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不知愁道:“我把魂魄剥离出了一半,附在这张须弥绘上。”

  他轻笑一声,“没想到,这好像还能救我一命。”

  郁归尘攥紧了他的手腕:“你想做什么?”

  不知愁饶有兴味地偏头看了一眼被攥红的细白手腕,微微眯了眯眼。

  “别相信他!”付一笑立刻厉声道,“郁师弟,他是人心宿!你没有和他交过手,不要被他的幻术蒙骗了!”

  不知愁微微一笑:“笑哥,你这么恨我啊?那就杀了我吧。”

  付一笑呼吸急促地上前一步,郁归尘立刻一动,挡在他和不知愁之间:“杀了他,舟倾会死。”

  郁归尘的声音听起来却依旧平稳,但能隐隐感受到压抑的怒火。

  虽然此时的少年长着不知愁的脸,整个人都变成了不知愁,但这只是那幅须弥绘的邪术。

  这个身体,还是舟倾的。

  “你还挺聪明的,竟然没有受到我的蛊惑干扰,” 不知愁微笑地看着他,“笑哥叫你郁师弟……莫非,你就是郁归尘?”

  他没等郁归尘回答,只是看了一眼他的反应,便散漫而暧昧地笑道:“久仰大名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听说那几年你刚好反噬严重……我和笑哥可有过命的交情,没见过你真是遗憾。”

  付一笑攥着剑的手太过用力,骨节都咯咯作响:“……谁跟你有过命的交情!”

  不知愁很是纵容地笑了笑,没有与他争辩,就像是面对一个闹脾气的好朋友。

  他对郁归尘说:“看来,这里能决定我生死的就是你了。”

  就算有其他人想要杀他,只要郁归尘不许,他们就杀不了他。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他眉眼一弯,露出一个昳丽微笑,“你让钩吻离开,我就把舟倾还给你。”

  “不然……”

  他暧昧的目光划过郁归尘的脸庞,忽然话锋一转,“我感觉,这个舟倾似乎和你关系不一般啊。”

  不知愁的笑容变得诡谲,“我很好奇,如果你看着他死在你面前,会有什么反应。”

  ***

  舟向月只觉得眼前一黑,视野再次亮起来的时候,他站在了真言殿里。

  但此时的真言殿里到处都是说笑声,灿烂的日光穿过顶上悬挂的彩色绸幡,将这里一个个人影鲜亮的长袍映得熠熠生辉。

  每一个人都是盛装打扮,少女精心编好的长发上缀满了彩色的宝石,丝绸长袍上绣着美丽繁复的花纹,就像是把一幅幅般若绘穿在了身上。

  一个侍者直直地从舟向月的身体穿了过去,手里的托盘上是许多镶金嵌玉的精致酒杯,里面盛着亮晶晶的酒液。

  舟向月随即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并没有实体,别人也看不到他。

  看起来,他这是作为旁观者进入了某段过去的回忆。

  “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大圆满礼,真的好像梦一样!”

  旁边一个苹果脸的矮个子女孩满脸憧憬道。

  “是啊,听说……那位大人也来了!”另一个戴着琥珀项链的女孩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

  “在哪里在哪里?”

  几个凑在一起的少女左顾右盼,叽叽喳喳道:“听说他特别特别好看,是真的吗?”

  “真的!几个月前他来的时候,我亲眼见到的!”琥珀项链女孩说。

  “哇!”几人顿时投去艳羡的目光。

  “可惜我没和他说上话,”琥珀项链女孩说,“毕竟太好看了,实在是没好意思……也就只有格桑比较大胆去跟他搭话了,我远远地偷听了几句,感觉他们好像认识……”

  “咦!”

  “他……”琥珀项链女孩突然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他还问格桑,她姐姐去哪里了。”

  几人猛地缄口,仿佛忽然之间触碰到了某个禁忌的话题。

  一阵凉风吹过,光影婆娑间,一时只有他们的身上的耳环珠串叮当作响。

  琥珀项链女孩露出一丝懊恼的神色,好像在后悔自己干嘛要提起这件事。

  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去看周围,忽然眼前一亮:“在那边在那边!就在宫主身边!”

