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鹤眠身上血肉模糊,绽开一朵朵恶臭的腐败花朵。

  深黑色的血液不断从他身下淌进草坪,就像是一坨肉正在飞速地融化、腐烂。

  实在太臭了,臭到没有人想接近他。

  而他仿若未觉,带着满口血污自顾自往下说:“白晏安根本不知道,他刚进万魔窟就已经被嬴止渊发现了。”

  “那时他正好想要血生花换血胎,而且就听说翠微山有一棵药观音,可以用来制成血生花。”

  “只是翠微山里法阵太多太复杂,没法强攻,也不好偷。又听说白晏安喜欢捡徒弟,所以那个时候,他就突发奇想,决定找个孩子去混进翠微山。反正他孩子多,死一个也不怕。”

  “大家当然都不愿意去了。在万魔窟多滋润,身为魔君的孩子,天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占尽便宜。去了翠微山就得夹着尾巴做人,时刻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发现,如果被发现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所以最后就推给十六咯,反正他打不过别人,不去也得去——不过他要是不去,在万魔窟里估计也活不过几年,哈哈哈。”

  “哦,说到这里,”秦鹤眠嘲讽地笑道,“在那之前,我从没发现过他有什么预知的天赋。我看白晏安想的没错,舟向月那所谓的天灵宿,完完全全只是因为体内的天火。居然还真让他小子捡了便宜。”

  “十六走之前,我还揪着他的头发告诉他,他过不了几天就会被你们发现,然后脑袋会被挖空做成人头灯,肉割下来喂狗,骨头用来烧火,把他吓得直掉泪。”

  “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活下来了。”

  “不仅活下来了,听说后来还成了翠微山门下人见人爱的小师弟……啧,你们是得有多瞎啊。”

  “……不过话说回来,凭他的心机城府,你们只有被他玩死的份。”

  “虽然我嫉妒得要死,但不得不说,他真适合这个任务。他从翠微山偷了不少宝物,也找到了很多防护法阵的隐秘缺口,让我们得以时不时去抢抢东西,杀几个人什么的。”

  “他做得那么好,从那之后他在父亲那里的地位一跃而上,和以前简直是天壤之别。”

  秦鹤眠的语气变得咬牙切齿:“他本来明明是最低贱的贱种,结果后来,居然也能踩在我头上了。”

  “呵……我那弟弟啊,弱小得像只一捏就能捏死的臭虫,但从小就很有装可怜的天分,恶心得要命,”他冷笑道,“我早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每次揍他都不许他哭,他就不敢哭。”

  “他怕是把白晏安骗过去了,让他不忍心下手。”

  “只是我还不知道,竟然有谶言这一说。没想到白晏安比我以为的更愚蠢。我真是难以理解,如果当时杀了他,哪还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能够教好一个天生的坏种?”

  “又是哪来的自信,能够杀死一个神?”

  “他都已经看见了未来,居然还会把灾星带回来。啧,真应该把他供起来,佛光普照啊。无谓的善良就是愚蠢,后来他被那家伙杀了,真是活该。”

  任不悔骤然暴怒:“你他妈闭嘴!!”

  无谓的善良就是愚蠢,他曾经总是这样骂白晏安。

  但这句话从秦鹤眠嘴里出来,却撩拨到了他的逆鳞。

  付一笑也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鬼话?”

  “我又有什么必要对你们撒谎呢?”

  秦鹤眠笑着又咳出一大口血,“一千年了,我跻身正道世家之中,因为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把这个秘密藏了这么久,我也憋得慌。如今终于可以痛快地说出来,真爽啊。”

  付一笑额上青筋暴起,脸红脖子粗地吼道:“可围剿万魔窟的时候,他也和我们一起!杀死嬴止渊的时候,他也出了力!”

  秦鹤眠身体里的骨头像是化了一样,整个人逐渐瘫软成一坨不成形状的东西,上面开出一朵一朵腐烂的花。

  可他居然还能张开血淋淋的嘴笑:“你想证明什么?”

