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万菲要把我带到哪去，也没有问她，只记得我们跨越了多省的交界，穿梭过一个个形态迥异的山峦和江河，在沉默中感慨着，这个世界还真是变化莫测。
我靠在后座上睡，向南趴在我身上睡，等再次睁开眼睛，才发现我们已经停在了一处服务区。
万菲适时给我递来一桶泡面，说道“吃点吧，吃完再睡一觉，明天继续赶路。”
我接过，又下意识的点燃一支香烟，问道“还有多远？”
便利店的灯光衬托着万菲的半张脸，她将被风吹动的发丝别在耳后，目视前方的说道“快了…”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打在我们身上，我朝一旁的万菲说道“换我来开吧。”
她点了点头，“你按导航上走就可以。”
包茂高速两旁都是耸立的山峰，秦岭随着我们的视线无止境的延伸。
和渤海不同，汉江的水大多时候都是绿色的，里面倒映着无数婆娑的树影，这还是我此生第一次开如此蜿蜒的山路，就好像永远都不知道下一个弯道迎来的将是载满行人的五菱宏光，还是外出收黄姜的时风三轮车。
我紧紧的抓住手里的方向盘，直到导航里语音提示道，前方十公里处到达目的地。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座名为安康的小城，我以前去过重庆，安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缩小版的重庆，山和城完美契合在一起，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里的街道不像重庆那样跌宕起伏。
我们目的地并不在城区，又经过半个小时的路程，走到水泥路的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村庄。
在万菲的指引下，我把车子停在了一处堆满枯叶的院子前，面前是一间老旧的砖混房。
万菲怔怔的望着那扇破旧的大门，门上的锁子只用手轻轻一拉便应声而开。
她走进屋内四处打量着，落在壁橱上的灰尘，四周结满的蜘蛛网，好像都在怀念着什么。
墙壁上挂着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看起来很有年代感，我好像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
整个中午，我和万菲把屋子上下彻底打扫了一遍，向南跟在屁股后面嗅来嗅去，可能在验收成果。
日落西山前，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面，望着屋内清亮的水泥地板，和不远处的河床一样清澈。
万菲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她戴着一只草帽，手上还拿着锄头，朝我说道“陪我上一趟山。”
我熄灭掉手中的香烟，点头道“走吧。”
砖混房的背后有一条小路，枯黄的杂草丛生，我跟在万菲的身后，她时不时的挥舞锄头替我们开路。
她边走边朝我说道“这里就是奶奶的老家，小时候我来过一次，当时是暑假，天气特别热，屋子里没有空调，只有一个摇摇欲坠的风扇，夜里蚊虫又多，我几乎被折磨疯了…那时我不理解奶奶他们，好好的大城市不待，为什么非要回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奶奶告诉我说这里是她的家乡，我从小就生活在北京，对家乡没有什么概念，就抱怨说，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家乡这种地方…”
说到这，面露回忆的万菲笑了笑，又接着说道“当然，这里的回忆也不完全都是糟糕的…我记得以前河里有好多小鱼小虾，小孩都喜欢在河里摸鱼，大人都喜欢在河里洗衣服，他们还经常警告我们这些在河里玩耍的小屁孩，不准偷偷在河里尿尿…其实夜晚有时候也很有意思，地里有成熟的玉米和甘蔗，找几个小伙伴偷来一些，偷偷藏在烤烟房的角落，等一整节甘蔗吃完，火炉里烤玉米也刚刚好……”
一路上，万菲给我分享了很多关于小村庄的故事，她告诉我说，在高速路还没通过来的时候，高架桥的地方原本是一座吊桥，桥对面是一片樱桃树，可惜她来的时候，树上的樱桃早就已经凋零…
多年前，这里美得像个小花园，烈日炎炎，挺拔的核桃树下比河边还要凉快一些，虽然下雨的时候土路有些泥泞，可是即便弄脏鞋子和衣服，人们的脸上也从来不缺笑脸。
不知不觉中，我和万菲已经来到了半山腰，这里的视野极为开阔，可以看见整座村庄的样貌。
我们一同坐在树林里，目视远方，万菲喃喃的说道“太阳快下山了。”
我问道“那我们还继续往上走吗？”
她摇头道“算了，一会天就黑了，下山的路不好走。”
说着，她从贴身的内兜里取出一只灰色的香包，那里面装着老太太一部分骨灰。
万菲把香包紧紧抱在怀里，说道“经常听别人说，老年人都喜欢落叶归根。奶奶心里也一定想回来看看。”
我心中已然明白了此行的意义，说道“你这么做…老太太知道肯定会开心的。”
万菲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那我们一起把她埋在这里吧…”
我沉默的点了点头，又主动拿起一旁的锄头。
………
万菲双手将装有老太太骨灰的香包放进小坑里，带着哽咽说道“奶奶…我不知道我们的祖坟在哪里，所以只能把您安置在这…这个地方可以看见村庄的全貌，想必您一定能感受到家乡的温暖吧…”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触动，原来人和人的感情很简单，就好像你想去一个地方，跋山涉水，我也一定会带你去到那里。
最后一抹夕阳褪去，万菲亲手将土坑填好，老太太的墓地依旧远在北京，这里埋葬的，只不过是她的一缕念想。
我和万菲用石头堆砌一道矮石壁，万菲折断两根松树枝插在上面，她说这样老太太在这里就不会觉的孤独。
夜幕降临，我和万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我们挨的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微风吹过，她的发丝落在我的面颊上。
她从兜里掏出两颗糖果，往我嘴里喂了一颗，自己含着另一颗。
一股甜意漫上心头，万菲说道“你说的对，嘴里甜一点，就会觉得日子特别好过。”
我笑道“看样子你也学会自我安慰了。”
“是啊…你说我们有时候对生活是不是太过用力了？”
“为什么？”
“因为越是我们想要留住的东西，最后都会失去，或许我们更应该顺其自然一点。”
我摇头道“其实失去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些东西是留不住的。”
“你不觉得这样很累吗？”
“确实很累。”
一片落叶被风卷上她的肩头，她的面容素净美丽，和几年前一样，可是她瘦了。
“那我们两个…是不是终有一天也不能留住对方？”
我的内心触电般的揪了一下，缓缓摇头“我没有那样想过。”
夜空中隐隐有一颗星芒闪烁，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次万菲沉默了好一会，接着说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她一本正经看向我，“如果当初陪你去大连的人是我，这个故事会不会特别圆满？”
我抽着烟，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圆满。”
她笑了笑，道“那你会像忘掉戚小暧那样忘掉阮歌吗？”
我微微一愣，没有说话。见我沉默，万菲又接着说道“向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要再像之前那样躺平下去了…我们可以趴下，但总要记得站起来…就好像翻阅一本小说，这一页是一段不好的剧情，我们也要鼓起勇气翻到下一页…我相信总会有焕然一新的时刻…其实生活一点也不难，真的…至少它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难。”
万菲的眼里闪烁着泪光，我想，可能这次她是真的累了，也是真的释怀了。
烟雾四散在我的面前，钻进幽深的密林，那里是一片无尽的黑暗，看样子下山的路真的不好走。
我喃喃道“翻篇或许不难，我们只是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我们已经远离了喧嚣的城市，目光中仅剩下零星的一片灯火，村庄的夜晚静悄悄的，乌云褪去，月亮露出半轮，和她一样恬静。
万菲沉默许久，轻声说道“那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