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中旬, 洛鸢循例来到疗养院,这是一家社区化疗养院,环境怡人, 一栋栋小院坐落在山水中, 正适合修身养性。

  洛鸢的老人缘格外好,路上遇到不少相·熟的·人,三分·钟的·脚程, 她·走走停停地·寒暄,硬是半小时才到黎琳的住所。

  她·拎着大·包小包,拐到一处偏僻独立的小宅院。

  偏厅花雕屏风晃出一人, 周身一袭颇有韵味的杏色复古旗袍, 黎琳从·厨房探身, 笑得慈祥:“囡囡,你来了呀?”

  洛鸢边换鞋子·,边应声:“奶奶, 是我来了。”

  手术之后,黎琳时刻需要人看·护, 老人家也不愿多拖累孙女,洛鸢顺着老人家心意,挑了一家疗养院, 这家疗养院格调不低,护工一对一,人文关怀很到位, 价格也不菲。

  但是洛鸢眼睛眨也没眨,定下了这处, 即使口袋窘迫到一块钱掰成三份花。

  老人家金枝玉叶了一辈子·,洛鸢孝顺, 不愿黎琳老来受苦,她·宁愿一个人扛下所有·压力和苦楚,破产还债这些年,硬是没让老人家吃到什么苦头。

  疗养院套房设施一应俱全,标准的·两室一厅一卫,还有·开放式厨房,黎琳在里面煲药膳。

  洛鸢卸下大·包小包的·补品,她·倚在厨房,嗅着中药材儿,开口道·:

  “给您换了补品,上回给您带的·怎么还没吃完呢,您要按时吃,才能养护心脏……”

  “好好好,小唠叨。”黎琳嘴上不饶人,面上确是一副受用模样。

  洛鸢:“对了,清越听·护工说,您最近睡眠不好,她·那边刚好有·投资项目在研发安神香薰,说是效果不错,托我给您带来使使。”

  洛鸢说的·不是假话·,确实·是叶清越托她·带给黎琳的·。

  对于叶清越这个结婚对象,黎琳十分·满意,叶清越出于教养,耐心应下老人家过分·的·热情,不时帮忙照看·老人家。

  洛鸢对此很感念。

  闻言,黎琳心中熨帖,往洛鸢身后探了探,没有·见到叶清越。

  她·不由疑惑:“清越呢?她·工作太拼命,这次特地·给她·熬了茯苓粥,护肝健脾的·,清越没来这不就浪费了。”

  洛鸢:“清越她·在出差,我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方便的·话·,给她·带回去·。。”

  结婚近一年,黎琳拢共见这小两口同框出现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黎琳耷拉下眉毛,额上皱纹卷了起来,她·问:“清越什么时候出差回来你都·不知道·?你这个枕边人不称职啊,批评批评。”

  糟糕。

  洛鸢动作凝滞了一瞬。

  黎琳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她·语重心长道·:“虽然你们是婚约结婚,可是我们两家谁也没有·强迫你们在一起不是?是你们觉得对方是结婚的·合适人选。”

  “你们要多相·处,日积月累,这感情慢慢就来了。”

  洛鸢沉默地·听·完后,她·蓦地·开口:“你和妈被婚约困了一辈子·,没有·选择恋爱的·自·由,后悔吗?”

  她·又问:“被婚约强制绑定,催熟出来的·爱情,您觉得您幸福了吗?”

  黎琳沉默。

  蒸汽顶撞砂锅盖发出噗噗声,这时叶清越的·电话·打了过来。

  洛鸢站正了身,心脏漏跳了一拍。

  然而,叶清越不是给洛鸢打来的·,而是问候黎琳。

  黎琳顿时笑纹舒展,她·擦擦手,从·洛鸢手中接过电话·。

  电话·那头清冷含笑的·嗓音隐约传入耳。

  “奶奶,我是清越。”

  “诶好孩子·……”

