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香楼。
梦一样绯红的半透明纱幔垂坠在床边,金色的镂空掐丝小香炉放在床头柜上,冒出一缕缕摇曳如烟的暗香,让人容易沉湎于过去的回忆之中。
舟向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好冷。
绯红与金黄的配色,房间里从视觉效果上看起来很暖和,但实际上冷得像冰窖一样,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冻僵了。
房门外传来声音,“新来那个叫倾城的,去沐浴了。”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敲门进来的却是檀儿。
她十分自然地走进来,把衣服递给舟向月,还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走吧,去沐浴。”
……舟向月心想,你们醉香楼里没有男女共浴这么不讲究吧。
没想到到了澡堂那边,檀儿把头发一束,竟真的大有一副准备和他一起去沐浴的架势。
舟向月赶紧劝阻:“那个,我自己洗……”
檀儿媚眼如丝:“怎么,小倾害羞?别害羞,姐姐和你一起洗。”
舟向月:“……”
舟向月:“是这样的,其实我得了一种怪病,看到女人不穿衣服就会昏厥。”
其实他小时候在万魔窟里到处扒人房顶偷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见过。别说不穿衣服了,不穿衣服的长出一条尾巴的两根那活儿的都见过,眼睛从来没长过针眼,心理强大的很,当然没什么心理障碍。
主要是他一想到这里是郁归尘的梦,就感觉罪过罪过。要不是他进来了的缘故,郁归尘的梦里说什么也不可能有这么清晰的青楼场景,又怎能在此等圣洁禁欲之地行腌臜之事……
可别把那么爱干净一人的梦里搞得乌烟瘴气,他怕郁耳朵知道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掏出来洗洗干净。
而且,他觉得檀儿八成来意不善。
——以他之前作为“客人”在半斋欢见到檀儿时的认识来看,檀儿在醉香楼里已经是个颇有点地位的姑娘。而他现在是个什么身份,有什么交好的价值?
何况他初来乍到,檀儿一上来就对他表现出这样超乎寻常的亲昵,肯定有问题。
听他这么说,檀儿噗嗤一声笑了,捏捏他的脸:“这么严重啊。行,那你就自己洗吧。”
舟向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进去脸就白了——待了一晚上的屋子已经够冷了,本来想着好不容易可以洗个澡暖一暖,没想到澡堂里也没有一点热气,浴桶里面的水上甚至漂浮着层层的碎冰……
这居然是个冰水澡!
还有虎视眈眈的搓澡师傅盯着他,“快进去。”
舟向月:“……”
太可怕了。
等到一个澡洗完,他已经冻得嘴唇发青,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身上最后一点热气儿一起被洗了出去,只剩下一个冰壳子,敲一敲梆梆响。
洗完澡,就不得不换上了醉香楼给他准备的衣服。
舟向月:“……”
他抑制着心中的怨念,哆哆嗦嗦穿上了那件露胳膊露腿还露腰的衣服,一动就有金铃的细碎轻响,很是旖旎。
舟向月更加怨念地心想,如果能保暖,再露一点也可以啊。
冻死他对醉香楼有什么好处吗?
这时,檀儿又来了。
她带来了一件红色的长斗篷:“披上吧,不那么冷。”
她把斗篷递给舟向月,很是温柔地看着他:“你可别生病啊,我会伤心的。”
舟向月道了谢,忙不迭把斗篷裹上了,终于感觉到有一点暖和,不再抖得那么厉害。
他裹着大衣,心想檀儿这样子,指向的结果似乎很明确——
如果他真是刚刚被卖进醉香楼、前途未卜的少年,在这种举目无亲甚至看不到未来的境地里,应该很容易就会对她产生依恋和信任,甚至爱上她。
所以,檀儿这样是不是为了驱使他去做什么事?
莫非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需要物色一个足够可靠的帮手来帮她?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生出的感情,在多大程度上是可靠的呢?
身为在这种地方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檀儿会不清楚这一点?