  几个少女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

  舟向月随着她们的视线看去,先是在人群远远空出来的一片地方看到了一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一身深红与明黄交织的长袍上是金银线的刺绣,身上挂满了名贵的宝石珠串,一看就地位尊贵。

  这应该就是曼陀宫主——尚未被钩吻取代的那个。

  而在他旁边,舟向月看到了不知愁。

  此时的不知愁和他之前在沈妄生的回忆里的看到的年纪差不多,大概是十八.九岁,显然比前几幅般若绘里长大了些。

  他站在人群的尽头,仿佛连日光都格外偏爱他,将他的皮肤照得如玉般透亮,银白长发有如闪光的软绸一般垂落,被真言殿顶落下的日光映照得流光闪烁,身上点缀的银饰与红宝石折射着飘渺璀璨的光。

  此时,他嘴角含着一丝笑,细长手指正缓缓打开一张卷轴,露出里面光华灿烂的神秘画幅。

  曼陀宫主在刚刚看到那幅画一角的时候,就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须弥绘!”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须弥绘。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幅美丽至极的画卷在不知愁的手中展开,仿佛一只蕴含了宇宙间所有智慧的眼,让他沉迷其中。

  直到那双手再次将画卷合上,曼陀宫主才回过神来,无比餍足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愁微笑着将卷轴递给他:“送给宫主大人您的,算是庆贺今年的大圆满礼吧。”

  曼陀宫主咂了咂嘴,整个人都有种刚双修完一般的飘飘然,不由得笑道:“愁城主啊,我这双眼见过天底下最好的须弥绘,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不知这是谁的皮啊?”

  他如有实质的目光从不知愁身上扫过,笑得更加意味深长,“我倒是觉得,就算是哪位世间高人的皮,也比不过城主你的这副皮相哪。”

  “宫主说笑了,”不知愁勾起唇角,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画之美自然是在画师,不在画布。”

  “再说了,”他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要是我的皮,我敢送,您敢收吗?”

  曼陀宫主也是聪明人,当时就哈哈笑起来:“哈哈哈那倒是,是我莽撞了,抱歉抱歉!”

  他有所耳闻,千面城主不知愁因为长得太美,反而最讨厌别人拿他的色相开玩笑。

  不知愁不是曼陀宫里的奴隶,他是当今玄学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千面城主丧魔,不是自己能肖想的。

  舟向月仗着自己是个透明人,旁若无人地从人群中挤到了这两人身边,完完整整地看了全程,也看到了不知愁所送的那幅须弥绘的内容。

  正是他被钩吻带到真言殿时,墙上挂的那一幅。

  原来这幅须弥绘是不知愁送给曼陀宫主的礼物。

  说起礼物,舟向月就不得不想起之前不知愁送的另一个礼物——那是他送给闽南岩潭那个围屋曾家族长的圆形铜镜。

  那个礼物被他说得好听,什么能帮助曾家招财聚福、安享荣华富贵,但实际上却放出了祖宅地底镇压的鬼童阿元,结果之后没几年,曾家灾祸连连,最后整个家族都快死光了。

  无独有偶,一百多年前,最高时曾经在门派榜上排第三的曼陀宗似乎也是在不知愁死去前后的那几个月突然销声匿迹,隐入神秘的深山之中。

  曼陀宫主开始被人称为血明王,却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舟向月啼笑皆非地心想,不知愁还真喜欢送礼。

  ……这哪里是送礼,明明是送终。

  不知愁过来似乎就是为了送那一幅须弥绘,在大圆满礼上露个脸。

  随后,他就客客气气地向曼陀宫主告别,由侍者带着去了自己休息的房间。

  舟向月大摇大摆地跟着不知愁进了房间,打量着四周。

  曼陀宫主提供给千面城主的客房,果然是极尽奢华,所有的用具一应装饰着金银珠宝,明显能看出来财大气粗。

  侍者按不知愁的吩咐给他倒了一壶酒,随后对他鞠了一躬,就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关上门。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不知愁一举一动间身上银饰拨动的细碎轻响。

  舟向月想,不知愁还真喜欢这些叮了当啷的玩意。

  一身白衣的不知愁懒懒地靠坐在床边的软椅上,拿起酒杯轻轻啜饮了一口,惬意地眯起眼。

  瞳仁深处仿佛泛起一片暗红的涟漪。

  下一刻,他轻笑一声:“谁准你擅自进我的房间了?”

