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仙侠武侠>梨花淡白柳深青> 第二十章 菡萏香销翠叶残

九重天狱,已经很久没有关押过罪神了。

被关天狱的神,都是犯下了最十恶不赦罪行的罪犯。终生监禁,天雷轰顶,不分昼夜,是比死还要折磨心智的刑罚,以此平息祸及的生灵,偿还造成的罪孽。

进入这里,就再也没有赦免的可能。上一个自愿走进天狱的,是怒而触不周山的共工,七百万年前陨灭于此。

谷寒的手脚上,皆铐着臂粗的玄铁。胜遇衔着铐手的铁链,将她吊在半空;肥遗踩住铐脚的铁链,让她四肢伸展。三万雷均,日日夜夜,无间无断,从头至身,每一下都像是敲碎了骨头,疼到四肢百骸。

这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强烈的电光,可以劈开漫漫无际的黑暗,偶尔可以看见一双双红灯笼,那是异兽的眼睛。

她不知道这是她走进天狱的第几天,一个月?一年?还是说连一天也没有过去?

殒灭,比遥遥无期的惩罚要幸福太多。

又一道天雷打在谷寒身上,她的脚趾头都在颤抖,这股颤抖还没有消退,又有一发雷霆孕育,要劈下。

一把黑面红纹的折扇展开挡在她头顶,为她挡住一击灌顶的天雷。一个黑色身影腾飞而来,收起折扇,一下敲碎链住她手臂的铁链,抱着她着地。

天雷的间隙短促,眼看又一记雷均要打下,他并不理会,怀抱着谷寒,敲开她的脚链,天雷随即打在他背上。

她握住他的手,问:“你怎么来了?”这个架势,可不像是被抓进来的。

她和隐苍相处千年,只知他是一族少君,从来不知道他实力如何,连他手上这柄法器,也是第一次见。

隐苍泉水还没寻完,便接到女医的信号,说夫人被掳走了,完全寻不到踪迹。他火速赶回,看到床上一滩干凝的黑血,那些不好的念头,全部涌上心头。随后,他听说废置已久的天狱重新启用,关押重犯,他便孤身杀上了九重天,闯入天狱,没想到看到她如此憔悴。

她才刚刚小产,就受此折磨。

“是我来晚了。”他心中愧疚难当。

谷寒摇摇头,推他说:“你快走吧。”

他拉过她,说:“我们一起走。”

谷寒拼命摇头,说:“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这是我欠下的业障。”

“你有什么错!”说着,隐苍抱起虚软无力的谷寒,往天狱外走。

通身赤红的胜遇俯冲而下,要啄伤扰乱惩戒的人。隐苍笼扇一扫,扇柄长出长鞭,一鞭打在胜遇翅膀上,将它打落。

狱外的阳光耀目眯眼,恍若昨日。

她原本以为他是偷偷摸摸潜进天狱的,见倒了一地的卫兵,才知道他是杀上来的。

他如王者亲临,执戈的天兵竟然不敢上前,反而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隐苍冲破了银河之堤,引来河水倒灌,整个九天都淫漫在一片洪水中,难以自顾,更没有什么人敢来阻挡隐苍。

从天界返回下界的途中,谷寒虚弱地问:“我们去哪儿?”

“回玉成山。”

谷寒摇摇头,说:“送我回兰山吧,我想看兰山的积雪。”

她的意志如此消沉疲惫,他不忍拒绝她。兰山也好,玉成山也罢,只要在妖界,在他的庇护下,没有人敢欺辱她。

隐苍在兰山布下结界,进入都要得到他的许可。他一直陪着她,她心中的烈焰,却再也燃不起来。

隐苍一战成名,成了妖界众相追捧的对象,可他至今没有回去给他们一个答复,妖王的信一封一封往兰山递,他也全然不理。

谷寒劝他:“回去吧,回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跟我一起去。”前车之鉴,他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这。

“我不想去,”谷寒为他理了理领子,说,“银河倒流,他们还腾不出手脚,而且这次有你布的结界,他们找不到我,你放心去吧。”

他仍然不走,直到执竞来找他。

他抱住她,说:“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等我回来。”

“我会等你,”她还拥回去,说,“六界之间的和平来之不易,答应我,不要为了这样的事开战。”

“好。”

隐苍和执竞走了四天也没有回来,谷寒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结界之界,取下项间的心鳞,破开一个小口子,走出了结界。

她腾起一片小云,往人界去,一直飞,飞到没有力气为止。

她又到了西子湖畔,原先的人烟阜盛、烟柳画桥都已百年老去,四顾萧条。

她顺着记忆中的路径,拐过十里横塘,看见几个小孩子手牵着手,围着圈唱歌,唱的还是那一首《式微》。

原来她受的天雷,一点也没有还上吗?