舟向月把疑问压在心底,暂且看看她下一步有什么举动。
檀儿给了他斗篷之后,就把他带到了一个香室。
香室里色调素雅,装饰十分简洁。
满室暗香浮动,墙边的柜子上摆着一瓶瓶的鲜花,中间是几片软席,每一片软席上都放着矮几,每个矮几上都摆着一只精致的香炉,矮几后坐着人,低头摆弄着香炉里的香屑。
虽然这么香,但香室里也和卧房及浴室一样冷得如同冰窖,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于是似乎连那香都收敛了几分,感觉没有那么香了。
几个软席上跪坐着一个年轻的少年或少女,身上穿着的衣服轻柔如云,料子一看就很高级。
他们每一个都很是好看,五官眉眼十分精致,尤其是身体白皙丰腴、肤如凝脂,摆弄香炉的手腕有如堆雪,丰满而莹润。
舟向月是里面最瘦的一个,大概是因为初来乍到,还没有来得及体会到多储存一点脂肪对于保暖的重要性。
檀儿把他带进去,对其他人道:“这位是新来的,名叫倾城。”
舟向月感觉到了几道嫉妒和敌意的目光从各个方向射来。
这里似乎还有竞争关系。
檀儿介绍完就让他在一个空座位上坐下,轻轻一拍他的手背:“好好上课,下课了我来接你。”
舟向月挤出一丝微笑。
檀儿眼波流转,很有一丝媚意。但他莫名就是产生了一种,自己是个被姐姐带来特殊学校上课的智障弟弟的错觉……
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正在其他人中间打转,她转过来:“既然又有个新来的,那我就趁这个机会,再给各位讲一讲。”
她望向香室里的几个漂亮孩子:“几位都是千里挑一的人香,经过专业的酿制,有望成为最极品的长生香。”
“你们要记住,自己的香味十分宝贵,而且总量是有限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也正是因为这样,你们平时都要生活在冰室之中,并且要避开任何发热的地方,那会加剧你们散发香味,缩短使用寿命。记住,香味还不成熟的时候,每一丝散发出的香味都是浪费。”
"低温可以更好地保存你们的香,将你们最诱人的那一面留到最需要的时候。"
“在这段酿制香的时间里,我会帮助你们找到自己的香源,并且开发出来,将你们酿成最诱人的香。”
“希望你们都能尽快酿制成熟,成为让无数人魂牵梦萦的……长生香。”
舟向月垂下眼。
一千年过去,如今在这个梦魇里,他自己竟然成了一个长生香。
……这可真是,因果报应。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他发现醉香楼一片混乱,那些长生香已经全部失控要逃散出去的时候,他点起一把火,就把所有的长生香都吸引到了那个燃烧的角落。
因为火很温暖,而他们很冷。
可当火越烧越大,温暖变成致命的危险之后,他们却发现自己被锁在了火场里面,再也出不去。
那些十几岁的孩子拼命地砸门,凄厉尖叫着:“开门!开门啊!!有人吗?”
“火烧过来了!开门啊!!!”
“求求你开门啊!!”
惊恐的尖叫很快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门被许多双手拍得哐哐直响,抖落的一阵阵灰尘和未烧尽的漆黑灰烬一同飘起,落了死死抵在门后的舟向月一头一身。
醉香楼里没有别人了,只有他。
可他不会救他们。
他是来杀他们的。
门的温度缓缓上升,墙面上镶的蜡烛软倒下去,“啪嗒”在地上融成一团,缓缓散开成一片蜡泪。
拍门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最终也慢慢低下去,门后再也没声音了,只剩下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舟向月手一松,却没能松开门把手——手心的皮被烫化了一层,粘在灼烫的门把手上。
一撕就是“嗤啦”一声,连接成片的血泡连皮带肉掉了,甚至都感觉不到痛。
他脱了力,像一只破麻袋一样从墙上滑下去,跌倒在地。
他脸上身上满是鲜血和灰尘,除了惨不忍睹的双手外,身上也到处都是烫出的血泡,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痛,已经痛得麻木。
面具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衣服也烧出了好几个洞,半点也看不出曾经的精致与名贵。
带着灰烬的热风吹进鼻子里,喉间涌起一阵痒意,便引发一阵剧痛得仿佛撕裂了喉咙的咳嗽。
舟向月咳得弓起身,被泪水充斥的视线中隐约看见星星点点的血迹溅落在面前地上,被火光映得一闪一闪,很快又被更多的灰尘覆盖。
远处似乎隐约还有人在神志不清地喊着“长生香”,但真正的长生香已经彻底消失,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长生香了。
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这时,天地间忽然一暗。
他一边咳一边抬起头,在滚滚浓烟间望向昏暗的天空。
暗红色的天幕之下,太阳只剩下一道血色的日轮,人间的火光甚至比日轮更加耀眼。
满街上浓烟弥漫,到处都是惊慌失措地逃跑的人影,燃烧的房梁翻转着坠落,大片大片焦黑的灰烬四处飞散,如同一场纷纷扬扬的黑色大雪。
舟向月靠坐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幕。
要是时间能倒流就好了,要是能再来一次就好了。
可是不行。
他没有机会了。
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如果没有他,很多事情原本就不会发生……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去觊觎自己不配觊觎的东西。
没有他,或许也有别人,这样的命运或许会落在别人头上——那就落啊!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英雄,他没那个命也没那个心思!
能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管他世界会发生什么啊,只要不是他就行,为什么偏偏要是他呢……
因为他不自量力地妄想抓住不属于他的东西。
所以他遭报应了。
他不是个好人,他没有坚定的意志,更没有正义的信心。
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他没法承担,甚至不想面对。
他只想不顾一切地逃离这一切,他没有勇气也没有任何力气了。
许久,舟向月伸手慢慢摸到了掉在身边的剑。
手心血肉模糊,一碰到被火熏得滚烫的剑柄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舟向月抖了一下,哆哆嗦嗦地用手指把剑捏起来,刚放在脖子上比了一比,手就抖得捏不住剑柄,“当啷”一声又掉在地上。
他握不住剑了。
握不住,更不敢握,哪怕剑刃对着自己。
一碰到剑柄,他就忍不住想起剑刃送进一个人心口时鲜血四溅的那一幕,手中的剑柄顿时变得灼烫难忍,好像要生生烫掉他的血肉。
他根本分不清那是真正的灼烫,还是幻想中炙烤着他的业火。
舟向月木然地在原地又坐了一会儿,费劲地脱下身上的外袍,扔到上方的房梁上,又踩着窗户爬上去,抖着手打了个结。
破破烂烂的衣服在面前挂成一个环,在风里晃晃荡荡的,好像一团火,刺痛了他的眼睛。
舟向月双手抓着衣服结成的环,闭上眼,头往前一探。
脚踩空的一瞬间,脖子上发出“咔”的一声响,布料重重勒进皮肉里,呼吸立刻被截断了。
突然几个人杂乱的脚步声从巷口跑过,一边跑一边还在说话。
“快去看!那边他们支起了火堆,要烧死那个什么人间帝星呢!”