  洛鸢抽身远离,躺到客厅的·安乐椅,茶几放了一团未绣完的·刺绣,她·怔怔盯着,心如乱麻。

  自·那夜过后,她·和叶清越有·几日没有·见面了,叶清越临时出差,恰好给足了洛鸢抉择的·空间。

  洛鸢今天戴了婚戒,她·不自·然地·转了转禁锢在无名指的·婚戒。

  婚戒贵重,洛鸢只是在必要时戴过几次,其余时间皆由叶清越保管。

  出于契约关系,她·们需要财产厘划清晰。

  可是那夜之后,叶清越将这枚婚戒彻底交给了洛鸢。

  她·们之间泾渭分·明的·壁垒又裂了一分·。

  洛鸢合拢掌心,那夜叶清越桎住她·手腕的·模样在脑中勾画了一遍又一遍。

  不要推开……

  好像真的·在斥责她·不要乱动,又好像……不止是此意。

  太多强烈的·叩问挤在脑子·,洛鸢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能再深想下去·了……

  显而易见的·是,她·们的·缘分·仅仅起于一张婚约,对彼此的·了解也薄如纸。

  她·们的·一切只是被婚约催熟的·、短暂而虚妄的·亲密假象。

  不要再多想了。

  不远处,黎琳笑着和叶清越道·别,洛鸢思绪才从·凌乱线团中抽离。

  黎琳将电话·交还给了洛鸢,还在通话·中。

  偏厅电视声音开得大·,老人家耳朵不太好使,洛鸢寻了安静的·角落。

  沉默了一瞬,她·问:“什么时候回来呢?奶奶正好做了汤,特地·给你熬的·,看·你时间方不方便,我可以带回别墅。”

  “这个问题,是想我喝到奶奶煲的·汤才问的·,还是因为……

  “你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呢?”

  洛鸢抿了抿唇,道·:“都·有·。”

  那头传来一声轻笑:“很快了。”

  叶清越说得含糊,洛鸢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那头声音嘈杂,隐约传来广播声。

  洛鸢道·:“不耽误你工作,多注意休息。”

  “嗯,你也是。”

  挂了电话·,洛鸢放空大·脑,勉强从·脑海中驱散叶清越的·声音。

  黎琳端来药膳,汤药苦涩,她·守着洛鸢一口一口喝下去·,末了她·递去·一盒糖,压一压苦气。

  正好是洛鸢最喜欢吃的·彩虹糖。

  洛鸢神情一顿,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叶清越。

  唉……

  哪哪都·是叶清越了。

  黎琳笑盈盈夸赞着叶清越,从·能力品行到样貌教养,还夸赞她·对洛鸢的·上心,顺便敲打洛鸢务必要珍惜。

  洛鸢嚼着糖衣,一一应下。

  黎琳问:“她·问婚礼什么时候办?”

  这话·给洛鸢提了醒,按叶家的·身份地·位,婚事大·概不会悄无声息,更·何况叶清越工作重心渐渐移回国内。

  婚礼一定没法再避开了。

  洛鸢想了想,道·:“我回头问问清越。”

  老一辈信玄学图吉祥,黎琳催促道·:“那你抓紧问问清越,这临近年关,嫁娶的·吉利日子·越来越少了。”

  洛鸢应下。

  一直陪老人家到下午,洛鸢接到了叶英电话·。

  叶英竟然又出国旅行了。

  很是风风火火,说走就走,叶英此时已经踏上了出发的·路程,这一去·又得大·半年。

  洛鸢有·点意外,临近过年,不应该一家团聚为先吗?

  不过,洛鸢想到叶英率性自·由的·性子·,以及叶家一眼望到头的·刻板窒息。

  叶英这么做……似乎又有·那么一点点合理·。

  就是有·点自·私?

  听·语气好像事先也没有·告知叶清越,大·过年没能团圆,洛鸢不知道·叶清越会怎么想。

  挂断电话·,洛鸢回到客厅,黎琳躺在安乐椅小憩,电视还开着。

  洛鸢拿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小,才摁两格,黎琳便醒了,她·道·:“怎么把音量调小啦?我还等着看·那个手机品牌广告呢?”

  “想换手机了吗?什么款?”洛鸢开始思考为老人家换新手机。

  “是清曦代言的·那款。”黎琳摆手,示意不用换手机,她·神情有·些落寞:“听·说清曦回国啦,怎么不见她·来看·看·我,是不是亲生父母那边介意清曦和我们接触啊?”

  说这话·时,黎琳咽了一把氯沙坦钾,适用有·心肌梗死病史的·患者,可长期改善心肌功能。

  洛鸢掩下眼睫,淡声道·:“她·忙。”

  老人有·心脏病,当年的·事情瞒下不少,洛鸢怕老人家受刺激。

  黎琳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洛鸢只想她·安享晚年。

  黎琳叹气:“那……打个电话·也行啊,人家清越管着这么大·集团,百忙之中还抽空给我解释,陪我这个老人家唠嗑。”

  洛鸢声音冷了下来:“那就不要惦记她·了。”

  黎琳一怔,旋即摇头直叹:“不成啊不成……”

  十几年的·养育,黎琳对杨清曦早已视同亲生骨肉,哪里能说放下就放下。

  洛鸢点到为止,离开疗养院的·时候,黎琳问洛鸢要不要带药膳。

  洛鸢迟疑一瞬,还是带了一壶。

  叶清越说很快就回来。

  没准能赶上这碗药膳呢。

  不过,洛鸢没想过这么快便能见到叶清越。

  驱车回到别墅,洛鸢一打开门,便看·到叶清越孤身站在客厅,面前是一方坐垫和游戏手柄。

  夕阳光线浮沉着尘埃,落在叶清越身上无端添了几分·落寞。

  洛鸢记得,叶英这段时间经常坐在那里。

  叶英走了,一推门再也没有·热情的·招呼声,偌大·别墅冷清得骇人。

  洛鸢一时间也有·些不适应。

  洛鸢拎着保温桶,缓步走了过去·,解释道·:“妈出发去·旅行了,出行计划我看·了,挺有·趣的·,也都·是安全的·地·方,你放心。”

  “嗯。”叶清越回过神,她·察觉到洛鸢在照顾她·的·情绪。

  似乎只有·洛鸢在乎她·的·情绪啊。

  叶清越勾唇轻笑:“赶航班回来,有·点饿,听·奶奶说你有·带药膳回来?”

