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邪神装成救世主【完结番外】>第239章 因果(3合1)

  “你之前跟我说,下雪的时候梅花可能就开了,”阿难坐起来,雀跃道,“所以开花了吗?”

  在她起身的时候,不知愁迅速收起匕首,像无事发生一样:“……我去看看。”

  他走到窗前,发现鬼面陇真的下雪了。

  鬼面陇的雪轻而无声,宛如漫天细碎的纸钱纷纷扬扬地落下。

  窗前那株顽强地活下来的梅花枝已经长得和阿难差不多高,可以算得上一棵小树了。

  只见参差交错的细长枝杈上,竟然真的鼓出了几个小小的浅绿色花苞。

  一个小小的身体突然跳起来从背后抱住他:“哥哥!开花了吗?”

  不知愁被阿难撞得晃了晃,抓住窗户稳定身体:“快了,已经有花骨朵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家里剩的吃的也不多了。

  “我去梅面陇一趟,再带点吃的回来。”

  他把八爪鱼一样扒着他的腰的阿难扒拉下来,随口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梅花就开了。”

  他穿好衣服出了门,刚走出两步,就听见“咔哒”一声,窗户从里面打开了。

  阿难趴在窗户上:“哥你这次走都没摸我的头!”

  不知愁:“……等我回来再摸头,吹了风手凉。”

  “噢……”阿难乖乖地挥挥手,“那哥哥你早点回来!”

  不知愁在鬼面陇阴沉的雪夜里匆匆离开,来到梅面陇的时候,天光一下子大亮。

  梅面陇正是白天。

  他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低头匆匆地穿过鳞次栉比的竹屋,却发现今天寨子里的人不知为何特别多,好像大家都从屋子里出来了一样。

  人群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

  “是不是神快要显灵了!”

  “太好了,希望神让我们这里恢复平静吧……再也不想被那些脏东西缠上了!”

  不知愁混在里面往前走了十几步,忽然发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付一笑!

  他怎么会来这里?

  不知愁下意识一扭头,把斗篷的帽檐往下拉了拉,免得被人发现。

  付一笑在跟另外几个人说话,没有注意到他。

  不知愁装作不经意路过的路人,从几人身边挤了过去,走到不远处的树丛边偷听。

  付一笑皱着眉:“我只在寨心那里发现了邪神的神像。那个神像确实有些诡异,不是人塑的,而是一棵枯树天然形成的。”

  祝雪拥问道:“所以有邪神的气息和痕迹,但来源并不是那个神像?”

  付一笑:“对。怎么也找不到来源。”

  不知愁听了一会儿,大概听明白付一笑是专门为了邪神气息出现在梅面陇而来的。

  但他来了之后,却怎么都找不到那股力量的来源。

  不知愁听着听着,冷笑了一下——那股力量的来源大概在鬼面陇,只是付一笑不知道鬼面陇的存在而已。

  看到付一笑吃瘪,他颇觉得幸灾乐祸。

  在不知愁偷听的时候,不远处的人群中站着几个仿佛透明的人。

  他们站在人群里,别人却看不见他们,甚至碰不到他们。

  他们正是刚刚进入了这个记忆幻境的付一笑一行人。

  无名氏带他们直奔寨心时,大地又一次震动。随后,他们就莫名其妙地转瞬间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不知愁?!”付一笑惊愕地看向不知愁的方向,认出了他,“所以这是……”

  舟向月道:“应该是一个记忆幻境。”

  司马博闻有些兴奋:“不知愁的记忆吗?”

  舟向月:“可能吧。付兄记得这段吗?”

  付一笑眉头紧锁:“不记得了。”

  舟向月道:“怪不得,可能就是因为不记得了吧。我还奇怪呢,一般来说,在这种记忆里面出现又有直接因果的人,应该进不来幻境才对。看着那边一个你,这边又一个你,感觉好怪。”

  楚千酩默默地点了点头。

  此刻他们在这里是完全的透明人,并不能影响这里发生的一切,暂时也没有发现别的危险,因此决定先跟着不知愁,看看接下来的发展。

  他们跟着不知愁的身影,看到他看似无所事事地从人群中经过,但一路下来十分娴熟地掏了好几个人的钱。

  楚千酩看着他的动作,好奇道:“他拿这些人的钱是做什么?要下诅咒吗?看他也不像是认识他们的样子啊,随机咒死一个人这么凶残的吗?”