“哪里哪里?”
“在那边!快去看!”
“我刚才看到他们把他从皇宫里拖出来了,那不是被人当胸捅了两刀吗,拖了一地的血,我还以为死了呢。”
“没死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的心脏竟然长在右边,所以两刀都不致命。不过要我说,他那样没死估计也差不多了,趁着没死赶紧烧了。”
“心脏在右边?从来没见过,真是妖怪啊!什么天降帝星,天降灾星还差不多吧……”
“烧得好,烧了去去晦气!”
舟向月猛然睁开眼睛,疯狂挣扎起来。
一挣扎,脖颈上撕裂的剧痛越发清晰。鲜血涌入脑中,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冒着金星,什么都看不见。
可能是衣服本就不结实,他这么一挣扎,悬吊的布料“嗤啦”一声断了。
砰!
舟向月重重掉在地上,开始疯狂地咳嗽起来。
脖子痛得好像断掉了,肺里也是一片火烧火燎,但什么都比不上他要去做的那件事……
他还没咳几声,就拼尽全力支撑自己站起来,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循着那几个人的声音往外跑。
“咳咳,咳咳咳……”
他一边咳,一边拼命地跑,一路撞上扔在路面上的马车、乱滚的木桶,在地上摔了好几跤,就地打个滚就爬起来继续跑。
浓烟弥漫、纸灰乱飘,到处都是哭嚎和尖叫的声音,天地万物都狰狞扭曲,然而一切都比不上他看见的那一幕让他目眦尽裂。
昏红的天空之下浓烟滚滚,木柴堆成的高台上,满身是血的黑衣少年垂着头跪坐在火堆前,周围全是黑压压的人群,仿佛闻着血腥味而来的蚂蚁。
“烧死他!”
“烧死这个灾星!”
“总得让老天看到我们献祭的诚意……赶紧烧死他,祈求上天原谅啊!”
火种在空中一亮,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柴堆里。
山呼海啸的欢呼声盖住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不要!!!”
火一瞬间就烧了起来,比空中的残缺日轮更加耀眼,火光冲天。
火舌舔舐上少年的衣服,衣摆在刹那间腾起火焰,将他身上未干的血迹映得闪闪发亮。
“祈求上天,祈求神明……我们已经把罪人献祭给您,求您赐福于我们……”
“快让不祥的日食结束,我们会更加敬畏上天的……”
“风调雨顺,心想事成……”
祈祷和叩拜声不绝于耳,一张张被火烤得发热的脸颊上映着红红的火光,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一亮。
立刻有人发现:“变了变了!太阳出来一点了!”
“真的!刚才完全看不见,现在露出一点点边了……”
人们喜极而泣:“天亮了!”
“太阳出来了,上天听到我们的祷告了……”
就在这时,人群最前面的人突然歪七扭八地被推搡到一旁,竟然有个红衣服的人突然冲出人群,扑向了火堆!
“啊!!”
“那是谁啊!”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那个人竟一头冲进刚刚燃起的火堆里,扛起那个着火的祭品就跑!
“等等!”
“你干什么!”
“快!抓住他!”
“呼……呼……”
舟向月整个脑袋都是昏的,他忘记了一切法术,只记得头也不回地拼命奔跑。
呼呼风声在他耳边刮过,熊熊火海和噼啪断裂的房屋都被他甩在身后。
就像是不久前被他甩在身后的燃烧的万魔窟,鳞次栉比的房屋在他身后燃烧着倒塌,四面八方传来地狱最深处的鬼哭声,无数双白骨开裂的骷髅手从路边伸出,想要抓住他的脚……可是他却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跑向的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他只知道要向前跑。
只有拼命地向前跑,跑出去,才能让郁燃活下去。
不知跑了多久,他才终于有空在安全的地方停下来,去看被他扛着颠了一路的郁燃。
他的肩膀被鲜血浸湿了,两人的衣服上都是血腥味。
舟向月刚才跑了一路,都没有什么时候像这一刻一样紧张,心脏跳动得几乎要爆炸。
他抖着手解开了郁燃的衣服,几乎不敢看他胸前浸在鲜血里的伤口,俯身下去贴在他胸前。
郁燃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呼吸轻不可闻。
……可是,他还活着。
他的心跳很微弱,却依然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这个年轻身体里的灵魂,还在顽强地想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