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地上的男人三十多岁，捂着肚子，嘴角、额头冒着血，都是被打的伤痕。他穿着最常见的蓝黑色褂子裤子，比普通的衣服略微宽大，都是九分长，裤脚蜷缩露出膝盖。皮肤从小腿肚为界，一分为二，一半雪白一半黢黑，这是常年在太阳下工作晒的。
林芙蕖想这人应该是一个渔民。
两个壮汉从屋里出来，走在前面的二十多岁，肌肉结实，一看就是练家子。后面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也很壮，但是肉壮，挺着一个大肚子，肥肉从白色跨栏背心里挤出来。
在这个很多人都饿肚子的年代，林芙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胖的人，但这也说明，他有钱。
趴在地上的渔民，惊恐地看着那胖男人，不断的向他求饶，“华哥求求你，给我一条生路吧，最近我孩子病了，看病花了一大笔钱，我实在没钱交租，求你再宽限我一个月，下个月我肯定把欠的钱补上。”
胖男人没有搭理求饶的渔民，朝身旁的年轻人摆摆手，年轻人拉起渔民的衣领，直接将他拖地拉走。
那渔民拼命哭喊着，发出杀鸡般的求饶声，胖男人视而不见，笑着跟钱多多打招呼，“不好意思见笑了，钱小姐几天不见又漂亮了。”说着胖男人张开双臂，给了钱多多一个大大的拥抱。
肥胖的肉紧贴着钱多多曼妙的身子，双手在钱多多的背后滑了两下。林芙蕖在钱多多身后，将胖男人揩油的动作看着清清楚楚，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但紧接着又看到钱多多翻了一个大白眼，手狠狠地朝胖男人的背锤了两下，锤着男人吃痛的皱了一下眉，连忙松开钱多多，“靓女，力气真大。”
钱多多皮笑肉不笑地“呵呵”笑了两声，“是华哥吃的太好，该练练了。”
胖男人客气地笑了笑，看出他对钱多多有些忌惮，毛手毛脚可以，再进一步就不敢了，“靓女，真是爱说笑，这两位是？”
他又看向林芙蕖和陆绍。
钱多多:“我手下。”
胖男人盯着林芙蕖眼前一亮，这和刚才色咪咪的眼神如出一辙，“靓女的手下也是靓女啊！小妹妹，多大了？”
陆绍向前一步，将林芙蕖护在身后，钱多多向旁边一挪，拦住胖男人，“华哥，我们赶紧聊正事吧，你也听王阿公说了，我现在身份特殊，不能久留，一会还要回宿舍……我们抓紧吧。”
这个王阿公是钱多多家的老仆，解放前一直在他们家当管家，解放后又跟着钱多多爷爷走南闯北的做生意，说是老仆更像是家人，钱多多求他帮忙，他就把这胖男人介绍给了钱多多。
胖男人认识王阿公，自然也知道钱多多的家世，钱多多将王阿公搬出来，就是拿家世压他，让他收敛点。
胖男人瞪着钱多多，钱多多也毫不露怯地看着他，电石火花之间，胖男人忽而一笑，“靓女说的是，我们先谈生意。”
他把三人请进门，那年轻壮汉也回来了。屋里就两把椅子，一张桌子，还有角落堆着若干马扎。
胖男人坐下，点了一支香烟，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走。”
黄色椅子上面附着一层黑泥，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脏脏的。
钱多多嫌弃地撇撇嘴，她这大小姐什么都不怕，就怕脏，“我站着就可以。”
胖男人无所谓，她爱站着就站着吧。
钱多多：“上次我们谈的价格可以，但船实在太小了！这样，价钱我就不往下还了，船，你要给我中型的……”
没等钱多多说完，胖男人伸出手打断她，“中型的渔船已经没有了，现在只有最小的。现在管的严，价钱也要往上涨，一趟一百块。”
一百块！
单看这个价格真是一个天价，林芙蕖不自觉地看向陆绍，他也这么有钱吗？
陆绍心有灵犀，仿佛察觉到林芙蕖在看他，也转过头看向林芙蕖。林芙蕖被逮了一个正着，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躲了一下，又抬起头，迎上陆绍的目光，在他耳旁悄声道:“你们也是这个价吗？”