  祝清也奇怪道:“一般下诅咒不应该是把钱给别人,别人收了才能下吗?如果偷钱也能下诅咒,未免有点太可怕了。”

  几人跟着不知愁讨论了一路,最终发现他拿着偷来的钱迅速撤离,然后没有下诅咒也没有扎小人,而是……直接拿着钱去集市上买了各种吃的。

  楚千酩一脸震惊:“不知愁他他他……他当年不是千面城主吗?他应该挺有钱也很厉害的吧,杀个人都不算事儿啊,再怎么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司马博闻:“不过看他穿的衣服,确实挺旧的了。他现在好像很穷?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付一笑犹豫道:“……他这时候,应该已经中了沈妄生的惊梦引。”

  几个学生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时候!”

  随着江明镜和沈行知当年的死因被揭露出来,很多人也知道了原来当年不知愁一夕落败,是沈妄生用生命换来的。

  舟向月点头:“他那时候已经被毒废了吧。看起来也不太像很能打或是能干重体力活的样子,不能用法术符咒,可不是只能偷么。”

  付一笑皱了皱眉:“他年纪也不大,怎么就来不及学一门正经手艺了?”

  舟向月笑了笑:“他之前结仇不少,那么多仇家追杀,你确定他还能正常生活?就是付兄你见到他,也肯定要抓他吧。不然他干嘛要躲着你?”

  付一笑沉默了。

  楚千酩对祝凉小声嘀咕道:“这么说……他这时候,应该快死了吧。”

  虽然不知愁自己显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知愁买完东西之后,就去了阿难的家,小心地确认里面没有人之后,就开始翻箱倒柜。

  楚千酩好奇极了:“他在干什么?好像在找东西。”

  不知愁并没有找很久,就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厚厚的一沓纸。

  因为幻境里的人都碰不到他,楚千酩胆大地第一个凑过去:“好像都是信?”

  但凑近过去看后,他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头:“这写的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几人都往信纸上看。

  只见信纸上的文字前言不搭后语,只能说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起来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楚千酩费劲地琢磨:“藏头?藏尾?一二三四位……不对啊,我怎么感觉真就是乱写一气的?”

  他问司马博闻:“笔兄你不是说你是搞文字工作的吗,你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司马博闻也是满头问号。

  搞文字工作,不是搞密码破译啊!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才不在这几个学生面前丧失“文字工作者”的尊严,不知愁忽然晃了晃,扑通栽倒在地上,吓了他们一跳。

  司马博闻下意识后仰:“不是吧,信里有毒?!”

  下一刻,不知愁坐在地上无声地大笑起来。

  众人愕然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不知愁或许是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笑出声。

  但他笑得那么厉害,笑得浑身都在颤抖,笑着笑着连眼泪都出来了。

  楚千酩“咦”一声,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我怎么觉得他有点不正常?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那信里不会真有毒吧?”

  付一笑紧拧的眉头从刚才开始就没解开过,他蹲下来想看清不知愁手里的信,但他捏得太紧了,付一笑又没法直接触碰到那些信,想仔细看都无从下手。

  这诡异又离奇的画面持续了很久,直到不知愁慢慢的像是笑够了,平静下来。

  他像尊雕塑一样在原地呆坐了很久,然后又向放那些信的抽屉里伸出手去,从里面掏出了几件叠好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看起来是全新的,样式就是梅面陇寨子里常见的蓝黑色交领上衣和裤子,领口和袖口都镶嵌着银白色的刺绣。

  不知愁站起身,比了比这套衣服。

  尺码似乎比他的略大了一点。

  楚千酩在祝凉耳边小声吐槽:“他不会是想换上这套衣服吧?哎我们虽然只是旁观,但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一群大老爷们看人家换衣服……好吧,人家也是大老爷们,但谁叫他长得太漂亮了!好尴尬啊!”

  虽然他说得很小声,但付一笑还是听见了。

  他嘴角抽动两下,额角冒了点汗。

  司马博闻压低声音对楚千酩说:“小楚兄弟,你是直的吗?”

  楚千酩一愣,瞪圆了眼睛:“我当然是……”

  司马博闻冲他眨眨眼:“那你尴尬什么?”

  楚千酩:“……不是啊他能一样吗!”

