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的闷雷声渐渐遥远。

  洛鸢仿佛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很·潮湿的·梦,角落蒙尘已久的记忆如同潮水涨漫……

  一年一度的慈善展卖会在A大老校区的·附馆如期而至,展卖会当天飘起蒙蒙细雨, 与之同日举行的·还有一位老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

  洛鸢在慈善展卖停留不过半小时, 她·将书法交给了后台,签署完自愿赠予合同,随意逛了一圈展卖, 便和同行的学姐告别,匆匆离开附馆。

  展卖会还在继续,举牌抬价声不绝于·耳, 洛鸢被卡在大厅的·闸机前, 她·是今年刚入校的·大一新生, 刚刚同行的·学姐并没有告知她·附馆出入需要刷学生证。

  洛鸢还没有养成·随身带学生证的·习惯,一时间进退两难,同冷冰冰的·闸机大眼瞪小眼了起来。

  “叮——”忽然·, 一只白皙的·手从她·身后伸了出来,一张学生证落到识别区。

  闸机开了。

  洛鸢第一反应是自己好像挡了人家的·路, 第二·反应是这人的·手真好看。

  接着,洛鸢目光缓缓上游……

  商务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版型优越的·白色衬衫袖口半卷, 身材属于·模特类的·衣服架子,嘴角习惯性微敛不笑,显得五官极其清冷薄情。

  但洛鸢的·目光和那·人相·触的·瞬间, 那·人忽然·朝她·笑了笑,如沐春风。

  这副反差很·有魅力。

  洛鸢被迷到根本移不开目光, 身体如同久未运转的·机器,动弹不得, 以至于·被门卫大叔一连叫了好几声‘同学,不要挡路’,她·才回过神,后知后觉的·丢脸。

  洛鸢赶忙侧身,她·虽然·是颜狗,但自认对美貌的·承受力很·高,没想·到今天却失态了。

  “不好意思……”洛鸢真诚道歉。

  那·人却微扬起手,示意洛鸢先出。

  洛鸢眼尖,在那·人收回手的·瞬间,依稀瞧见了学生证上的·信息。

  比自己大三·届。

  原来是学姐。

  洛鸢刚道过谢,一位助理模样的·人冲了进来,先是朝洛鸢投来一道意味不明的·眼神,然·后毕恭毕敬接过这人手中的·物件。

  “小叶总。”

  洛鸢听到那·人被如此称呼。

  年纪轻轻就被称呼小叶总,再加上通身穿搭低奢不失气质,大概率是家里有家族产业,而且还未毕业便已经进入家族企业任职,想·来还是家族重点栽培的·对象。

  “叶总,我来帮您拿吧。”

  洛鸢这才注意到她·左手握着一副木盒子,上面贴着慈善展卖的·爱心·贴,是对拍下展卖物的·主人为慈善事业做的·贡献表示感·谢。

  助理警惕地环顾四周,用仅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叶总,您千万别多呆,不然·老叶董那·边容易暴露……”

  叶清越只是叮嘱:“拿好它,小心·别磕碰。”

  洛鸢对商界人士没什么好感·,于·是她·收回目光,不再留恋。

  “你好。”身后那·人不高不低喊住了洛鸢正要离开的·身影。

  洛鸢脚步立刻顿住。

  那·人踩着小高跟尖头鞋,走·到她·面前:“同学你好,你知道教师公寓的·礼堂怎么走·吗?”

  A大绿化很·好,不少年近古稀的·老教授退休后仍然·选择住在校内的·教师公寓,近年来公寓前的·公布栏讣告频频,校方考虑到老教授们腿脚不便,公寓礼堂便就近当做了遗体告别仪式的·场所。

  洛鸢问:“是参加钟老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吗?”

  “嗯。”

  病逝的·老教授是洛鸢好朋友钟妍的·姥姥,钟妍书香世家,家中没有做生意的·亲友。

  洛鸢不知道眼前这位小叶总和钟老教授是什么关系,但带路不过是随手之劳,于·是道:“我带你去吧,正好我也要去那·里。”

  “谢谢。”眼前人笑了下。

  笑得太·过好看,洛鸢不自然·地拎了一下左肩的·背包带,上面别着一枚A大的·校徽,

  眼前人顺着她·的·动作望去,视线在校徽上停顿了两秒,然·后拎起悬在半空的·右肩带:“单肩背包容易高低肩。”

  洛鸢一愣,这人的·动作好自然·,仿佛她·们之间做过了很·多遍。

  更奇怪的·是,她·竟然·很·听话地顺着那·人的·力道背上了双肩。

  走·在路上,洛鸢冷不丁听到身侧人问道:

  “你是大一新生?”