一个小女孩不小心撞到谷寒身上,和她拉着圈的小伙伴纷纷逃走。

她有点怕,红着眼睛和谷寒道歉。

谷寒蹲下,摸了摸她发红的脸颊,问:“你叫什么名字?”

“二丫。”因在家中排行第二,所以阿爹阿娘管她叫二丫。

“刚才那首歌不好听,我教你唱其他歌好不好?”

谷寒带着小姑娘坐在木坞上,一句一句教她唱江南采莲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小姑娘的嗓音清亮稚嫩,仿佛唤来了当年的碧叶红花,老人撑篙,少女撷花,歌声隐没在南塘中。

小姑娘问:“江南是哪里?”

谷寒说:“这里就是江南。”

“那为什么这里没有莲花?”

“以前有的。”

“现在为什么没有了?”

“现在也会有。”谷寒一扫手,灰黑的湖水荡起碧绿的水波,一株株荷花挺立出水面,开出粉的、白的的花。

小姑娘凑到谷寒身边,掀起她的袖子,问:“你袖子里藏了什么?”

谷寒摊摊手,说:“我袖子里什么也没有。”

“那你怎么做到的?”

“因为我是神仙。”

“你是神仙?”

谷寒点点头。

“那你可不可以让我们都有饭吃,不要再生病。我的小弟弟才这么大,”她半搂着比划了一下,说,“他生病了,没有治好,后来就死了。阿爹阿娘阿哥都吃不饱饭,我还和他们走散了。”她想起她的阿爹阿娘阿哥阿弟,眼泪忍不住地流。

谷寒帮她擦泪,说:“会的。”

有人也踏上了木坞,谷寒回头一看,便叫二丫去另一边玩。

二丫有些不舍,问:“你住这里吗,我能再去找你玩吗?”

谷寒想了想,指了指前面,说:“绕过那座桥,有个杏花巷,看见一棵桂树,我家就住在那儿。”

二丫用心记下了,点头说“好”,便听谷寒的话到一边玩去了。

谷寒目送二丫远去,问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人:“你是来杀我的?”

“是。”

谷寒起身,握住她的手,说:“你是百草药王,只救人,不杀人。”

琼珍说:“杀人,是为了救人。你不死,此情难断。”

谷寒摇摇头,说:“你不会做这样的事。而且,你也不能动这个手。”弑神,她也会死。就算琼珍做好了觉悟,她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为什么?”

“隐苍能闯一次天界,就有本事闹得天翻地覆。你们当中任何一个杀了我,都是在与隐苍为敌。”

神妖才太平不过十万年,大家都不想开战。

“回去告诉昊天,这件事,我会处理妥当的。”谷寒放下琼珍的手,往玉带桥而去。

杏花巷内只剩一棵无皮死树,原来的院子因为无人维护,只剩一片破瓦断墙。

谷寒一弹指,架起白墙,立起黑瓦,又变回了当初的样子,只是已经死去的桂树与葡萄,她现在已无能为力。

她从屋内搬出一张小椅子,坐在椅子上,扯了一根狗尾草,编了一只小兔子。

才刚编完两只,隐苍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他显然很生气,“你怎么跑出来了?”很大声。

自从她怀孕,他就没大声跟她说过话,她都快忘了,他其实是个脾气不好的。

谷寒立马服软,拉了拉他的下摆,说:“我一个人呆得太无聊,来人间走走。你还记得这是哪儿吗?”

隐苍四面看了看,却记不起来。

谷寒说:“这是你当初送我的院子,就是西子湖畔那间,地契我还收着呢。”

百年时光,曾经的生机盎然、欢声笑语,都已经远去,只剩下白墙黑瓦。

谷寒编好手里的兔子,递给隐苍,“送给你。”

隐苍接过草兔子,说:“你不该乱跑,我很担心。”

她又扯了一根狗尾草,编第三只兔子,说:“隐苍,我是虞渊的女神,形神皆属于虞渊。”

难怪与天界不和。

谷寒见他一点反应也没有,问:“你都不惊讶吗?”

“你是守护哪里的女神,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不在乎,所以不会有多余的感情。

“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再不老不死,不再是神女呢?”

“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这样直白的情话,她快哭出来了。

“隐苍,我不想做虞渊的女神了,我只想做一个凡人,我们成亲吧。”

“你说什么?”隐苍还没回味过来她这句大胆的话。

谷寒流着泪,重复说:“我们成亲吧,为我取来羲和氏之血,助我脱去神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