  他简直百口莫辩。

  好在在这尴尬的气氛当中,不知愁没有真的换衣服。

  他把那套衣服又放回抽屉,然后拿起刚才那一沓信,动手一把火烧了。

  “哎哎哎!我都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那些信上写了什么……”楚千酩急得跳脚,“付院长你发现什么了吗?信就要烧没了!”

  “看了也没用,”舟向月忽然说。

  楚千酩:“啊?”

  舟向月道:“信里面写的东西没意义。”

  他除了这个旁观的视角之外,还有不知愁的第一视角。

  所以,刚才他和不知愁一起,已经飞速地看过了那些信。

  ——之所以看得飞快,是因为根本不需要看懂那些文字,就可以看懂这些信。

  不知愁看着那些泛黄陈旧的纸张在温暖的火焰里缓缓变成灰烬,目光很平静。

  此前曾经有过的愤怒、厌恶,乃至刚刚仿若疯癫的大笑,都归于一片寂静如深泉的幽深眼眸。

  他收拾好那些刚刚买来的吃食,静静等待下雪。

  好在老天没有让他等多久。快要入夜的时候,梅面陇下起雪来。

  不知愁出了门。

  此时天已近傍晚,加上下雪的浓雾和云层,显得昏暗而阴冷。

  刚走出门没多久,他经过的一扇窗里透出橘黄色的温暖灯光,传来了母亲给孩子讲故事的温柔声音:“神灵啊,神灵会看着梅面陇的每一个人哦。”

  “传说,每个人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都会看到梅花像雪一样飘落,那是神灵的眼泪。”

  “你会在那场雪里看到你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也会在那里,见到你最想念的人。”

  这是一个在梅面陇耳熟能详的传说,寨子里的每一个孩子,小时候都听过这个传说。

  不知愁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就在这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哥哥你真好看!我好饿啊……你能给我一点吃的吗?”

  不知愁一低头,发现面前是一个小乞丐。

  她枯黄的头发乱蓬蓬的,脏兮兮的小脸上是一双怯生生的黑眼睛,期待又惶恐地盯着他。

  那双眼睛很亮。

  让人不由得觉得,如果阿难看得见,她的眼睛应该也会这么亮。

  不知愁伸手从包里拿了个纸包的油炸粑粑递给她,又翻了翻身上的口袋,往她手里塞了几枚钱币。

  小乞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谢谢哥哥!”

  付一笑的说话声忽然从拐角另一边传来:“前些天有可疑的外来人士出没?他大概长什么样?”

  不知愁心头一紧,立刻想找地方避开。

  但他一抬头,就心道糟糕。

  这是一条空无一人的狭长的巷道,他无法在付一笑走进来之前躲到他的视线以外。

  如果他往前跑,就显得太可疑了。付一笑如果起疑,一定能追上他。

  可这里又不像其他人头攒动的热闹地方,如果他不跑,付一笑恐怕也会注意到他。

  两边的墙太高,以前的他可以轻易上去,但现在的他已经无计可施。

  不知愁惊觉,自己在鬼面陇这段时间似乎真的太过安适了,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很多以前对他来说堪称本能的自保习惯。

  正在他绞尽脑汁思考对策的时候,小乞丐突然一扯他的衣角:“这边!”

  她伸手拨开墙边一片半人高的杂草,只见里面砖石碎裂,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洞口,刚好够一个身型纤瘦的人勉强钻过去。

  不知愁来不及问小乞丐为什么知道他想逃,他听到付一笑的声音越来越近,急忙把自己带的东西从那个洞里塞过去,然后自己也钻了过去。

  时间并不够两人钻过去,小乞丐没有跟在他身后钻过来。

  墙的另一边是一个废弃的院子,这一面墙破了一个洞,另一面墙则已经坍塌了大半。

  不知愁没有等小乞丐,径直翻过那边的墙走了。

  虽然小乞丐似乎是好心,发现他想逃就来帮他,但他不能赌这种好心。

  万一她转变主意了呢?