  “谁不想杀嬴止渊呢?我也想啊。”

  “他当年还想把我做成他的血胎,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死!我也想亲手杀了他,夺走他的法器……我也想成神!”

  秦鹤眠融化得只剩下一颗头颅,眼睛、鼻孔和嘴都在往外冒出污血,兀自癫狂地嘶喊着:“属于十六的一切本来应该是属于我的!都是我的!”

  “我的!是我的……”

  他的舌头烂掉了,声音含糊不清地低下去。

  噗嗤一声,连那颗头颅也塌了下去,两颗布满红血丝的眼珠震颤着在那滩血淋淋的东西上乱转。

  秦鹤眠最终化成了一滩恶臭的血水,连秃鹫都不想靠近。

  这一幕犹如一场阴诡恶心至极的噩梦,在场的几人都面色青白,几乎要呕吐出来。

  付一笑满脸冷汗,后知后觉地去寻找郁归尘的身影,这时才发现他根本没听秦鹤眠的这么多废话,不知何时早已带着舟倾离开了。

  ***

  郁归尘抱着舟倾步履匆匆地回去,脑海中一直忍不住回想之前乔青云与他的对话。

  乔青云疑惑地问他,舟倾竟然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关于药骨的事吗?

  一句话就把他给问住了。

  确实从来没有说过。

  可能是因为舟倾对此完全没有印象了,也可能是因为他不想告诉他。

  郁归尘想,舟倾毕竟是……他就算被洗去了记忆,也不可能从来没有对自己身上取血留下的伤疤产生过疑问。

  郁归尘问过钱多,得知钱多在魇境的第二天就告知了舟倾关于药骨的事情,此后舟倾很快就推测出了魇境的背景。

  再之后,他们曾经有一夜单独相处,但他依然没有告诉自己,无论问什么都说不记得了。

  一股苦涩的窒息感从心底泛起,郁归尘终于意识到,舟倾似乎并不信任他。

  但是仔细一想,这又何尝不合理。

  他为什么要信任他呢?

  自己第一次见面就那么粗暴地对待他,把他盘问得哭了出来,此后又多次试探、怀疑,强行把他留在身边,在他遭受反噬的时候还将他铐在床头,威胁他、逼问他……

  岂止是不信任。

  他应该是怕他的,只是怕到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惧怕。

  而且,他的上一个徒弟,就是曾经秦家的预备家主,尘寄雪。

  舟倾大概以为他也和秦家有关系,又怎么敢把这件事告诉他?

  可是,那是……

  他无可辩驳。

  曾经的一个错误,终要千百倍去偿还。

  就在这时,一小簇淡金色的花朵忽然簌簌从他眼帘前落下,落在怀中少年散落的黑发之间。

  郁归尘脚步一顿,已经到了桂花陇,快到家了。

  他忍不住低头看向怀中人的睡颜。

  少年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但气息平和而绵长,连睫毛都未颤动,在满陇桂花的甜香中睡得很是安详。

  那么安静,那么美好,仿佛一切痛苦和哀伤都离他远去。

  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蓦然涌上心头。

  另一张苍白的面容在昏迷中皱起眉,毫无血色的唇咬出了血,难以忍受地低低呻.吟:“痛……”

  “哪里痛?”他慌张地四处寻找,却没找到任何伤口。

  而且伤者觉得痛,下意识都会用手去捂住痛处。而面前的人却只是死死攥着他的袖子,攥得指尖都发白了,仿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痛。

  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痛吗?

  “痛……”他眉头蹙得更紧,声音几乎有一丝哽咽。

  郁归尘努力想了一会儿,想到莫非是做噩梦了?是梦到过去的什么经历了么?

  他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什么时候的事?”

  “……”一声低低的抽噎,“一直……”

  “一直?”

