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说,可就要让旁观者以为你是被胁迫的无辜之人了。”

  几乎是在觉空真人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舟向月猛地转头看向旁边,但什么都没看见。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抑:“……你在说什么?”

  觉空真人“噗嗤”一声笑起来,“没什么,逗你玩玩,看你吓的。”

  他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灵动而随意的表情与布满沧桑皱纹的面容格格不入。

  不知不觉间,他苍老的声音也不再是那种仙风道骨的稳重声调,而是变得少年般轻而跳脱,话尾微微向上勾,有一种随心所欲的懒散。

  就好像苍老的躯壳里藏了一个少年的灵魂,显得格外诡异。

  抛开这种违和感不谈,他的笑意其实很自然,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个玩笑。

  但越是看到他这样的反应,舟向月越是头皮发麻。

  他握着剑的手指节发白,目光飞快地从各个方向搜寻过去,又转身去看背后。

  没有。没有。

  确实没有别的人在这里……

  “你在找我吗?”

  幽幽的低笑声突然从他脑后传来。

  舟向月整个人一颤,转过头就看到了几乎紧贴着站在他面前的红衣人影——

  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背后,仿佛是一道凭空滋长出来的影子。

  和他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红色长袍,只是脸上并没有那张木雕面具,露出了一张带着笑意的少年面容。

  那张脸,是他自己的脸。

  并非他此刻面具之下所扮的那张脸,而是他真正的脸。

  舟向月猛地退了两步,险些绊倒,又硬生生地站住。

  “舟向月”站在原地,揶揄地笑道:“不是吧,这么怕我啊?那你照镜子的时候岂不是要被自己吓死?”

  灵坛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可无论是祭坛上的昱皇还是站在一边的觉空真人都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仿佛他的出现理所当然。

  舟向月闭了闭眼,慢慢平稳自己的呼吸。

  他再开口时,声音几乎已经听不出什么异样:“所以,你只不过是想把我骗到这里来。那些谶言都是假的。”

  红衣少年却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当然不是,谶言不会有假。”

  舟向月牙关一紧。

  “哦,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

  红衣少年头也不回地打了个响指,懒散道:“陛下,现在是时候了。”

  “好。”

  站在祭坛上的昱皇举起剑,连看都没看舟向月一眼,用剑向自己手上划去。

  “等等!”

  舟向月瞪大眼睛,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但立刻被面前伸出的手臂拦住了。

  “舟向月”对他眨眨眼:“你仔细看看再说。”

  舟向月心中发寒:“他也被你……”

  他一边说一边远远望去,随即一愣——

  竟然,没有血?

  划过了手心,但那剑身上没有半点血迹,手心也看不出任何伤痕。

  舟向月随即瞳孔微缩——

  那尊石刻祭坛侧面,忽然缓缓渗出一滴猩红液体。

  滴嗒。

  猩红液体落在暗金色的地面,转眼就像是被什么吞噬了一样消失不见。

  下一刻,地面上第一个符文的刻痕被勾勒成鲜红色,随后缓缓向外蔓延。

  祭坛上的男人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掌,随即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长生祭,成了!”

  “成了!!!”

  他从高高祭坛上一脚踩空,摔倒在黄铜阵法上,却依旧在疯了一样的大笑。

  “我终于要长生不死了!”

  “我要成神了!”

  他一边笑一边挥起剑,剑尖猛然贴着地面劈过一个小小的突起。

  噗的一声,那突起爆燃出一簇耀眼火花。

  他动作未停,继续挥剑劈过一个个仿佛棋子一样密密麻麻排布在符文之中的突起,每劈一下就会燃起一簇火光。

  滴嗒,滴嗒。

  祭坛里冒出的猩红液体最开始只有一点点,接着越来越多,好像祭坛里不断有鲜血涌出,淌在地面上。

  在他高高低低宛如疯癫的大笑声中,鲜血沿着黄铜大阵上细如血管的刻纹流动,仿佛以鲜血为墨,勾画出一个个连缀的繁复符文。

  地面刻画的一圈圈符文如螺旋状由内而外亮起血光,犹如血脉纵横延伸,扩散成一片刺目血海。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舟向月倒退一步,猛然看向红衣少年:“这些血是哪里来的?”

  这么多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不可能只有一个人的。

  而且,这里是个祭坛……

  “舟向月”对他笑得眉眼弯弯:“你闻闻,香吗?”

  一种强烈不安自心头涌起。

  舟向月猛然惊觉,空气中那股刺鼻的血腥味中不知何时竟掺杂了一点若有若无的香味,而且越来越浓。

  一股异香在灵坛上弥漫开来,一时间如同花开遍野,馥郁香气如层浪袭来,将人的感官包裹在丝缎一般柔软无边的云朵之中。

  ——那是他送给昱皇和郁燃的香的味道,也是城中一夜间风靡,让无数人神魂颠倒的香味。

  长生香!