  不知愁头也不回地迅速避开行人穿过寨门,回到了鬼面陇。

  刚进鬼面陇,他就发现这里一片漆黑,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这里也在下雪,风里吹来异常浓郁的香灰的味道,不知为何让他心头一跳。

  他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去。

  经过寨心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神像一眼,随后脸色一变。

  纸塑的神像变形了。

  就像是里面的支架抽条长大了,纸质的外壳不堪重负地被顶出无数个凸起,让原本秀美的神像变得无比狰狞诡异。

  纸壳里的那些东西甚至还在动,仿佛里面困着许许多多急欲挣脱束缚的细长触手,想要从神像里出来。

  变形的神像上,神所拿的笔尖和白色骨简上都渗出血来。

  不知愁猛然感觉胸前放着问苍生的地方在发烫。

  拿出来一看,那株墨绿的笔杆末端竟然长出了一抹嫩芽。

  就像是这里风水的滋补,让这截原本早已死去许久的木头重新焕发了生机。

  拿起问苍生的那一刻,不知愁眼前的画面猛然变了。

  他的视野好像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神的视角。

  他看到纸神像里面,是树的根须。

  无数条棕黑色的根须如同纠缠的头发一样涌动,那些根须的末端则化为一条条透明泛光的血红细线,于虚空之中跨越天际,连在梅面陇和鬼面陇的每一个人身上。

  每一个活人和每一个死人都在沉睡。

  阿难、周嫂、若烟、张伯、头叔、莫黛,都在沉睡之中一无所知。

  缠绕在他们脖颈和手腕上的血线就像是扎根进血肉的某种植物一样,在他们的身上缓缓蔓延开细细密密的根须。

  一道道闪烁的光点沿着那些血红根须流淌到空中的血线上,又沿着透明的血线一路流淌向神像。

  就像是无数的血肉与灵魂一点一点被根系吸收,运送到一棵巨大的占据了整片天地的树上。

  他看到了时间。

  时间飞速流动,那些细细密密的血管越来越粗壮、颜色越来越深浓,宛如整片鲜血的瀑布从空中垂落。

  而根系最末端的那些灵魂,则在渐渐枯竭消失。

  随着那些身影最终消失,梅面陇和鬼面陇重叠在了一起。

  原本串联梅面陇和鬼面陇的,就是一棵树——枯死的树干在梅面陇,而根须则在鬼面陇。

  他看到一片死寂的梅面陇,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只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巨树耸立在中间。

  那棵树将他衬得无比渺小,他仰着头才能看见上面郁郁葱葱的枝叶。

  巨树的每一片叶子都苍翠欲滴,浓郁如墨绿的鲜血渲染,散发着喷薄欲出的繁荣生机。

  更远处的枝叶则延伸进无尽的虚空之中,无边无际。

  不知愁猛然明白了一切。

  这是一场献祭。

  所献祭的神,是一个早已死去的神。

  世间死生早有定数,生必以死为换。

  梅面陇和鬼面陇的活人与死人向神供奉香火,献祭他们自己的灵魂与肉.体。

  而这一切早已开始……

  只是在等待一个人。

  一个温柔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你来了。”

  不知愁悚然一惊,回头看到了一身红衣的身影。

  天地间一切都是灰暗无色的,唯有无尽延伸的巨树枝叶是苍翠的绿意,而眼前的邪神是刺眼的猩红。

  与神像上一模一样的红衣邪神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向他伸出手:“给我吧。”

  不知愁下意识攥着问苍生后退一步,一股阴冷的麻意沿着脊椎涌上来。

  他感到喉咙中干得可怕,艰涩地开口:“……我不是你的信徒。”

  邪神的眉眼笑得弯弯,眼角一滴泪意仿佛垂怜:“但你对我许过愿。”

  不知愁咬紧牙关:“我没有。”

  邪神温和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贪玩忘了回家的孩子:“你忘了。但这不重要,因为你注定会来到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不知愁猛然想起莫黛对他说的话:“传说会有一个落花客带着能唤醒神的信物来到这里。”

  “他一定会来到这里,因为神让他来到这里。”

  所以,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宿命么?

  他的脑海里掠过无数纷乱的碎片,银白的刀尖,血红的衣服,飘扬的花瓣,黑暗,痛苦,鲜血,仇恨……

  他狂妄肆意地偷取邪神法器,想要向世人炫耀他的力量和胆识。

  他撕裂自己的魂魄,放进人皮须弥绘里送到曼陀宫。

  他残余的魂魄无法抵御惊梦引的毒性,让他灵力全毁,躲避仇家追杀,带着问苍生逃到梅面陇。

  一切的一切,最后将他引到这里。

  来完成一场跨越生死的献祭。

  邪神又向他走近了一步:“只差一步了。你是长生祭的最后一个人。”

