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声轻笑,郁归尘立于原地不动。

  一阵摩擦的细响从他面前的大红坛子里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

  一颗人头缓缓地从坛子里探了出来,细软的黑色长发遮住脸。

  郁归尘死死地盯着那颗人头。

  许久,那颗头一抬,长发向肩后滑去,露出一张冷白的脸。

  那张脸上一双桃花眼含着笑,左眼角缀着一颗浅淡泪痣:“耳朵,好久不见啊。”

  郁归尘整个人都绷紧了,抿着唇不说话。

  舟向月趴在坛沿上,笑盈盈道:“见到我这么激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耳朵耳朵,你怎么没点长进……”

  郁归尘突兀地开口打断他:“你想做什么。”

  舟向月一挑眉:“我想自己的好徒弟了,回来看看你,不行嘛?”

  郁归尘冷漠道:“你不过是幻象……是我的心魔。”

  舟向月闻言倒是诧异了一下。

  幻象?心魔?

  自己是给他留下了多深的心理阴影啊?

  不过这么说来,看来他死的这些年里,郁耳朵见他见得不少。

  怪不得见到正主一点都不激动,这是假货见得太多,疲了。

  舟向月觉得有趣极了:“我可不是你的心魔。”

  郁归尘不说话,摆出一张“你每次都这么说”的冷漠脸。

  舟向月想了想,笑道:“我死之后,不知这么多年来,你的失眠好了没有,睡得好不好?”

  郁归尘好像是咬牙挤出一句:“很好,不劳挂心。”

  “那就好,”舟向月笑得狡黠,“毕竟等你从这个魇境回去,恐怕要睡不好觉了。”

  郁归尘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电光石火间,他抽出剑,泛着金色的剑尖刺向舟向月的咽喉——然而就那么停在了刚刚触及细白脖颈的地方,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禁咒阻挡。

  剑尖贴在喉结下方一寸,激起肌肤一阵战栗的凉意。

  下一刻,剑缓缓上挑,逼得剑下之人不得不抬头。

  舟向月顺从地被剑挑起下巴,笑眼弯弯地注视着他:“怎么,耳朵你没力气啦?就差一点点哦。”

  郁归尘握着剑的手很稳,冷冷地俯视着他:“十六岁的我还会被你激怒,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了。”

  舟向月在心里“啧”了一声,果然长大了,不如小时候好玩了。

  他慵懒地笑了笑,“干嘛这么严肃,多伤感情,我们还是来说点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话题吧。”

  “比如,你猜猜,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什么时候会复苏?”

  郁归尘不答话,舟向月也不尴尬,自顾自地胡说八道:“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想我,真是伤透了我的心。我死的这些年,可是很想你的呢……哦不对,听说你还把我的剑挂在了床头?”

  “怎么,那么怀念被我一剑穿心的滋味吗?不会吧,看不出你有这种特殊癖好啊……跟你说,其实我可心疼了,毕竟你那么小一只,还没我高。看看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不可爱了……”

  “唉,说起来可真是没道理,明明是我的灵犀法器,可是好像陪你的比陪我的时间还要长。鸠占鹊巢,耳朵你这么个正人君子,良心不会痛的吗?”

  郁归尘听着他满嘴跑火车,一开始还面色警惕,慢慢就开始有点麻木。直到他听到“灵犀法器”几个字,仿佛灵光刺入脑海,他猛然意识到一点——

  如果面前这个“舟向月”不是他的幻觉,那么他在这里信口胡诌,明明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是为了把他继续困在这个魇境里。

  他已经破境,困在这里没有别的意义,只有——

  郁归尘把剑尖又向上挑了一点,冷声道:“你要去夺回你的灵犀法器。”

  舟向月微微歪了歪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孩子似的恶作剧的笑意:“听说,你把问鬼神封印在了一个我有去无回的地方?”