  舟向月瞳孔微缩,忽然感觉到几道凉而锋利的细线缠在了他的脖颈和手腕上。

  他克制住自己低头的本能,只用余光一瞥——结果发现几道鲜红的细线赫然从不知愁手中延伸出来,缠在他的手腕和脖子上。

  血线极细,呈半透明状,仿佛由新鲜流动的血液拉成细丝,却无比锋利。

  不过是身体自然的一点点轻微移动,他就感觉脖子上一凉,隐约多了一种湿润而温热的感觉。

  因为没有痛觉,他猜测这应该是血线割破了他的脖子。

  舟向月抬起眼,静静地看向不知愁,并不开口。

  他心想,这么说刚才不知愁一直都能看见他。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发现了他的异样,直到现在才发难,倒也挺会装的。

  不知愁好整以暇地慢慢喝完了那杯酒,然后才捏着那几根悬空的血线,缓缓向舟向月走来。

  雪白修长的指尖拨弄着那几道鲜红血线,看起来有一种诡艳的美感,就像是在拨弄死亡的琴弦。

  舟向月难得有耐心地等着他发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随着不知愁的移动,哪怕舟向月一动不动,微微颤抖的血线也割破了他的手腕。

  鲜血从细细的伤口里蜿蜒流出,沿着他冷白的皮肤缓缓向下流淌,最后从细长的指尖滴落,无声无息地落在漆黑的地毯上。

  不知愁看着他笑道,“以为这只是一段回忆,我就看不到你了吗?可是我把你拉进这个幻境的。”

  “真是个漂亮孩子啊,”他微笑着叹了口气,“可惜你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好玩的事情:“你死了,郁归尘可要伤心了。”

  舟向月怔了怔,自嘲地心道他才不会伤心呢。

  你是没见上次我在凌云塔里从他手里夺走法器,要不是用舟倾威胁他,他恨不得直接杀了我。

  ……不过,不知愁竟然知道他和郁归尘的关系。

  舟向月想了想,“你可以同时在幻境内外保持意识?”

  不知愁笑着点点头,“我用你来威胁他,真是好用极了。”

  这点舟向月很赞同,毕竟他上次也用得顺手极了。

  不知愁看着他,挑了挑眉:“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

  舟向月道:“紧张啊。但这不是不能动么,一动就要被你杀死了。”

  不知愁愉悦地笑了笑。

  舟向月开口道:“能请教几个事吗?”

  不知愁似乎心情不错,“说。”

  “这个幻境,是不是会有最后一片境灵碎片?”

  “是啊,”不知愁笑笑,“可惜你们是拿不到了。”

  “哦,”舟向月接着问,“以及,你是境主吗?”

  不知愁摇头:“我不是。”

  “这样啊,”舟向月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的后半句话声音太小,不知愁没有听清,不由得问道:“什么?”

  “没什么,”舟向月嘻嘻一笑。

  就在这时,一只银白色的蝴蝶忽然凭空出现在他们两人上方,扑闪一下翅膀,便有星星点点银白的光粉落下。

  不知愁在看到这只蝴蝶的时候,瞳孔骤缩。

  然而还未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他指尖捏着的那几根血线忽然崩断。

  他蓦然吐出一大口血,一个趔趄便倒在了地上,神情痛苦地捂住了心口,然后止也止不住地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很快,他身上雪白的衣衫和周围一大片地上都被鲜血染红了。

  舟向月不再受血线的挟持,蹲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认出来了?这是惊梦引。”

  他一伸手,那只银白的蝴蝶便翩翩然落在他的指尖,银辉闪烁的蝶翼一起一伏。

  是他从沈妄生那个魇境里带出来的。

  舟向月微笑地看着不知愁,“喜欢吗?送给你的礼物。”

  不知愁捂住嘴的指缝里全是喷涌而出的鲜血,他完全失去了刚才的从容,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舟向月的眼睛里满是怨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舟向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痛苦,微笑的眼中毫无怜悯。

  “听说你干得不错,年纪轻轻就成了六凶邪第三。不过……”

  他笑得散漫而肆意,“有我在,还轮不到你来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