  “献祭完成之后,你所有的执念和遗憾,都会扭转。”

  “……不。”

  不知愁抬起头,下颌绷紧,“我从来没有许愿把自己献给你。其他所有人也没有——他们只是为你供奉香火,祈祷你重新降临的时候,能实现他们的愿望。”

  “你只是利用了他们的信仰,榨取他们的力量……你在欺骗他们。”

  邪神摇摇头,笑容有些无奈:“我说了,你许过愿,只是你忘了。”

  “不过没关系,我还挺喜欢你的。我会让你离开,你甚至可以带着你妹妹一起走,只要你把问苍生还给我。”

  不知愁狠狠一咬牙:“谁信你!”

  同一时间,他猛地咬破指尖,带血的指尖在面前重重划过。

  轰!

  眼前的画面如泡沫破裂一样崩碎成光怪陆离的画面,最后轰然倒塌。

  红衣的身影消失了,他眼前依然是鬼面陇那个完全变形的神像。

  不知愁转身拔腿就跑,手上紧紧攥着问苍生,其他所有东西都扔在了身后。

  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腕,狠狠地往后一扯!

  他重重栽倒在地上,嘴里尝到了血和沙砾的味道,接着被硬生生地向后拖去。

  沙沙沙……

  无数长发一样的根须从四面八方延伸过来,如同一片蠕动的黑色海洋,开始缠上他的身体。

  整个鬼面陇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

  整个天地之间,只有渺小的一个他,还有无穷无尽的根须。

  不知愁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瞬间砍断缠绕在他脚腕上的根须,毫不犹豫地跳起来继续跑。

  噗嗤。

  一根尖锐的根须扎进了他的小腿,剧痛顿时在腿上炸开。

  不知愁忍不住痛哼一声,支撑不住地再次跌倒。

  就在这瞬间,另一条根须猛地缠住了他拿着问苍生的手,用力一拧。

  咔的一声,是骨骼断裂的声音。

  不知愁惨叫一声,手指终于无力地一松,问苍生立刻被根须卷走了。

  在问苍生被卷进神像的时候,扎进他小腿的根须依然在往血肉深处钻。

  钻心的疼痛沿着骨髓蔓延,就像烧红的铁钎直接烙烫着神经。

  汩汩的鲜血从腿上的伤口处涌出,他汗如雨下,浑身剧烈颤抖,眼前被汗水和泪水弄得一片模糊。

  剧痛让周围的一切声音和感知远去,他好像陷进了一片只有自己的漩涡里。

  但这片漩涡里有声音。

  他仿佛听到阿难抱着他的脖子,甜甜地叫他“哥哥”。

  他仿佛看到周嫂啰啰嗦嗦地说他睡在地上不行会着凉的,硬是给他塞了一大堆的被褥床单。

  他想起时不时从角落里蹦出来吓他的若烟姑娘,想起那些围在他腿边咯咯直笑的小鬼,想起一言不发的张伯背着梯子来帮他钉在墙上。

  想起雪山深处那座红白宫殿里,那个带着红宝石耳环,安静坐着画画的少女。她曾问他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获得新的生命,怕不怕痛。

  他说怕,但他更想活……于是她以他的皮肤为画布,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无数的欢笑声如高原上的风一样从耳边掠过,传来无尽的回响。

  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

  不知愁眼中满是绝望,如果他之前没有失去力量……如果他还拥有自己的力量,他至少能不让问苍生被夺走……

  不!

  他还有一点力量。

  他抬起模糊的视线,转身看向身后的神像。

  所有的根须,都是从神像里面蔓延出来的。

  那是一切的源泉,而邪神也还并未恢复原本的力量。

  现在问苍生刚刚被夺走,他如果拼尽全力去封印,应该可以拖延片刻时间。

  只需要那么片刻时间。

  因为有人可以帮他。

  ……付一笑。

  付一笑此时就在梅面陇!

  他为了邪神气息而来,一定是有准备的!

  可是,如果自己动用法术去封印……

  不知愁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再次从通红眼眶里汹涌而出。

  他亲手封印了自己体内残余的灵力,同时也制止了惊梦引的蔓延。

  如果他再次冲破封印,就再也无法阻止惊梦引完全侵入自己的血脉,将他剩余的全部灵力和生命吞噬殆尽。

  从那一刻开始,他会成为一个生命倒计时的,完完全全的废人。

  那时他落在付一笑手里,绝对不可能再逃出来。

  不知愁对自己手上沾的血和罪孽很有数。

  如果他到玄门正道的凌云台受审,下场只有一个——

  不得好死。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拉得无限长,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在这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飞蛾扑火般不自量力来杀他的少年。

  他叫什么名字?