  洛鸢一时间有些诧异,这人看起来清冷疏离,不像是主动找话题的·人。

  她·点点头:“我是。”

  那·人主动释放善意:“我是金融系,你是什么学院的·呢?”

  洛鸢的·回答依旧很·简单:“文学院。”

  那·人扬眉:“学妹似乎对我有些…敌意?”

  洛鸢惊讶于·她·的·敏锐,因·着对方直来直往的·性子回暖了一些好感·:“奶奶说,两年前我的·父亲便是在商场上被人使阴招栽了跟头,锒铛入狱,所以我不喜欢商界。”

  洛鸢强调:“不是针对你,你就当我对商界有ptsd。”

  那·人:“你家人告诉你,你的·父亲是什么罪名入狱的·?”

  “经济犯罪。”

  那·人沉默一瞬,然·后很·有教养地道歉:“冒犯了你的·隐私…”

  洛鸢笑:“没事,我解释清楚也好,总好过让旁人误会我爸爸是万恶的·杀人犯。”

  那·人好像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怎么想·到要考A大的·?”

  洛鸢摸着左肩带的·校徽,新生大会有为新生发校徽的·惯例,但这一枚校徽有不少划痕,显然·有一定年头了。

  为什么要考A大呢……

  洛鸢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A大是全国最顶尖的·大学之一,有谁不想·上呢?”

  她·听到身侧那·人轻声笑了一下:“你说的·对。”

  身旁那·人又问:“来到大学有什么最大的·心·愿吗?”

  洛鸢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谈恋爱。”

  “谈恋爱?”那·人骤然·停下脚步:“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洛鸢跟着停下脚步,摇头:“还没有。”

  “那·为什么想·要谈恋爱呢?你今年才十八岁,年纪还很·小,可以不着急的·。”

  洛鸢笑:“我身边朋友的·婚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我想·趁早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等·以后我的·婚约对象找上门的·时候,我能有拒婚的·理由。”

  “你不喜欢你的·婚约对象?”

  洛鸢很·直白道:“不喜欢,我们还没有见过面,但是我最讨厌被强迫,我这个人蛮不讲理,所以要辛苦那·个人被我讨厌了。”

  说话间,她·们离哀悼的·人群很·近了。

  好友钟妍一身黑衣,站在队伍最前方垂头呜呜哭泣,身边一圈也皆相·互搀扶着呜咽。

  那·人踩着高跟鞋缓缓站定,一双眼睛扫过神情悲切的·受邀者,不知为何,在洛鸢看来姿态实际上有些冷漠。

  遗体告别厅队伍在沉默中缓缓流动,那·人比洛鸢站位靠前,她·把白娟花放在钟老教授胸口,神情却意外专注。

  仪式结束就是火化,钟老教授被拉上开往火化场的·车,火化完直接拉去墓地下葬,但两人不是亲属,这之后的·环节不必参与。

  临走·前,洛鸢跟钟妍打招呼,钟妍反应仍有些迟缓,像是还没从哀恸中缓过神,她·一直在和洛鸢喃喃:“鸢鸢,我没有姥姥了……最疼爱我的·人以后都不会在我身边了……”

  阴云迅速聚集在一起,压在并不澄澈的·头顶,洛鸢受到了她·的·情绪感·染,无能为力地陪伴了好友一段时间。

  阴雨天、葬礼……负面情绪容易倾闸而出,洛鸢钻起牛角尖,思考起生与死·的·意义,她·沉默地走·出礼堂,意外瞧见那·人站在礼堂门口。

  情绪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洛鸢不由自主地靠近。

  “学姐方便和我交换名字吗?”虽然·是询问,洛鸢却没有给对方拒绝的·余地:“我叫洛鸢,鸢飞鱼跃的·鸢。”

  那·人很·简洁:“叶清越。”

  此时洛鸢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她·面露疲色地问:“如果·可以为自己选墓志铭,学姐会选什么?”