  “一直……”

  一直。一直都这么痛。

  看着眼前这张平静而安详的睡颜,一股热意蓦然涌入眼中。

  郁归尘鬼使神差般低下头,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落下极轻的一吻。

  唇下触碰到的皮肤是一种柔软的冰凉,像是花瓣一样无害。

  可他随即像被烫了一样猛然清醒过来,浑身一震。

  烈火瞬间从心头涌上面颊,赤红一直烧到耳根。

  怀中轻软而微凉的躯体仿佛变得火一样炽热,灼烧着他的良心。

  郁归尘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抱紧怀中的人,加快了脚步。

  风嗖嗖地从他耳边刮过,树枝挂破了他的衣服,他也浑然未觉。

  直到他风雷一般迅速赶回住处,要把少年放到床上时,才突然发现怀里的人不知何时伸出手紧紧扒在了他身上,不用力拽就拽不下来,一拽还委屈巴巴地皱眉。

  堪比魇境里缠着他腰的触须。

  身上的烈火烧得更热,像置身火海一样煎熬。

  郁归尘挣扎着想,他是反噬了,他怕冷,需要热源……

  他终于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和衣抱着少年上了床。

  ***

  舟向月醒来时神清气爽,十分餍足。

  感觉补了长长的一觉,把之前连着进两个魇境的体力消耗全都补了回来。

  他之前其实灵力消耗并不算太多,只是一连串又逃命又受伤的,舟倾这身子骨不行,确实累坏了。

  如今扎扎实实地好好休息一场,便感觉满血复活了。

  意识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手脚并用,像只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一大坨——嗯,衣服?

  郁归尘的衣服。

  袖口和裤腿扎起来,里面充满了鼓鼓囊囊还热乎乎的空气,像是个充气的大抱枕。

  看起来,郁归尘是被他紧紧扒着无法脱身,所以把衣服留给他了。

  舟向月看着自己怀里的一大坨衣服,陷入了沉思——

  所以,耳朵他是光着走的嘛?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一想就忍不住乐而开怀。

  一转头,便看见那件衣服袖子上落了一根头发。

  舟向月琢磨了片刻,认出这是郁归尘的头发。

  正好刚睡醒想懒一会儿床,他拈起那根头发,决定做个打发时间的小玩意。

  他伸手到头上拔了一根自己的头发,和郁归尘的头发系在一起,搓了搓打个结,编成一只丑丑的小蚂蚁。

  再对它下个咒,往枕头边上一放。

  头发编成的小蚂蚁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从床头掉到了地上。

  然后接着继续歪歪扭扭地往前爬。

  舟向月闭上眼,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新视角——几乎是贴着地面往上看,各种家具桌子腿像是通天柱一样高大。

  正是小蚂蚁的视角。

  舟向月一边乐,一边操纵着小蚂蚁往郁归尘的卧室爬。

  恢复了部分力量就是好啊,这种小法术信手拈来,很实用的。

  郁归尘不让他进自己的卧室,可能也会在门上设什么禁制。有了这只用他自己的头发编成的小蚂蚁,从门缝爬进去简直毫无压力。

  舟向月的小蚂蚁一瘸一拐地爬进了郁归尘卧室的门缝,发现郁归尘也并不在这里。

  看来是出去了。

  舟向月在心里啧了一声,有点失望。

  他还以为能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郁耳朵呢。

  自己的剑依然挂在郁归尘的床头,这里依然是一床一桌几本书的极简景象,和上次他进来时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很符合耳朵的风格。

  舟向月的小蚂蚁歪歪扭扭地爬了一小圈,百无聊赖地想要离开了。

  就在这时,原本干干净净毫无痕迹的墙上忽然凭空出现了一道门,门向内打开,郁归尘从里面走出来。

  嗯,穿着衣服。

  他眼睫低垂,气息竟有几分不稳。

  因为打开的门正好挡住了小蚂蚁的视线,舟向月没有看到门里面的景象。

  但有一点再明白不过——郁归尘这卧室里,居然藏着一个他自己偷偷开启的密室。

  而且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总之就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咦?

  舟向月大奇。

  怎么,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