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贺哲彦。”
这是温嘉玉见到晏词后的第一句话。
问完之后, 似乎察觉不妥,低低追问:“可以吗?能安排吗?”
少女眼睛红红的,穿着单薄的粉色公主风家居服, 身上都冷得打颤了,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
晏词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温嘉玉。
低落、迷茫, 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自信。
“你别着急,先穿好衣服别感冒。”晏词接过黎明月递来的干净女士外套, 给温嘉玉披上, “我现在去打电话,你去沙发坐会,喝杯热饮。”
“等我确认今天能不能起飞之后, 再给你答复。”
他没有贸然答应。
贺哲彦所在的那个国家太过偏远, 机场没有直达的航班,转机太多麻烦, 最快的速度还是得动用私人飞机。
但他事先没有去那里的打算, 没有准备相应方案, 需要先了解。
万一今夜无法起飞,他不想让自己为了安抚情绪而提前说出的“可以”, 成为温嘉玉的空欢喜。
“好。”
温嘉玉表示理解, 眼神恢复平静。
可当晏词想要转身时,发现她的手仍然抓着他衣服的下摆。
晏词微愣片刻, 缓声说:“我不走。”
他放弃了去角落打电话的打算,当着她的面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
温嘉玉才发觉她把人家衣服都抓皱了, 大窘地松开手:“对不起,我......”
晏词没有作答, 拉着她的手重新放回褶皱位置。
电话已经接通,他在跟对面的人交谈。
少年的嗓音悦耳动听,不同于平时的慵懒,是很正色的交流声。
温嘉玉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试探地在少年柔软的家居服上又抓了抓,像猫咪幼崽在毛绒毯自发伸缩爪子的踩奶反应。
温嘉玉低垂着脑袋,站在晏词的角度,只看到她纤长颤动的眼睫下方,滚落几颗豆大的晶莹泪珠,砸向地面。
悄无声息,洇湿了剑麻纹的入户地毯。
晏词扭头,示意黎明月去拿纸巾,下巴又往上抬了抬,意思是让她叫邹明轩下楼。
很幸运,今晚的天气的状况不错,航道也没有受限,可以起飞。
考虑到国外治安问题,他得带上邹明轩。
一个小时后,两架私人飞机错开顺序,依次从龙安市上空的夜幕驶离。
机舱内,温嘉玉将遮光板开开合合,依然无法缓解内心的焦灼。
胸口处有一种火热的,烧灼的感觉,让她迫不及待要做些什么。
她抱着毛毯去找晏词。
“你能陪陪我吗?”
她现在不能一个人待着。
“我需要怎么做?”晏词看着她,漂亮的眼真诚询问。
于是温嘉玉躺了下来,跟他挤同一张沙发,她背对着他,把自己缩在他胸前,隔开一点距离,拉过他的一只手放在她肩膀处。
她真正难过的时候需要有人拍她,“这样就可以了,如果可以的话......”
话未说完,晏词已经自发拍抚她的肩膀,力道很轻柔,像在哄睡:“这样吗?”
温嘉玉有一下没说话,然后“嗯”了一声,鼻音浓重。
她想起了江行。
经常半夜醒来、睡不着偷偷哭的那一年,江行总会及时出现,帮她拍背,哄着她继续睡。
她一开始害怕江行是知道了她的秘密,结果江行主动给她找了一个做噩梦的借口,次数多了,还会调侃她胆子小,说以后不能给她看惊悚片。
她也是那时起,变得理直气壮,以后睡不着了就去找他,说是他吓的,要他哄,要他陪。
反正江行是哥哥呀,哥哥就应该照顾妹妹。
可是现在呢?
江爸爸跟妈妈的结婚是假的,江行也不再是她哥哥了。
她以前仗着兄妹的关系,总是对江行予取予求,知道他会无条件包容她。
可现在没有这层关系了,她还能继续任性地要求江行对她好吗?
这么多年,他们会不会有过哪怕一刻,觉得她是累赘?
