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愁过去的经历,可以解释很多事。

  阿难摸到不知愁后肩的时候,没有摸到自己哥哥身上应该有的胎记。

  因为他早就已经换过了全身的皮。

  不知愁送给曼陀宫主的那幅人皮须弥绘,能寄生他的一半魂魄——并不是什么容器都能承载魂魄的,非得容器与魂魄本身高度契合才可以。

  当然高度契合,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的人皮。

  曾经的曼陀宫主怕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收了一件多么贵重的礼物,可惜那礼物贵重到他承受不住,要以性命为代价去偿还。

  “你们记得我们进入他记忆的时候,他在阿难家里找东西吧?”舟向月说,“他在找阿难跟他说的,那些她哥哥寄回家的信。”

  “然后他真的找到了那些信,并且发现上面写的根本不是信的内容。他父母不识字,每次都是邻居给他们拿到儿子的信,然后读给他们听。”

  “那个邻居和把他卖到戏班的人是一伙的,还继续哄骗了他父母好几年,直到他妹妹瞎了,他父母想要他回家,才害怕事情败露搬离了梅面陇。”

  就像年幼的梅生在戏班里的时候,以为那个把他卖到戏班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但那只是人贩子而已。

  人的记忆和认知那么脆弱,可以轻易地捏造、扭曲。

  他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有过不同的名字。

  多劫,梅生,不知愁,阿丑……

  以及,洛平安。

  洛平安是不知愁丢在那个梨园里的自己,却又不是魇。

  大约是他无法消散的执念——

  想回到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没经受非人的折磨的时候。

  想回到还没有被卖到离家千里之外的时候。

  想回到自己还没成为不知愁的时候。

  不知愁是满手血腥、罪孽深重的恶魔,只配在痛苦中死去。

  但洛平安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他不曾知道自己的宿命,还能憧憬未来的人生——哪怕这个未来早已注定。

  “梅生?梅生……”

  唐谦脸色大变,呼吸急促地喃喃道,“是他……”

  “爸?”唐思恩觉得不太对劲,担心地问道,“怎么了?爸你别吓我啊!”

  唐谦脸色惨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小时候曾被拐卖,几年后被家里人找回。

  虽然那段记忆因为太过年幼早已模糊,却时常进入他的梦魇。梦里有飘飞的梨花、闪着寒光的剑、滚烫的火焰和流光闪烁的缎面戏服,每每让他在梦里惊惧地醒来。

  他记得,那时四五岁的他曾经跟着一个比他稍大的小男孩出逃。

  正是因为那一次逃出去,他才遇到了来找他的母亲。也正是因为在被班主抓住前的最后时刻抱起他从墙上推下去,那个小男孩却没能逃走。

  然而,当他从死里逃生后的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再想告诉家人回去找的时候,却得知佛心镇一场大火,那个戏班早已付之一炬,什么都没有留下。

  “快跑!”

  “别回头!”

  那是他最后对他说的话。

  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唐谦给他的孩子起名思恩,因为他永远不能忘记自己曾欠下一个人那样沉重的恩情,却永世无法回报。

  他想起来了……

  那个带他出逃的小男孩,他叫他,梅生哥哥……

  “你……”

  付一笑不知何时已经拔出了剑,眼中爬满血丝,死死盯着舟向月,“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舟向月瞥他一眼,挑起眉:“笑哥,你这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在付一笑目眦尽裂的惊怒目光中,他微笑起来:“当然是因为,这是我为他安排的命运啊。”

  楚千酩终于猜到什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难道你是……”

  谁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人没有这样的力量。只有……那位……

  传说,世间无数魇境,死后会留下魇生成魇境的人,都是被邪神书写了命运的人。

  司马博闻也反应过来了。

  他又激动又害怕,手抖抖索索地下意识掏出了自己的小本本——爆炸新闻,这绝对是爆炸新闻……快快快他要赶稿子……

  狂风大作,空气中骤然飞沙走石,变得彻骨阴寒。

  舟向月袖口的血凝成了冰。

  付一笑身后翻涌起一片沙幕,把其他人都挡在了后面。

  舟向月知道,这是付一笑试图把他困住。

  付一笑不擅长制造幻境这类迷惑人心的法术,这片沙幕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实则锋利如飞刃,满是致命杀机。

  不过没关系,在这里的他现在只是想吸引付一笑的注意力,不让他发现这里并非现实,而是自己制造的幻境。

  利用这个掩护,从任不悔那里撤回来的马甲就可以去取问苍生了——等拿到问苍生之后,就算这个马甲被付一笑杀了也无所谓。

  到那时,他就再也不需要装什么好人了。

  沙幕一点点延伸,付一笑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舟向月。”

  舟向月站在原地没动,笑着打招呼:“笑哥,又见面了。”

  “无名氏呢?”付一笑压抑着愤怒,“你把他怎么了?!”

  舟向月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这个马甲的身份。

  也是,付一笑和无名氏合作过好几次了,恐怕已经培养了点感情。哎,好可怜啊。

  舟向月嘻嘻一笑:“是他自己召唤我来的呀。你说他怎么了?”