  红衣少年笑眯眯道,“你的长生香。喜欢吗?”

  舟向月如遭重击,脑中一片空白。

  不行,这个香味不能闻……

  这不是他的香,而是不知从哪里流传出来的,会让人陷入幻觉、失去思考能力,还会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的禁香!

  可不过短短片刻,他开始感觉脚下飘忽,脑海中一片混沌。

  舟向月心中一凛,拿剑就在手心划了一道。

  “嘶……”

  这一下没轻没重,火辣辣的刺痛在手心炸开,但至少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听见阵法深处似乎传来什么隐隐约约的声音。

  很遥远,细听却极其刺耳。

  那好像是,人的惨叫和哭嚎……

  来自地面上的一颗颗棋子一样的小小突起,昱皇正在疯了一样地到处劈砍它们。

  舟向月定睛一看,那些东西原来并不是棋子,而是一个个袖珍雪人一样用香灰堆起来的“香灰小人”。

  昱皇仍在疯狂大笑着挥剑劈砍,每扫过一个灰堆,就将那堆灰烬打散。

  “哈哈哈哈哈哈!”

  “长生了,我成神了……”

  洒开的香灰随即无风自燃,亮起一簇火光,血光中的惨叫声就多了几分,同时也有更多的血从祭坛里汩汩流出。

  就好像每一簇灰堆都是人,祭坛里流出的是他们的鲜血……

  刹那间一道雪光划破舟向月脑海,许许多多的零碎线索拼成一张完整图景。

  是人!

  祭坛上流出的血,都来自人!

  原来致幻成瘾的长生香流传出去,就是为了控制尽可能多的人的欲.望,让他们心甘情愿成为这场长生祭的祭品。

  沉迷于长生香中的人,为了再次获得长生香,愿意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这场献祭,已经开始了。

  “香吗?”

  红衣少年在他耳边幽幽道,“这可是人的香味。是很多、很多人才能创造出的香味……”

  他尚未说完,舟向月身形遽动,反手一剑刺出!

  剑尖径直刺入那抹红色,躯体却如幻影一般瞬间消失。

  他背上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砸下,砰!

  他重重跪倒在刻满符文的阵法中,膝盖生生磕在锋利纹路上,立刻有点滴鲜血渗进暗金色的阵法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满室光芒猛然大亮,如同火焰自大地逆升。

  “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呢?本来我还想温柔一点的。”

  鬼魅般的声音在舟向月耳边响起,一只手仿佛温柔地放在他脑后,却将他按得不得不低下头去,凑近地面。

  脑中嗡嗡作响,他在泛起泪光的视野里隐约看见那些涂满符文的鲜血已经流到了他身边。

  他这才看清,那血流缠绕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光絮,闪烁着熠熠火光。

  “别乱动,已经开始了,就好好看着它结束吧。”

  红衣少年笑得愈发轻柔,“毕竟,这场献祭可是那么多人共同的愿望啊。”

  话音未落,他手底下的红衣身影忽然消失,变作一片轻飘飘的红符,如一瓣花瓣飘落。

  几乎同一时间,那个身影瞬间出现在祭坛旁拿着剑疯癫大笑的昱皇面前。

  “舟向月”远远看着,挑起了眉。

  舟向月以剑柄在昱皇的后颈一击,只见他趔趄两下,就瘫软地倒在了阵法中。

  他刚松一口气,一回头,心猛地一沉。

  昱皇不再去挥剑劈砍了,可地面上的一个个灰堆小人仍旧在不断自燃,血海也依然在蔓延,不断向灵坛边缘延伸过去。

  为什么还没停下?!

  为什么鲜血依然涌流如注,阵法里尖叫哭嚎的声音越来越惨烈?!

  “少白费心思啦,”红衣少年带笑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没用的,你阻止不了这一切。”

  “这本来就是你造成的,不是吗?”

  他坐在穹隆顶高高的金色树枝上,一手托着腮,双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

  “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让原本的国师颜面扫地,他也不会产生那么强烈的怨愤和不甘,愿意付出一切来恢复他原本的身份地位。”

  “至于这位皇帝呢……是难一些,不过多亏了你,把昆仑髓的粉末送给他焚香,让我顺利地进入了他的梦境。”

  红衣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舟向月,笑得意味深长,“你最清楚,没有人不存在欲.望。刚巧他的欲.望呢,还挺朴素挺好实现的。”

  “至于那些沉迷长生香的人,愿望就更好实现了,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东西来换取长生香,是绝佳的祭品……是你一手搭建起了这场长生祭。”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

  他叹息一声,“你是书写因果的执笔人,不要自己涉入因果。”

  “所谓宿命,不是一条无论你做什么都一成不变的轨迹。”

  “你不去改变它,它就会自然发生。”

  “你去改变它,它就会在你改变后发生。”

  “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的结果……”

  “这才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