黑暗中,少女无声地哭泣,不让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
肩膀上那只拍哄的手慢慢停住,温嘉玉没忍住抽一下鼻子,哭得更伤心了。
她就知道,是人都会累的。
下一秒,那只手递来一包纸巾,放到她手里,让她自己擦鼻子和眼睛,然后圈住她的腰,把她的背贴向自己胸膛,搂紧。
这是一个很亲密的动作,可晏词做起来不带半分暧昧,他想,此时的她大概需要这样。
需要强势一点的,更为紧密的依靠。
“别太难过,”晏词说,“我会陪你。”
后背不再落空,温嘉玉好受了一些。
少年的心跳坚定有力,跟他声音一样平稳,有舒缓的作用。
这是除了江行之外,温嘉玉在第二个人身上感觉到安全这个词。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觉醒来,晏词不在身边,不过沙发旁的置物柜上有张竖立起来的卡片,确保她睁开眼就能看到。
我在餐厅
——晏词
温嘉玉起身去洗漱,收拾好自己,也往餐厅走去。
贺哲彦被分配的国家比曼约远多了,比上次多飞了五个小时,直飞到机场以后,还要租车、聘请司机。
车辆在雪地缓慢行驶又两个多小时后,温嘉玉终于看到了贺哲彦现在的居所。
孤零零的阁楼小屋矗立在一片冰雪之间,是这茫茫白雪世界几十公里内唯一的建筑。
清冷、孤寂。
温嘉玉让司机停在房子斜后方,下车,没有走近,隔得远远地看。
晏词陪着她下车,带她往前挪了几步。
温嘉玉看见那栋小屋门前堆了一个未完成的雪人。
过了一会,屋门打开,贺佳拿着装饰道具出来。
她似乎变了不少,裹着厚厚的、款式质朴的羽绒服,身上什么装饰都没有,头发也剪到了及耳的长度。
大抵是经历了生活的磋磨,亦或者认清现实,不再像当初温斯特一眼看去各种心机的小白花。
贺佳给雪人装好眼睛,在准备装鼻子的时候,贺哲彦也出门了。
他手里拿着一顶挂着毛绒球的毛线针织帽,给贺佳戴上。
看到这一幕,温嘉玉体内那种反复灼烧、难熬的感觉,忽然消失了。
或者说从踏上这片雪地开始,她的内心终于迎来了旷别七年的,真正的平静。
就像把心掏出来,让它在清凉的雪里躺了一会,有种落子无悔的宁与静。
尘埃落定。
长达数年的自我折磨终于可以结束。
她彻底接受了贺哲彦不爱她的事实。
那个帽子大概是贺哲彦自己织的,隔得老远温嘉玉都能感觉到走线的粗糙,还有颜色,也很丑,是很土的黄色。
贺佳把胡萝卜递给贺哲彦,示意他来装鼻子。
雪人装扮完毕,父女俩相视一笑。
看到这里,温嘉玉对晏词说:“走吧,回家。”
她也该回自己的家了,跑出来这么久,家人会担心。
奔波忙碌总共历时18个小时,只为了这短暂到显得有些任性的十分钟,晏词毫无怨言:“好。”
他帮温嘉玉打开车门。
......
贺哲彦似有所感,朝斜后方望了一眼,只看到一辆扬长而去的黑色轿车,以及另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一身黑衣的少年没有看他,挺拔的身姿伫立雪中,眼神凝视前方车辆的方向。
片刻后,少年回到车内,车辆启动离开。
贺哲彦心中一震,意识到了什么,顾不得贺佳疑惑的叫喊,跑去少年刚刚所站的位置。
/
车内。
温嘉玉小口喝着邹明轩递来的热可可。
晏词已经喝完一杯,正在挖一勺焦糖布丁补充能量。
“晏词,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温嘉玉忽然问他。
晏词咽下一口布丁,慢吞吞地回答:“我们不是自己人么?我对自己人一向很好。”
温嘉玉捧着可可杯看了会,“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我......”