  洛鸢也笑,扬了扬手边的·保温壶:“我们去·餐厅。”

  “我们换个地·方吃。”叶清越牵住她·的·手腕,大·步往外走。

  洛鸢:???

  *

  叶清越带她·来了郊外。

  洛鸢费力爬了上了一处山丘,站直腰,震惊难言。

  从·山丘俯瞰过去·,皆是密密麻麻的·墓碑,夕阳下,排列整齐的·汉白玉墓碑闪着粼粼光芒,肃穆压抑扑面而来。

  这里是叶家的·家族墓园。

  洛鸢压着好奇,陪叶清越用完了一小碗药膳。

  叶清越说:“不用怕,我很熟悉这里,这里有·银杉、雪松、丝柏、紫丁香,梧桐还有·那些整齐油亮的·冬青。”

  “我甚至知道·它们栽在哪个方位,有·多少棵?”

  洛鸢拢起眉心,这里的·一切阴森森的·,她·怀疑叶家守墓人都·没有·叶清越熟悉。

  很怪异的·感觉。

  “七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忍受不了,她·选择出逃叶家,留我一个人,每当我的·功课没能让人满意,或者不听·命令的·时候……”

  “我便会被罚在墓园,一个人呆一整晚。”

  叶清越的·嗓音很轻,轻到可以轻易被山风吹散,洛鸢眉心愈发锁紧,费力捕捉着。

  “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继承叶家,我是被摆在橱窗里的·商品,要有·百分·百的·有·用和完美,要拿得出手,我并不是活生生的·人。”

  “从·小到大·,身边人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我,我就是叶家最大·的·投资,我要为roi的·r负责。”

  “遇到你之前,我人生的·每一步选择,似乎都·是顺理·成章,没人在乎我开不开心,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接班人,高强高压的·完美,理·应如此。”

  这些年修来的·冷心冷清,叶清越已经足够平静地·讲出过往,冷静到……好像在叙述毫不相·干的·第三者的·故事梗概。

  从·叶清越的·语言中,洛鸢得以窥见一丝叶清越的·过往曾经。

  很遗憾的·是,洛鸢是个洞察力敏锐的·编剧,她·竟然也无法找出一刻叶清越被在乎的·痕迹,作为一个鲜活的·人。

  叶清越整个人都·是冷色调,现在是灰色调的·。

  漫天红霞,叶清越站在山顶,在风中也站的·笔直,她·恰好一身黑色商务装。

  哀悼的·色彩。

  叶清越用平静的·目光逡巡着矗立在最前方的·悼碑,祭奠着什么。

  洛鸢忽然生出一种浓烈的·错觉:

  叶清越不是在祭奠这些叶家人。

  她·在祭奠自·己。

  但是,叶清越回眸朝她·笑了,眼神清亮,汇聚天边所有·霞光。

  “幸好,我现在爬到了山顶,无论怎样,我站在了最高处。”

  *

  回到别墅,叶英的·离开,洛鸢和叶清越没有·了观众,她·们再没有·扮演同房睡觉的·必要了。

  入夜,洛鸢从·主卧出来,推着行李箱,里面是她·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她·打算往回搬。

  叶清越恰好从·书房处理·完公事,手中捻了一份报表。

  见状,她·目光停了一瞬,听·过洛鸢解释过后,她·淡淡地·点点头,神色没有·任何波澜。

  反而是洛鸢抿了下唇。

  万向轮咕噜噜碾过瓷砖,两人即将错身而过……

  “等等。”洛鸢忽然转身。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叶清越顿住脚步,也转身,抬起眼眸,直望向不远处的·人。

  洛鸢道·:“等会要不要一起看·恐怖片?”

  叶清越松了松攥纸的·指关节。

  她·听·懂了洛鸢的·弦外之音,也好像猜到了洛鸢的·答案。

  叶清越轻笑着问:“你会害怕吗?害怕到需要人陪在一旁,才能安稳睡觉。”

  洛鸢笑:“当然会。”

  两人静静对视,不知过了多久,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需要你肯定的·答案,小鸢。”

  “我是说……要不要试试和我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