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和赵五一前一后从人群后走来，走到桌子后面。
因为是正式场合，两人收拾着格外精神，都拿出了最好的衣服，头发、脸都洗得干干净净。但两个人一比，还是刘正更胜一筹。
刘正穿着一身蓝黑色的中山装，笔直硬挺，气度不凡，衣服上连一个褶皱都没有。现在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大家的毛衣都已经脱下来，换上了纯棉的单衣。纯棉的衣服容易皱，穿半天便都是褶子。所以刘正的衣服不是纯棉的，比呢子薄一点，比纯棉厚一点，非常硬挺。
林芙蕖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只感觉热了，看着就想流汗。但热的有价值，一看就比赵五有威严。
赵五穿着一件白衬衣，下面搭配着黑裤子，都是棉布。他穿的非常符合现在的温度，但就是膝盖上都是褶皱，衬衣扎腰处也都是褶皱，身上所有关节处都是皱皱的。还没说话，气势上赵五就输了。
选举流程很简单，两人各讲一段话，说什么都可以，一般都是当上村长之后怎么管理村子，怎么为大家做事………讲完之后就投票，一人一张字条。因为很多村民都不认字就画画投票，投刘正就画圈，投赵五就画叉。
奎阿公引着两人坐下，让刘正先发言，然后赵五再说。
刘正的说话和他穿衣服一样，一套一套的，听着热血沸腾，感觉东升村赶英超美，明天就要成世界最富村了。
林芙蕖听着两句就觉得没意思，但看看周围的人，都是津津有味、聚精会神。她往后退了退，退到人群外，找了一个树荫下的大石头坐着等结果。
她是希望赵五当村长的，一是赵五向着她，肯定想让他当选。二是赵五实干，不像刘正话说的漂亮，做事就……他也不是不办事，只是专门做有利于自己的事。
与公与私，林芙蕖都希望赵五当选。可惜林芙蕖现在年纪太小，还没有办法投票，不知道这次谁会当选。刘姓和外姓的人数差不多是一比一，机会是一半一半，最后结果可能就是几票之差，就看哪个方派会倒戈。
此时刘正讲完了，乡亲们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奎阿公:“好，谢谢刘正同志的发言，下面让赵五同志讲一讲。大家欢迎。”
这次赵五的胜算很大，说不定他会成为东升村第一个外姓的村长。外姓人都很兴奋，奎阿公一说鼓励，外姓人使出吃奶的力气鼓掌，估计手都拍红了，更有甚者还吹起了口哨。
外姓人兴奋，刘姓人一脸嫌弃，把这里当什么了，还吹口哨，真是没有底蕴，没有教养。
赵五朝大家鞠了一躬，感谢大家的支持，然后开始演讲。和刘正偏文的“官腔”相比，赵五非常的理科，他从衬衫口袋一张纸，开始分析东升村的情况，“去年东升村的稻米收成……”
纸上写着东升村近几年的庄稼收成和阳城最富裕村子的收成。
赵五先是点出东升村的优势和不足，又和那个富裕村子的进行对比，最后讲了讲自己的计划。
他讲的有理有据，是一番很务实的演讲。没有那些花里胡哨，就是一个中心，带着大家共同富裕。
林芙蕖挺喜欢赵五的演讲，没有虚话，可像她这样喜欢的也实在听不下去，听了一会儿就开始走神，然后把自己强拉回去，再走再拉，再走再拉……她算是好的，能拉回来，有些直接发起了呆，连外姓人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赵五有一个缺点，太“理科”了，理过头了，光念数据就念了三分钟，跟老和尚念经一样。
林芙蕖天人交战，不断地把自己从走神中拉回来，突然身后传来慌张的脚步声，赵细妹着急地向林芙蕖跑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桃桃……刘毅明被学校退学了……”
“什么？”林芙蕖心中咯噔了一下，让开座位，扶着赵细妹坐下，“别着急，你慢慢说。”
赵细妹知道消息立马就奔来了，跑得满头大汗，使劲喘了两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刚才有个邻村的人来找我，我哥让他捎来消息，说骗子的事影响不好，学校让刘毅明退学，不要他了。”
刘毅明的事在学校闹得很大，但被退学的事没几个人知道，除了校长、学校领导层和刘毅明的班主任……就连刘毅明的任课老师也不知道。
林芙蕖让赵细妹哥哥打听，他就开始注意。说来也巧，有一个和赵细妹哥哥玩得好的农村孩子在学校办公室打工，帮忙打扫、值班之类的，半工半读，从他口中得知，刘毅明被学校退学了。
赵细妹哥哥一听这种大事，立马让人捎来消息，告诉林芙蕖。
之前拜托赵细妹哥哥的时候，他将公安去学校的事告诉林芙蕖，林芙蕖本来以为是学校里的风言风语让刘毅明受不了，所以回家过周末，但没想到居然是退学！
刘毅明频繁回家就是为了退学的事？
林芙蕖想不通，为什么刘富国没有反应？为什么刘兰娟平平静静，好像不知道一样？
这其中肯定有问题，但刘毅明想干什么呢？
赵细妹:“刘毅明想干什么？你外公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是不是怕你外公骂他，所以瞒着家里。”
赵细妹还是小孩子，思想也是小孩子的逻辑，把家长当成天，犯了错，闯了祸，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家长会不会怪她，会不会凶她。
但赵细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诶……如果是瞒着家里，他为什么天天回来？你外公肯定知道这事！你说钱老师和刘毅明要整你，他是不是要用这件事害你。”
“他退学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因为我。说白了，学校就是讨厌走后门的歪门邪道，是他自己心术不正，自作自受。再说了，这事怎么整我？”
林芙蕖想不通，是因为这事不是对付她，而是“对付”全村人，她当然想不明白。
两个姑娘正在纳闷儿，赵五也讲完了，大家也在发呆中醒过来，虽然没怎么听，该鼓掌还是要鼓掌，只是明显没有刚开始热情了。