晏词打断她:“你在质疑什么,困惑什么?”
“我......”温嘉玉突然泄气。
“你觉得自己很差吗?”晏词又问,“家庭条件、外貌、身世、学习成绩。”
“当然不会。”温嘉玉瞪大眼睛,摇头,觉得他问的是废话。
就算跟江家分开,他们温家在龙安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外貌上,她如果说自己长得一般,别人大概不会觉得她谦虚而是觉得她虚伪吧?
她觉得自己好看,不是自信,是清晰的自我认知。
身世,就算有了贺佳那一茬,她现在也看开了,起码贺哲彦跟方雪柳之间只是利益和算计,他们之间也没有所谓的爱情。
而且她是名正言顺的婚生子,该羞耻的又不是她。
至于学习成绩,她觉得前十五名就够用了,平时该学习的时候她也没偷懒,对自己的成绩无愧于心。
“那人品性格方面呢,你是觉得自己哪里很糟糕?”
“也没有吧。”温嘉玉想了想,“我觉得我平时挺有礼貌的,就是偶尔对亲近的人任性了点。”
泼张妙妙餐盘、设计贺佳,她觉得自己没有不对,是她们应得的,不是自己人品糟糕。
“就是我骗了江行跟江叔叔他们。”温嘉玉低声说。
“可是他们没有怪你,不是么。”晏词递给她一个完好包装的布丁,“既然他们甘愿被你骗,说明他们也不在意这个的谎言,他们更在意的是你的感受。”
温嘉玉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他们......”
晏词耸耸肩,他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温嘉玉是装失忆,朝夕相处的家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温嘉玉也想到了这一点,将布丁推了回去,微笑着摇头说:“太晚了我怕发胖,你吃吧。”
晏词瞥向她的热可可杯。
温嘉玉两三口喝完,理直气壮:“这是热饮暖身,防止感冒。”
晏词点头,没再说话,也解决完了自己的布丁。
车程还远,见三人逐渐露出奔波后的疲态,司机将音乐调小,换成了轻柔的轻音乐。
车窗玻璃起着白雾,温嘉玉拿纸巾擦了擦,看到外面无垠的雪地,偶尔路过的树林,枝梢也是挂满了雪。
很少有往来车辆,人们离群索居,独自安隅。
学校、采购中心,都在他们要去的那个有机场的镇上,也就是说上学和购物的通勤时间,每次来回都得四五个小时。
这样的地方,根据合同上的规定,贺哲彦跟贺佳他们至少要待十年。
温嘉玉再想到这些,内心很平和,不再有仇恨,也没有快意。
她只是不明白。
“晏词,你说为什么会有父母不爱孩子呢?”
这不应该是最深的一种羁绊吗?
“不知道。”这个问题晏词无法回答,他侧过头看她,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我的父母就不爱我,很多父母都不爱自己的孩子,这没什么。”
他倒是觉得温嘉玉对贺哲彦的执念,很稀有。
温嘉玉一怔:“是这样吗?”
