的红痣。

  狂乱的心跳终于开始放慢,敬渊将额头抵住那颗红痣,靠在对方怀里。他不肯说话,只伸出手臂,紧紧地、狠狠地搂住那人的腰肢,再也没有动。

  那人僵硬地任他抱着,许久之后,终于动了动,一只手迟疑地抬起来,最后落在敬渊脑后,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那人叹道:“唉,盛敬渊,你真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