  “Goodnight.”叶清越垂了垂眼,为自己挑了这么一块墓志铭。

  洛鸢被震撼到了。

  空气中的·潮湿如有实质,洛鸢摸着秋末凋敝的·落叶,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叶清越站在死·亡边上,洛鸢认为她·就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专注而平静地等·待、甚至愉悦地迎接未知的·沉眠。

  洛鸢喜欢写剧本挖掘故事,她·的·老师夸奖过她·很·有编剧的·天赋,出于·编剧天赋,她·对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生出了无穷的·探索欲。

  洛鸢不知道叶清越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身上散发着陈年酒酿的·醉人又沧桑的·成·熟魅力。

  叶清越还告诉洛鸢,自己活着的·意义是有所求,金钱权力或者是报复心·,这些让她·不想·求死·。

  洛鸢有些不赞同:“你左手腕戴的·是佛珠吧,你既然·信佛祖,那·心·中真正所求的·必然·不会是这些,佛家可不会保佑你这么尖锐的·欲望。”

  叶清越惊讶于·洛鸢细致入微的·观察,目光望着她·:“是,我贪心·不足,我还想·佛祖庇佑一个人平安。”

  洛鸢的·心·底生出一些空落落:“是你喜欢的·人吗?”

  过街秋风吹起衣角,叶清越望天淡淡道:“看缘分,或许是吧。”

  话音刚落,天空落下一层雨幕,秋末的·雨势并不迅猛,但又细又密,是南方很·常见的·阴雨连绵,淋了很·容易感·冒。

  于·是,她·们被困在了礼堂屋檐下。

  洛鸢最怕淋雨,一淋雨会犯旧伤,头痛欲裂,吃止痛药都无法缓解的·程度,见雨势一时半会儿难罢休,她·一时间有些忧愁。

  叶清越被雨水困住,倒是比洛鸢从容淡定许多,她·静静看着洛鸢折腾。

  洛鸢从书包中翻出了一本牛皮本,牛皮本很·厚很·大,足以顶在头顶遮雨。

  洛鸢:“这里离我的·宿舍很·近,只要穿过这条银杏路,我就可以上楼给你取伞。”

  叶清越反问:“洛学妹好像不太·愿意和我多呆?”

  “不是的·,我有的·是时间。”洛鸢连忙摆手,视线在她·全身上下一扫:“只是你这身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的·打扮,在这里耽误时间,恐怕……不太·好吧?”

  闻言,叶清越刚放松的·唇角又敛了敛。

  “我不怕淋雨,你顶着遮雨就好。”洛鸢捧着笔记本,忍不住叮嘱:“这是我的·剧本手稿,你…对它温柔一点。”

  叶清越轻声应下了。

  洛鸢恋恋不舍地将牛皮本递给叶清越。

  双手交递之间,叶清越指尖触摸到她·的·掌心·,触感·冰冷,痒丝丝的·,洛鸢忍不住蜷了下掌心·,却被叶清越轻攥住她·的·手腕。

  叶清越毫无预兆地凑近,洛鸢怔忪,漂亮的·清冷眉眼咫尺距离,她·心·跳不争气地漏了半拍。

  眼前人却垂下眼睑,用指腹度量着洛鸢的·脉搏。

  心·跳异常鲜活。

  洛鸢瞧见她·忽然·弯起眉眼。

  “你的·心·跳很·有力,看来你很·健康。”

  洛鸢颇为意外:“是吗?可是我两年前意外坠过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叶清越颤了颤眼眸。

  如果·有画外音的·话,洛鸢此时一定能听到叶清越在心·底一遍遍的·自责斥问。

  “我的·大脑受损,短期记忆与常人没差别,但长期记忆很·差,我总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偏偏想·不起来,越回忆越头痛,但我不服气,强迫自己回忆……”

  洛鸢笑了笑:“你猜怎么着?竟然·疼昏了过去,医生警告我不要对抗,这样会创伤心·脑血管,可我还是不服气……”

  叶清越抚平了洛鸢的·掌心·:“我懂怎么看手纹的·生命线,可以为你看看吗?”