“可是他曾经对我好过。”她回忆着,声音低低的。
用胡萝卜给雪人当鼻子这件事,其实最最开始,就是贺哲彦教她的。
再小一点的时候,他每次回家都会把她举高高,让她体验当小超人飞翔的感觉。
也会在她偷偷看动画片的时候,帮忙把风,不让温玺润发现。
万一被发现了,就是他们一大一小一起被训话。
那时候,他们也总是相视而笑。
贺哲彦曾经也是一个好爸爸。
一个爱她的好爸爸。
可怕的不是一直无法得到,而是得到过后又失去。
正因为拥有过,温嘉玉才失去得那么不甘心。
她才会害怕江行跟江叔叔,最终也变成这样。
晏词将那个低低垂落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哭吧,别憋着。”
“我想要他们都爱我,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温嘉玉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小声保证,“好吧,我就哭最后一次。”
她就哭最后一次了,这次过后,她要打起精神来。
跟飞机上不同,温嘉玉放任自己哭出了声音。
发泄完毕,晏词内搭的羊绒衫已经没法看了,温嘉玉脸红了红,拿纸巾要帮他擦:“不好意思啊,把你衣服弄脏了。”
“温嘉玉。”晏词突然握住她的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很有钱。”
“有数不清的钱。”
温嘉玉一头雾水:“我知道啊。”
她不知道。
他的意思是,他很有钱,她如果要贪心的话,可以贪一贪他。
“我的意思是,脏了可以直接买新的。”
晏词想到了温家也不差钱。
温嘉玉想要的也不是钱,她想要爱。
坚定不移的爱。
“那我给你买。”温嘉玉不许他拒绝,“不许不要。”
“好啊。”晏词笑了笑。
他想,他也可以给她这种爱。
这个世界太糟糕了,他本来对这个世界是没有留恋的。
安顿福利院的伙伴,建立和平街,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完成院长的遗愿,尽量让这世间的孩子受到关爱。
是一种责任,却不是他的愿望。
在被家人遗弃的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的愿望一次次破灭,一次次被扼杀。
他其实已经不想要这个世界了。
可是院长救了他。
院长用自己的生命救了他,他得活着。
空空荡荡地活着,也要活着。
但现在,温嘉玉对贺哲彦的执念吸引了他。
一个不值得的人为什么会让她记挂这么久?
她的心怎么会这么柔软呢?
如果只是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亲情羁绊的话,那么,他突然也想要跟温嘉玉产生一种羁绊。
一种可以牵挂的,长达几年、几十年都不会褪色的羁绊。
这样,她是不是也会长长久久地记着他?
既然她想要坚定不移的爱,他就给她坚定不移的爱。
暖和的车厢内,疲惫的少女沉沉入睡,头歪在一边,皱着眉似乎有些不舒服。
晏词挪动她的肩膀,放平她的脑袋尽量让她躺着,温嘉玉睡得熟,自动把他的大腿当成了枕头。
晏词轻轻戳了一下她的半边脸颊,弯起漂亮的眸。
“温嘉玉,我们试试。”
少年轻柔的声音像在回应某个沉醉的夜晚。
温嘉玉脑中,518看到某条死水一样的好感条,从风平浪静突然翻起巨浪,一路飞窜。
如同一颗刚播下的种子,在几秒的时间内,迅捷地完成了发芽、生枝、成荫的生长周期。
长成了一颗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
一个瞬息,从50到100,没有任何的停顿跟犹豫。
仿佛是将之前锁住的部分一次性补全。
满分的好感!
518第一次见到满分的好感,震惊得回不过神,忽地又听到前面副驾的邹明轩说:“阿词,后面那辆车一直跟着我们,来的时候也是。”
来的时候可以说是巧合,但他们只在贺哲彦那停留不到十分钟就回程,那辆车现在还跟在身后,就明显有猫腻了。
“嗯。”晏词不意外,“是江行。”
龙安是江家的大本营,他们都能拿到申请到特批航道,江行当然也可以。
晏词道:“甩掉他。”
“什么?”车厢厚实的热气和长途的疲惫,让邹明轩以为自己听错了。
晏词整天把“生意人以和为贵”念在嘴边,就算坑人也从不在明面上,都是阴着来。
上次在病房还说不要让自己打打杀杀来着,今天怎么转性了,要做这么得罪人的事。
而且还是江行,他们龙安的新人脉不是都还没搞好?
晏词再次重复:“你没听错,甩掉他。”
邹明轩确定他不是开玩笑,疑惑地转头,看到了温嘉玉枕着晏词的画面。
邹明轩此刻眼中的震惊一点不比518少,但很快,这种震惊就转变成了欣慰。
“好的老板。”
邹明轩推了推眼镜,微笑着开始跟司机交谈。
江行聘请的司机没有料到他们会临时改道,本来相距就有些距离,第三次改变路线后,后视镜里终于没有了黑车的身影。
不过晏词知道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如他所料,寒假结束,晏词收到了胡校董告知的一条消息
——江行要转来温斯特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