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潜的年龄虽然只有六七岁，但是他却吃过不少好东西。
在三辅之地借宿的时候，他也曾经试过白米饭配咸菜的日子。
他原本以为那已经算得上是最为艰难的生活，却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那些百姓过得更加疾苦。
单单是从破破烂烂的碗来看，便已经可以看出这一户人家的困苦，而当刘潜见到那半粒粮食也没有，全是由仿若枯草一般的野菜熬煮出来的野菜粥的时候，哪怕已经饥肠辘辘，刘潜也依旧没有丝毫进食的欲望。
李淳反倒是没有刘潜那么多的想法，他最近几年虽然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但曾经也毕竟经历过朝不保夕的岁月。
野菜粥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了，但他也依旧知道这是可以果腹的食物。
于是就在刘潜满脸局促的情况下，李淳伸手端起面前的野菜粥，随即猛的一口灌入了自己的腹中。
这自然不可能是新熬煮出来的粥，并且这户人家也没有那么多的柴火可以给它加热。
所以这粥有些凉，入口之后便能够直接吞入腹中。
李淳知道它的味道，所以并没有细细去品味，而是囫囵的吞了下去。
然而刘潜在见到李淳喝粥之后，他的小脸上却是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这粥难道是什么特殊的美味，以至于李叔叔如此迫不及待？
而后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小丫头的身上，那小丫头的眼睛自始至终都钉在他手中的野菜粥上，还不时吞咽了两口唾沫。
这更加坚定了他碗中是美味的想法。
“不过是看起来难看了一些而已。”
他的心底如此想着，刚刚想要端起碗来喝上一口的时候，又注意到了旁边少女略显垂涎的目光。
他的心念当即一动，随即将手中的碗递到了少女的面前说道：“我还不饿，要不，还是给你吃吧？”
少女明显有些意动，但他还是目光坚定的又将碗给推了回去。
“祖母说过，我们家虽然贫瘠，但是也不能够让客人空着肚子休息！还是你吃吧——”
她话音落下之后，刘潜刚刚还想要继续开口说话，他的肚子便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起来。
刘潜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确定自己确实是推脱不过之后，便只好端起粥碗喝了起来。
青绿色之中带着些许灰褐色的野菜粥方才一入腹，一股苦涩的味道便径直涌入刘潜的味蕾。
刘潜几乎本能地嘟起了自己的嘴，差一点便要直接将嘴里的粥给喷了出来。
但是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那少女满是期待的双眸之上，这个年幼的孩子竟然懂事的又把野菜粥给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他咧着嘴露出一个笑脸，门牙上挂着两三粒野菜，清亮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
“好吃——”
这话说的十分的违心，但是却让他对面的少女十分的欢喜。
少女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将催促的目光看向刘潜。
刘潜脸上依旧挂着笑脸，但他在继续喝粥的时候，却是恨不得捏住自己的鼻子。
尽管这粥让他痛苦的是那一股浓郁的苦味，但他依旧觉得这粥的味道都让他想要作呕。
他终于能够明白李淳为什么会选择一口将粥给吞下去，但是现如今却是为时已晚。
当他将所有的粥都吃干净之后，少女方才满意的端着两个碗去厨房收拾起来。
李淳从头到尾都将刘潜的表现看在眼底，他的心底忍不住暗自庆幸。
幸亏自己当初没有直接将刘潜斩杀，否则一个如此乖巧懂事的孩子就这么提前夭折，岂不是他李淳的罪过。
他知道刘乾从小到大过得都是什么样的生活，白米饭加咸菜尚且觉得难以下咽，又何谈带着苦味的野菜粥？
但是对方却能够咬牙将粥给咽下去，还能够强忍着内心的不适，给出一个“好吃”的评价。
由此可见，年幼的刘潜也懂得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墙角的老妇人却是能够看出刘潜的异状，她略微有些惭愧的向着刘潜说道：“小夫去得早，吾儿从军多年，早已经没有消息传回来，想必早已经死在了外面。
哎，若非是乡亲们时常接济，我们祖孙二人恐怕也早已经没有了活路！
老妇人家中贫寒，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两位贵客的，还请贵客见谅。”
她话音落下之时，李淳便急忙上前拱手作揖道：“我等不过是游历四方的游侠，能够有一口饱饭已是不易，又怎么会嫌弃夫人的款待不够周全的呢？”
他话音落下之后，又看了一眼墙角的蓑衣，而后开口说道：“今日下雨，主家的屋顶也有些许的疏漏，在下无以为报，便替主家修补一番屋顶以作报答吧！”
他话音落下之时，老妇人急忙开口说道：“这怎么使得…”
然而还没有等他的话音落下，李淳便已经披着残破的蓑衣拉开了屋门。
此时的天色已经渐晚，但是习武之人的眼力还是足够的，刚刚他已经观察了一番这个屋子，也早已经找到了屋内的漏雨之处。
所以在他翻身跃上屋顶之后，便迅速的找到了漏雨的地方。
挪动旁边较为厚实的茅草，小心翼翼的堵住那些漏雨的缺口。
屋子内的刘潜有些羡慕，他实际上也很想要报答二人，但是年仅七岁的他身无分文，却是什么也做不到。
他的脑海中开始思索起了今日所经历的一切，那些高门大户明显有余力庇护自己二人，但是他们两个人却见门都没办法靠近，便直接被人轰走。
而这户贫苦人家，很明显就没有余力收留他们两个客人，就算是提供两碗野菜粥，也得主人家节衣缩食。
但是这户人家却大开了方便之门，并且丝毫也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难道因为李淳的帮助而感激不尽。