  洛鸢:“啊?当,当然·可以。”

  叶清越凝神,用指尖不经意划着纹路,神情专注而认真。

  洛鸢屏息,强忍着掌心·的·酥痒感·。

  “生命线很·长。”

  “比我的·长,这样很·好。”叶清越又补充。

  洛鸢笑道:“今天听学姐说我的·生命线很·长,那·我终于·可以放心·折腾了。”

  叶清越立刻中止她·危险的·想·法:“不要强迫自己回忆,万事讲究缘分,顺其自然·就好,遗忘或许是大脑在保护你。”

  叶清越顿了顿:“又或许你遗忘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要有执念。”

  洛鸢不知听没听进去,应和地点头。

  叶清越拦下洛鸢,将西装外套递给她·:“用我的·衣服吧,我在原地等·你就好。”

  这个提议更完善,洛鸢欣然·应允,她·将西装当雨披,冲回宿舍,拿了伞送给叶清越。

  洛鸢提出交换联系方式。

  叶清越却说:“有缘自会再见。”

  她·接过伞,很·温柔地笑着说再见。

  但洛鸢心·知肚明,萍水相·逢一场,下次见面就是遥遥无期,而且凭她·的·“烂记性”再见面或许认不出人了。

  所以她·挥挥手没再言语,看着那·人独自撑伞走·入雨幕,那·道高挑漂亮的·身影彻底消失……

  *

  耳边淅沥沥的·雨声渐渐模糊,感·官刺激转移到鼻腔,刺鼻的·消毒水让洛鸢渐渐恢复清醒,一睁眼,熟悉的·吊顶灯。

  洛鸢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在别墅,是叶清越带她·回了别墅。

  一旁的·家庭医生见状立刻出声:“太·太·,您可算醒了,现在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欸!太·太·您还在输葡萄糖呢,这是要去哪里啊!”

  洛鸢拔掉了针头,冲出了房间,她·在一间间寻找什么,整个人像是注射了过量的·肾上腺素,心·跳急而重,耳边响起嗡鸣,是极近于·猝死·的·前兆。

  直到下至一楼,大厅漆黑,洛鸢视野黑沉一片,她·的·知觉却变得敏锐,甚至能准确捕捉到飞虫,她·瞧见叶清越的·书房泄出一抹昏黄的·光影,下楼的·脚步骤然·放缓。

  这么多年过去,洛鸢的·脑海从未如此澄澈,这是一种很·微妙的·预感·,类似于·神话传说中的·神授,指引着洛鸢一步步探寻着什么。

  书房仅开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洛鸢不管不顾地撞开门,落地窗投进囫囵月光,别墅窗外的·不远处一抹转瞬而逝的·车尾灯飞驰而过。

  叶清越站在窗前,手里端着茶杯,白雾缠绕杯口,袅袅腾升。

  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望着门口的·洛鸢。

  沉默吞噬着她·们。

  洛鸢彷徨着、因·未知而急不可耐。

  她·把盒子拿在手中,半举起来,如同时隔七年重逢的·第一面。

  “叶清越。”洛鸢的·声带异常紧绷,开口的·嗓音干涩:“这算什么?”

  这里面的·书画是洛鸢在大学时候亲手做的·,做完就抛之于·脑后,却在慈善展卖上拍卖出上万的·高价,只不过买家不姓叶,是代拍。

  叶清越将杯子落在桌面,一声清脆的·响。

  “盒子下面有暗层,打开看看。”叶清越背倚在落地窗前,答非所问。

  洛鸢的·手在颤抖,因·为屋子光线太·过晦涩,她·没能看清,盒子被上下颠倒,发出啷当响声。

  潘多拉魔盒终于·露出不为人知的·内里。

  洛鸢的·眼睛在昏暗光线变得迟钝,她·的·耳朵率先捕捉到几声清脆的·响动,沉重地砸在地上,弹到她·的·脚边。

  声音由大变小,很·快止歇。

  慈悲的·月光铺在冷硬的·瓷砖上,一切无影遁形。

  ——一串经久不变的·铜制钥匙,它们无一例外地刻着经久不变的·“林”字。

  是林宅钥匙。

  而洛鸢寻找已久的·林宅新主人,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