这种事情各有门道，有像胖男人一样，成规模的，有两三个渔民一条船偷偷走的。不同人不同价，有便宜，有贵，这胖男人开的价……
陆绍悄声道:“他狮子大开口了。”
钱多多不是盲然和胖男人谈，她也是打听过价格的，她也知道男人狮子大开口了。他的小船比独木舟大不了多少，也就能运几十件衣服，一趟要是一百块，她也不用做生意了，运费就能把她赔死。
钱多多:“华哥，这和上次差的太多了，上次可没这么贵，你看在王阿公的面子上给我打个折，便宜点。”
“靓女啊，我也是没办法啊！你看刚才的小弟，你不知道我手上多少欠租的，我也是赔本做买卖。不能再减了，价格就是这个价格，你要是不同意，再去找找别人啦。”
别人！这已经是钱多多找的第二个人，上一个人莫名其妙的不干，她才找到王阿公，求他帮帮忙。干这一行的人可能很多，但都是沉在水面，如果没有人引荐，根本找不到。如果这个不成，她不知道再去哪里找人。
钱多多一咬牙一跺脚，“行，一百就一百，你给我两条船。”
胖男人吸烟的手一顿，把烟从嘴边拿开，“你确定？”
林芙蕖觉得胖男人的反应有点奇怪，按照陆绍的说法，他宰了一只肥羊，不应该很高兴吗？怎么这种反应？
钱多多非常确定地点点头，“我确定。”
胖男人坐直了身子，朝旁边的小弟招招手，“你去把阿本给我叫来。”
阿本是胖男人的会计，记着每条船的航程、收益，这艘船几号到几号，走哪里，运什么，都由他负责。
屋里进来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乍一看跟小赵有点像，像是做学问的人。他口袋里卷着一本笔记本，书角卷曲，应该用了很久。
阿本：“老板，你叫我？”
“你给钱小姐查查，什么时候有小船？给她约个时间。”
“好嘞。”阿本掏出笔记本翻看着，翻看半天，说道:“最近都没时间……下个月吧，下个月有一艘船能走一趟。再下个月要看老主顾的时间，安排好了，抽空给钱小姐跑。”
陆绍扭过头，趴在林芙蕖耳朵上，小声道：“他不想给钱多多跑。”
林芙蕖皱着眉看着陆绍，不明白陆绍为什么这样说？
陆绍又解释道：“他没有那么忙。”
这种生意都是赚老主顾的钱，根本没有那么人，不可能忙成那样，胖男人的行为根本是把钱多多往外推，不想做这门生意。
胖男人：“靓女，怎么样？你衣服什么时候发货？这次先给你运一船，我这边约好下下个月的时间，再和你约下次的时间。”
“哼！”钱多多哼笑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也不管脏不脏了，斜睨着胖男人，“说吧，谁不想让你和我做生意？”
胖男人有点慌乱，紧张地点了一支烟，“靓女开什么玩笑！我有钱不赚，傻呀！确实是生意太忙了，船太少了，我也没有办法啊。”
“王阿公？我爸？不会是我爷爷吧！”
“不要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认识你爸爸呢。你那种大小姐还是回家老老实实嫁人，享清福多好。像我们这种苦命的人，想像你这样都没有办法呢。”
钱多多了然，“是我爸爸找的你。好，既然你没有诚意要和我做生意，我再去找别人，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说罢钱多多冷着脸就往外走，路过带路的小男孩都没有停下，小男孩奇怪地叫了一声，“姐姐。”
跟在钱多多身后的林芙蕖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没事，你快去到前面带路吧。”
“嗯。”小男孩点点头，“噔噔”跑到前面。
一路上钱多多都没有说话，直到走到大路上，钱多多才开口，“你先回家等我，后天我就给你运东西。”她狠狠地将地上的土块跺得“粉身碎骨”，“马的，我一定要做成给你看看。”
钱多多没说名字，林芙蕖也知道她说的是他爸，也不知道她和她爸有什么恩怨？但太阳底下无新事，看之前她和“未婚夫”的斗嘴，估计是想逼她结婚。
钱多多和林芙蕖在大路上分道扬镳，赶着最后一班车回到了阳城。