他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不是用手轻轻的敲击他那小脑袋瓜。
等到李淳从房顶之上落下来的时候，小丫头便从一旁的厨房里面钻了出来。
而后她略微有些腼腆的向着二人说道：“寒舍简陋，只多余下一间偏房，已经给二位客人收拾妥当，还请客人莫要嫌弃偏房简陋。”
李淳急忙拱手拜道：“能够有茅草避雨，已是幸事，吾等江湖儿女，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多谢夫人和小姐了！”
老妇人与少女连忙客气的说了几声不敢当，随后便有少女领着李淳二人来到了偏房休息。
偏房的床榻很小，刘潜躺平了之后，一旁的李淳便要微微侧起身子。
而刚刚躺下之后不久，刘潜便有些疑惑的开口向着李淳问道：“为什么那么多的高门大户都不愿意收留咱们，但是这些贫瘠的百姓却愿意呢？”
他的话音方才落下，李淳沉默了半响之后开口问道：“其中的原因十分的复杂，你真的想要听吗？”
刘潜愣愣地看了一眼李淳，随后咬牙点了点头。
然后李淳叹了一口气，而后开口说道：“他们先说一说这些百姓为什么愿意接纳咱们吧！
一来是他们大多良善，因为自己吃过苦，所以总是想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让其他人能够少吃一些苦。此知苦而向善，此为其一也！”
他话音落下之后，刘潜想了想那妇人还有少女，随后点了点头道：“她们确实是很苦，也很善良…”
李淳听到他童稚的声音之后又叹了一口气，随后又继续开口说道：“我们此时都是游侠，而大汉不是所有的游侠都跟我们一样的！
也有一些游侠在吃不饱，穿不暖之后会对普通的老百姓动手，在遇到我们相同的情况下，他们很有可能会闯入百姓的家中强占主人家的屋子。
倒不是说他们天性就是邪恶的，而是他们不愿意忍受世间疾苦，凑巧他们的手中又掌握着力量，所以他们会对那些比他们更加弱小者动手。
此为避苦而恶，也是普普通通的良善百姓最怕的事情。
这户人家的家中没有男丁，一旦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很有可能便是全家蒙难。
故而，为了避免让那些游侠变得走投无路，最终成为害人性命的恶徒，一些普通的百姓往往会对身处于逆境的游侠施以援手。
此为其二，避恶而善。”
刘潜的小脸儿之上满是震惊的神色，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有时候对人善良也是弱小者自保的一种手段。
而就在他仔细思索的时候，李淳便又继续开口说道：“那小丫头一看便涉世未深，刚刚给你盛粥的时候自己吞咽唾沫，想必也还没有吃饱饭。
但是当你将粥给她的时候，她又坚定的将粥给你，这代表着他是发自内心的希望你能够吃饱，不要饿着肚子。
故而，这丫头该是知苦而善…”
话音落下之时，刘潜的脸上当即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他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少女的，但如果知道这少女是心怀善举，他便总觉得有些吃味。
但是李淳告诉他这少女的善意并不掺假，刘潜便觉得自己感动与感激并不算是白费，自然也就越发欢喜。
但是随后李淳便又继续开口说道：“至于那老妇人确实有些智慧。
她故意告诉我们自己夫君早亡，儿子充军，便是告诉我们他们家中没有余粮，就算是害了她们性命，也得不偿失。
又说邻里互相接济，便是在警告我们，她们家与附近的那些百姓都有关系，如果我们逼迫太甚，也不见得能够讨得好处，反倒会惹来一身骚。
她这是在向我们示弱，也是在对我们进行警告。
故而，老夫人算是避恶而善！这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啊！”
相比较于刘潜这样的小孩，已经行走江湖多年的李淳，反倒是更加的欣赏老妇人。
行走天下多年的他不是没有见过良善之人好心接济游侠，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所以他知道，无论身处什么样的时代，纯粹的善举同样伴随着一定的风险。
但是老妇人却能够充分借助弱者的优势来维持这个家庭的存续，来打消自己这个旅人可能存在的恶意，可见对方乃是一个真正的智者。
刘潜并不能够完全理解她的智慧，因为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
在他的世界之中，人性的善与恶还是十分的纯粹，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坏的，他不明白什么叫为善避恶，但是他却能够明白什么叫知苦行善。
李淳也注意到了他的茫然，随后又笑着开口说道：“而后我冒雨修补屋顶，便是告诉老夫人我已经知道她家里的贫瘠，所以不会对她的家生出觊觎。
同时也告诉这户人家，我们是知恩图报的真正游侠，请她放宽心。
否则今晚我们倒是能够睡得安稳，却是要连累老人家一宿睡不着觉了！”
他话音落下之时，刘潜当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随后他又似懂非懂地开口问道：“那为什么那些大户人家不愿意收容我们呢？
就算他们没有吃过苦，也不至于所有人都这么冷漠啊！”
李淳闻言之后笑了笑而后开口说道：“你看，那些拒绝我们靠近的都是些什么人？”
刘潜闻言之后微微一愣，而后有些狐疑的开口说道：“他们不都是一些看门的护卫吗？”
就在他的话音落下之时，李淳随即又继续开口问道：“那在他们成为护卫之前呢？”
刘潜闻言之后顿时哑然，随即茫然的摇了摇头。
“这些人啊，在成为护卫之前，要么是一些武馆之中的学徒，要么就是一些落魄的游侠。
当他们进入这些大户人家之后，自然就不希望其他的游侠再来跟他们抢饭碗。
所以你表面上看他们是忠心护家，又算得上是狗仗人势欺压良善。
实际上，他们不过是在维护自己的生存空间而已。
一个大户人家也不至于养太多的护卫，而这些富贵人家挑选护卫，自然也是选择潜力更大的年轻人，实力更强的游侠。
所以我们如果进入富贵人家，相当于是在抢这些护卫的饭碗，你说他们会轻易让我们进去吗？”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