奎阿公:“两位同志都讲完了，大家想一想要投谁。我再提醒一下投刘正同志画个圈，投赵五同志画个叉。”
奎阿公比划了一个圆，又画了一个叉。
几个村干部拿着裁好的纸条发给大家，村民从口袋里掏出笔。
虽然大部分人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大家还是七嘴八舌，这个问问，那个看看，看看你投谁，他投谁。本来安静的晒谷场又变得热闹起来，大家都跃跃欲试，选出下一任的村长。
在这种热闹的气氛下，人群中的刘富国略显严肃，他嘴里叼着烟，在纸上画了一个圆。他把纸折好放进兜里，看了看身旁的老五。老五刚画完一个圆，心有感应地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眼睛。
刘富国朝老五点点头，老五起身向人群外走去。停了半分钟，刘富国也悄悄地离开了。
投票的环节轻松又慎重，大家沸沸扬扬，奎阿公又嘱咐道：“大家不用着急画，认真想一想。圈和叉容易画，简简单单的一笔，但这代表着东升村的未来，一定要慎重、认真。”
奎阿公讲完，底下嬉笑的声音小了些，大家都认真地写写画画。
不过几息之后，晒谷场上又热闹起来。
“喂喂……”
喇叭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大家都被声音吓到，露出呲牙咧嘴的痛苦表情。
“刘富国，你干什么！吵死了。”乡亲们抱怨道。
刘富国站在话筒前，身旁站在老五和刘毅明，奎阿公退到了桌子边缘，将整个讲台让给了祖孙三人。
“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一下，我有些话想跟大家说一下……”
“你说什么……今天是选举的日子，你有说不能私下说，烦不烦啊。”说话的是一个刘姓的中年男人，是刘正的侄子。
现在刘富国是万人嫌，不光外姓人嫌他，刘姓人也嫌他，嫌他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一直以来，刘姓是以家史渊源流长、文化底蕴深厚而自豪，结果因为刘富国的事，天天被外姓人呛……再有底蕴怎么样，又教不出好东西。
刘姓人那是一个气啊！尤其是刘正家的人，更是对刘富国烦得不行。
刘富国还没道歉，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蠕动着嘴说不出话来。
男人，尤其是当家久了的男人都好面子，就像是公司的男领导。本来当着这么多人心理压力就大，再被这样说，刘富国更受不住了，还没到正题，刘富国就说不出来话了。
刘毅明看着刘富国微微皱起眉头，从背后扶了他一把，嘴唇不动只出声，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爷爷，我来。”
刘毅明走上前，走到前面，弯腰低头，凑到台式话筒前，“各位叔叔阿姨，爷爷奶奶，麻烦耽误大家一点时间。我是刘毅明，大家有的认识我，有的对我不熟悉。我不常在村里，平时都是在城里读书。不熟悉我没关系，我发生的事情，大家应该都知道，我就是那个被骗子学校骗了的刘家孩子。”
刘毅明没有提“卖女儿换彩礼”，而是用“骗子学校”介绍自己，先入为主，给大家一个可怜的印象。
乡亲们还是善良的，虽然骂刘富国，但也是明事理的，不管有没有骂过刘毅明，心底还是清楚，孩子做不了大人的主，大人的主意和小孩无关。
有人打断了刘富国的发言，但没有打断刘毅明，都静静地听着。
“一直以来，家里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我也背负着全家的期望，努力的读书，拼命的学习，希望能带着家里人过好日子，就和千百年来刘家祖祖辈辈的先烈一样。”
“爷爷经常跟我说，刘家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每个人都要为家做贡献，等我有出息了一定要报答家里的人。”
“这是刘姓的传统，我想很多刘家人都和我家一样。可不光是刘姓，外姓的每一个爸爸、儿子，干着最累最重的农活，希望家里更富裕。每一个妈妈、女儿少吃半碗饭，少做件衣服，省下来给家里的男人。每个人都在默默的奉献，希望家里人过得更好。”
“爷爷也是希望这个家能更好，但没想到忽略了家里女儿的感受。上次祠堂的事情后，爷爷心里一直很难受，大家的责骂让他醒悟，他不应该强绑着让家里人奉献，他应该多为女儿着想。而我也是，只想到了家族，只想到了以后的回报，却忘了妹妹们的牺牲……”
刘毅明声音有些哽咽，刘富国愁眉苦脸地抽烟好像真的很难过的样子。
刘毅明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道:“事情已经发生，伤害已经形成，我们无法改变，所以爷爷和我商量，决定从城里退学，向我们的错误行为道歉。”
安静倾听的乡亲们爆炸了，“哄”的一声，大家都乱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退学！
刘毅明退学就是切断刘家的希望啊！供了那么久，费了那么多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了。这个道歉也太有诚意了！
刘毅明继承了刘姓能说会道的基因，和刘正一样，他的发言极具感染力，说到每个人的牺牲奉献时，很多人都不住的点头。一番话说完，刘富国的形象分从个位数一下子冲到了六十分以上。
赵细妹在人群后急得不行，“他怎么瞎说呢！明明是被学校退学，怎么成了他主动退学了！不行，我要去戳穿他！”
林芙蕖拉住赵细妹，“先别去，你又没有证据，而且你能说的过刘毅明。”
林芙蕖低下头微微沉思，“你去找找刘槐花，她应该带着她外婆来了，你把这里的事告诉她。然后再去找送信的人，把他叫来作证。”
赵细妹点点头，“好，我这就去。”说着，赵细妹忙跑走了。
林芙蕖目光如炬地盯着刘毅明，朝着台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