阳城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一条阳江将城一分为二。南边是太平山，这里是老城区，省立大学、省立医院都在此处。
太平山脚下有一条街，这里绿荫环绕，如盛开的花朵般的典雅梧桐整齐的分布在街边。梧桐后面是白色的围墙，一人半高的围墙将里面的房子遮挡的严严实实，偶尔露出一两个奇形怪状的屋顶，可以看出里面是一栋栋欧式小别墅。
这条街的官方名字没几个人知道，但一提起别墅街，每个阳城人都知道。
阳城因为靠海，和下南洋做生意优势，近代很多外国人来这里做生意，一些外国人和资本家聚集在这里，盖房子建别墅，慢慢的就形成了一条别墅街。
解放后，无主的别墅收归中央，红色资本家的房子仍归个人，钱多多的家就在一座红顶的别墅里。
钱多多气冲冲地推门而入，几十年的老木门发出刺啦的陈旧声。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楼梯上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手指翘成兰花指，左扫扫右扫扫，扫得小心翼翼，好像扫的是花瓶，而不是楼梯，一点没有干活的样子。
她长得的和钱多多很像，一看就是钱多多的妈妈，只是她更娇更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
她一见钱多多进屋，先是一喜，刚想追上去，又看她气势逼人的样子，眼珠子一转，转身跑上楼去。
充满欧式风情的客厅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老式的欧式皮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他年纪看着和钱母差不多大，但保养的比钱母差多了，挺着一个肚子，皱纹爬满脸上。仔细看看，长得还算不错，只是眼神不够精明，透着一股败家富二代的味道。
这就是钱多多的爸爸。
钱多多一把夺走钱父的报纸，钱父没有看清来人，张口就骂，“你干嘛！卫生打扫好了吗，干什么抢我报纸！”他把钱多多当成钱母了。
看清来人，钱父突然笑道：“呦，你怎么回来？今天放假？饿了吗？厨房有点心，你先去垫吧垫吧，等一会儿你弟弟放学回来，我们开饭。”
钱多多将报纸拍在桌子上，嘭的一声，老古董茶几发出剧烈响声。钱多多指着钱父的鼻子，“我只跟你说一遍，你要是再捣乱我，我就给王德成一刀，我把他给捅了，我看你怎么巴结他爸。你了解我的脾气，我说到做到。”
钱父胆小，钱多多凶狠的样子让他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但父亲的威严又让他举起手，想打钱多多一巴掌，“我是你爸，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
“你干什么！你想打多多！”
一个中气的声音突然响起，钱母扶着一个老头下楼，那老头白发苍苍，背已经佝偻，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但精神硕硕，眼中发出一道精光。
“爸，你不知道这个不孝女怎么骂我的。”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们两个，跟斗鸡似的，见面就吵。”
钱多多走到老人面前，乖乖地叫了一声，“爷爷。”
比起对钱父的态度，对着钱多多，钱爷爷和蔼很多，“嗯，我多多瘦了，是不是那边吃不饱也睡不好，脸色都蜡黄了。”
钱多多:“没有，被我爸气的。”
“你！”钱父气得吹胡子瞪眼，“谁气你了。”
钱爷爷朝钱父虚打了一巴掌，训道:“你这么凶干什么！吓到我乖孙女了！”
“乖孙女，你跟爷爷说，你爸怎么了你了，这么生气，兴师问罪地跑回来。”
钱多多:“我爸为了让我结婚，捣乱我的生意，害得我的生意要黄了，我能不生气嘛。”
“奥，这样啊。你爸确实做的不对，但……结婚这事，你确实要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