  付一笑又逼近了一步,咬牙切齿道:“你又想做什么……”

  “干嘛一上来就这么凶?”舟向月把那串铜铃一扔,摊开手向他示意自己手里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像不知愁一样,想来找你自首嘛。”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周围的沙幕终于旋成了一片不见天日的沙尘暴,将两人彻底笼罩在里面。

  付一笑猛然扑上来,揪住舟向月的领子把他提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舟向月!你这个王八蛋!”

  他怒吼的嗓音几乎破音,眼中却涌起灼烧的热意,只能靠愤怒的嘶吼压抑疯狂的泪意,“你闹够了没有!你还是不是人!”

  来到这里之后,他才想起一百多年前自己遗忘的记忆。

  那时,他在不知愁的指引下来鬼面陇封印问苍生。

  然后他在自己的封印沙海中央,看到了一个挣扎着沉没的孩子。

  那是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小的舟向月。

  他在流沙中扑腾着向他伸出手来,大哭道:“笑哥!笑哥!救我!”

  付一笑猛地一阵战栗,强迫自己继续画符咒,不去理会他。

  假的。都是假的。

  “求求你救我出去……”

  小舟向月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别把我关在这里!这里好黑……好冷……我嘴里都是沙子,我没法呼吸……好难受,求求你,求求你笑哥……”

  付一笑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拼尽全力艰难地勾画符咒。

  眼前却掠过无数画面:师弟仰头对他露出的笑脸,哭得红红的鼻子,爬树弄得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兴冲冲送给他的一串蚂蚱……

  他心神一阵恍惚,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停下勾画符咒的动作伸出手去,拉住那只向他求救的小手。

  但付一笑随即想起不知愁浑身的鲜血和他断裂的透明蝶翼,心脏猛然传来撕裂的痛——假的!都是假的!

  他不是孩子,不要再被他骗了!

  他咬破了舌尖,嘴里泛起腥甜血味。

  他逼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封印上,再也不理会那个孩子的哭泣求饶。

  随着封印逐渐稳固,哭声越来越凄厉。

  “笑哥!笑哥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求求你……”

  “我错了,求求你救我……”

  付一笑就那样死死咬着牙,眼睁睁看着和年幼的舟向月一模一样的孩子哭泣着被流沙淹没,埋葬在他的沙海深处。

  当一切尘埃落定,他脱力地栽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他刚离开鬼面陇时,这段记忆还刻骨铭心。

  但在之后,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从他的脑海中抹去了。

  此后的岁月里,他的脑子最终忘记了这段记忆。

  但他的心却没有忘。那孩子沉没进沙海的情景,无数次在他的梦魇中出现。

  每一次,他都在流沙中拼命地哭泣挣扎,他在哭着问他——笑哥,你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

  “你问我是不是人?”

  舟向月抬手在付一笑失神的眼前挥了挥,“你不该早就知道我成神了吗?”

  付一笑猛然回过神来。

  舟向月想拽开他的手:“不就是不知愁死了吗,你至于这么大反应吗?又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不是活该么。”

  “我能操纵他的命运,也不能操纵他这个人啊。他要是个像你一样的好人,最后怎么也不至于是这个结局。这不都是他自己选的么?”

  “你以为他最后为什么去找你,是他幡然醒悟了?当然不是,他只是走投无路了而已。如果他还有选择,他会继续潇洒地当他的千面城主,给你找麻烦。”

  “舟向月,你有没有心?!”

  付一笑猛然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拎到自己面前,声嘶力竭地怒吼,“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活该受到这样的折磨!”

  “我告诉你,他活该。”

  舟向月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眸中带着笑,却极冷,“这就叫做命。”

  砰的一声,付一笑一拳砸在舟向月脸上,把他打得栽倒在地。

  舟向月倒是没觉得痛,只是抬手一摸,发现鼻子出了血。

  看来付一笑真是气疯了。

  “笑哥,你居然为了他打我……咳咳。”

  舟向月被血呛到了,一边咳嗽一边说,“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了神,你成不了。”

  付一笑扑过来又给了他一拳,然后拽着他的领子提起来,几乎贴着他的鼻子嘶吼:“舟向月,你还怎么有脸说?你是杀了谁之后成神的?你说啊!”

  舟向月断断续续道:“你下一盘棋,会在意哪颗棋子走到最后……哪颗棋子被吃掉了吗?不会的……”

  “你……”付一笑发狠地又要出手,手中却忽然一松。

  被他拽住领子按在地上的人影瞬间消失,他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地。

  舟向月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他脸上有血滴落,却怜悯地低头看着他:“你看着棋子,神看着人,我看着他,就是这样。在我眼里,不过是颗棋子而已。”

  “不过是颗棋子而已……”

  付一笑面容狰狞,眼中布满了猩红血丝。

  他按着满是砂砾的地面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手上被粗糙的砂砾磨出了血却浑然不知。

  “是,你是神,你最厉害,我们都比不上你,你拥有操纵命运的力量……”

  付一笑声音嘶哑,“但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明白,无论他是好是坏,都是个人!是活生生的人!你不能这样对他!”

  舟向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长风吹起他沾血的黑发。

  他微笑起来:“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