  ……哦,好像是叫沈妄生。

  他记得那个少年被他踩在脚下,满脸是血。

  他看向他的眼神那么绝望,却是在笑着的。

  他对他说,报应总会来的,会在你最不想它来的时候找上门。

  不知愁想,他的报应果然来了。

  这报应甚至不是不得好死。

  而是当他终于了结了半生仇恨与血腥,终于想要安静本分地活下去,想要做一个好人的时候……上天告诉他,他不配。

  曾经那些血腥的人命与罪孽都会化作悬挂在头顶的长剑,会在他最脆弱无力的时刻刺入他的心脏,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无法翻身。

  不知愁拖着深深扎进腿里的根须,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神像前。

  接着,他恶狠狠地将匕首往心口一捅。

  鲜血四溅。

  他蘸着自己的鲜血,拼尽全力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模样的纸神像上一气呵成地画下一道符文。

  鲜血接触纸神像的那一刻,狂风骤起,将他银白如缎的长发吹向后飘起。

  剧痛在心口炸开,他额头上青筋鼓起,死死咬牙将一口温热腥甜的血咽回肚子里。

  伴随着他浑身无法抑制的颤抖,一双流光溢彩的透明蝶翼骤然从背后蝴蝶骨处的血肉钻出,折射出星河一般流淌闪耀的光芒。

  每一根血脉、每一处骨骼都在痛,仿佛无数蚂蚁钻进体内疯狂噬咬。

  他几乎能感觉到惊梦引顺着血液与灵气的流淌彻底侵入了他的每一根心脉,吞噬他体内最后那几分残余的灵力。

  让他,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不知愁拼着那口气画完符文的最后一笔时,整个符咒骤然迸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宛如一轮太阳在鬼面陇的中央升起,照亮了无尽的夜空。

  那些疯狂蠕动的根须都在一瞬间静止,仿佛一幅突然被定格的画面。

  他低下头猛地呼出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泪水混着血水一滴滴落在雪地里。

  ……现在,不过是个开始。

  ……

  梅面陇里狂风呼啸,下着暴雪。

  付一笑在屋子里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

  他还是觉得不对,这里肯定有问题。

  更可怕的是,他连问题在哪里都找不到。

  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什么很可怕的变化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就在这时,砰!

  房子的门被大力撞开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猛地冲进来,身后蝶翼上闪耀的光芒几乎让人头晕目眩。

  这个人身上,带着他无比熟悉的、曾经交手过无数次的邪术气息。

  付一笑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崩断。

  一切都像是本能,他不假思索地飞扑过去,第一时间就毫不留情地用了全力,手猛然向来人劈去的同时,另一手“啪”地打出了符箓。

  但令他震惊的是,那个身影居然毫无还手之力,直接被他的重击打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到墙上又滑落到地上。

  他随后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整个人颤抖着蜷成一团,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不知愁?!”

  付一笑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回事?”

  明明之前一直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不知愁怎么突然好像生命垂危,一副快死了的样子?

  等等。

  付一笑眼中涌现出警惕。

  他与不知愁交手过很多次,深知他的棘手之处不仅在于力量,更在于他不择手段的凶狠和狡诈。

  他抽出了自己的剑,然后警惕万分地一步步靠近过去:“不知愁?你又想干什么?”

  不知愁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周身不住地颤抖。随着极力隐忍的呛咳,一股股鲜红的血沫从嘴角涌出,染红了他惨白干裂的嘴唇,顺着下巴淌落到地面上。

  付一笑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勉强扶着墙面爬起来,颤抖的手一下子抓住了付一笑的衣摆,额头抵在地上。

  付一笑大惊:“你……”

  他突然震惊地意识到,不知愁……好像给他跪下了。

  这个认知实在是太惊世骇俗,让他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愁甚至已经没力气再站起来,只能抓着付一笑的衣摆,跪在地上。

  ……就像是以前他张扬得意的时候,曾经有很多很多人跪在他脚下,涕泗横流地给他磕头,求他饶自己一命。

  以前别人在他脚下有多狼狈,此刻的他在付一笑脚下就有多狼狈。

  那些涕泗横流地给他磕头的人,至少是为了活着。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力量没有了。

  仇恨没有了。

  生命,也马上就要没有了。

  他拼尽全力挣来的这一生,就像是一个可悲到讲出去别人都不会笑的笑话。

  不知愁费力地用额头抵着地,嘴里断断续续地往外蹦字。

  每一个字说出口,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

  “付一笑……”

  他嗓音嘶哑地说,“你找的东西……在鬼面陇……”

  不知愁胸中焦急得如同火焚,但他却没有力气讲清整件事情,只能绝望地哀求:“我灵力废了,只能封印它一小段时间……求你现在快去……如果你不去,很多人会死……”

  付一笑的神情一点点冷下来,将剑横在不知愁脖子前:“不知愁,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不知愁绝望地闭了闭眼。

  这也是报应。

  他觉得付一笑老实忠厚,骗起来好玩,曾经无数次将他耍得团团转取乐

  他曾经假装自己重伤需要救治,然后趁他为自己寻医的时候,偷走了他当时正要运送的一个重要法器。

  所以,付一笑再也不会信他。

  他眼前一片血红,甚至分不清眼里流的是泪水还是鲜血。

  或许泪水已经和血水混在一处,从他身体里的每一个伤口往外溢出。

  “我自首,让你抓回去,我再也不逃了……”

  不知愁的手放在地上,却把脖子靠近了付一笑的剑刃,“你信我……付一笑,你一定要信我……”

  付一笑脑中一片乱麻,他感觉不知愁现在的样子一团糟,看起来不像假的。

  但他之前被他所骗的教训又实在是太深刻,伤口是假的,血是假的,甚至连脉象都是假的,让他深深铭刻在心——无论这个人在自己面前装成什么样子,都不能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就在这时,他的眼睛又被不知愁背上那对光芒闪烁的蝴蝶翅膀晃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问道:“……你这翅膀到底是怎么回事?”

  “翅膀!”

  不知愁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对,翅膀!”

  他猛地攥紧付一笑的衣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撕掉我的翅膀……翅膀里是我最后的灵力,撕掉翅膀,我就会变成废人,不剩下任何灵力,你不用担心我骗你……我没法再害任何人……”

  付一笑整个人都僵了:“……还有这种事?”

  他实在是拿不定主意,最后赶紧叫来了隔壁的祝雪拥。

  祝雪拥见多识广,但在见到如此惨状的不知愁时也吃了一惊。

  好在,她很快就肯定了不知愁的说法——只要这翅膀是他自己长出来的,就必定与他的灵脉相连。

  失去翅膀的话,他就会失去自己全部的灵力。

  “快点……”不知愁攥着付一笑的袖子,“快点撕掉我的翅膀……然后,你快去救人……”

  “……行吧。”

  付一笑决定速战速决。

  他感情上现在已经开始有点相信不知愁了。

  不知愁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就扶着他坐到椅子上,趴伏在桌子上。

  这种直接动手的事自然是祝雪拥来干,毕竟术业有专攻,她对血呼啦差的人下手比较干净利落。

  而且付一笑守在一边,也可以防止不知愁突然趁机伤人。

  只是祝雪拥拿起自己的刀刚开始动手,就见不知愁浑身猛地一颤,抬手抓住了付一笑的袖子。

  付一笑顿时警惕起来:“你又怎么了?”

  不知愁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缕鲜血从嘴角滑落。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费劲地喘息着:“……把我绑起来。”

  实在是太痛了,痛得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只想不顾一切地挣扎。

  祝雪拥医者仁心看不得这些,有些抱歉道:“这不是外伤,是直接作用在灵体上的,所以麻药也没有用。你忍一忍,我尽量快点。”

  付一笑也赶紧动手,把不知愁给捆了起来。

  他绑起他的双手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这个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丧魔竟然那么瘦,他一只手能抓住他两只手腕。

  其实,这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付一笑不忍心地往不知愁嘴里塞了块布,免得他继续咬嘴唇:“你想想其他开心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师姐技术很好,一下就好了!”

  不知愁颤抖地点点头,努力去想开心的事。

  ……想什么呢?

  哦,他为一个小姑娘种了一棵花树。

  阿难窗前的梅花,应该开了吧。

  可惜,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