  他特意把“有去无回”几个字咬得重了一点,“那么厉害,怎么还会把问苍生给弄丢了呢……你太让我失望了,郁燃。”

  郁归尘的猜想得到了证实,猛然想到一件事。

  他最后一次和翠微山取得联系,已经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情了。

  几个小时里,能做什么?

  ……能做很多很多事,尤其是对于邪神来说。

  如果他正准备进镇灵司,那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在这里现身,反而会打草惊蛇。

  而如果他已经进去,郁归尘相信自己亲手布下的阵法的力量,一切应该很快就会见分晓;也相信他足够聪明,知道就算把自己困在这里也不会改变结局。

  除非……

  郁归尘猛然想到了最糟糕的那种情况,脸色骤变。

  他顾不上再听瓮中的“舟向月”在叭叭叭些什么,瞬间将浑身迸发的灵力汇聚于剑尖,挥出拼尽全力的一剑。

  剧烈爆炸的火焰迸发出耀眼的光芒,阴暗逼仄的幻境连带着幻觉中的人在瞬间燃烧殆尽。

  眼前一暗,郁归尘出现在魇境已经消散的围屋里。

  祠堂塌了一半,角落里到处挂着落满灰尘的蜘蛛网。

  一见他出现,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那个“无名氏”看他神色不对,愕然道:“怎么了?”

  神色无比自然,带着担忧和关心。

  祝雪拥身边,祝清刚刚醒来,祝凉还在昏迷。

  乔青云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

  她低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快步走到郁归尘身边低声说:“师兄,镇灵司好像出事了,监测中心接到了警报。”

  “我知道了。”

  郁归尘脸色铁青,拿出一张定位符,在指尖一搓便燃烧起来,“我马上回去。”

  祝雪拥见状,原本条件反射想要制止他这样不加节制地挥霍灵力,但话还没出口,人影已经消失了。

  祝雪拥:“……”

  算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玄琊君居然脸色难看成这样,怕是出大事了。

  乔青云骤然遇此变故,懵了片刻才冷静下来。

  她对祝雪拥道:“我也得马上回去。”

  ***

  片刻之后,郁归尘的身影出现在了镇灵司门前。

  刚刚入夜,写着“镇灵司”的高大牌楼里吹出阵阵森冷的寒风。

  郁归尘一到这里就感觉到,阵法被人动过了,但十分轻微,来犯者显然没有深入到阵法内部,阵法也没有困住他。

  连郁归尘自己都没发现,他心中隐约一松。

  他在镇灵司布下的是必死法阵。

  如果入侵者进入法阵深处又想要强行离开,则必死无疑。

  不过,这里居然还有别人。

  付一笑、鱼富贵,还有平时负责镇守翠微山好几处阵眼的高层都聚在这里,看到他马上问道:“邪神法器出事了?怎么样了?”

  郁归尘三言两语问清楚,他们居然都是接到学生报信,说是玄琊君告知镇灵司这边邪神法器出了问题,才匆匆忙忙从各自的地方赶过来。

  郁归尘的心霎时间沉到了谷底。

  他自己当然从未派学生去找过他们,那么做这件事的就只可能是那个人。

  眼下镇灵司的阵法被人动过,但并未困住他。

  同时,他又让这么多掌管翠微山关键要害的人聚集到这里,寓意便昭然若揭——

  调虎离山。

  “凌云塔。”郁归尘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他来不及思考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发现了端倪,按理说就算是死前全盛时期的他,也不可能在进入阵法发现不对之后再全身而退。

  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明在封印问鬼神的镇灵司布下了致命法阵,可偏偏又在他预感到那人或许真的要来夺取问鬼神时,偷偷换了隐藏地点。

  或许是怕他真的突破法阵夺走法器,再次在玄学界掀起腥风血雨。

  也或许,自己心底依然隐藏着当年遗留的那一份恐惧……

  怕那个人一旦真的夺回法器,会再次那样不顾一切地鱼死网破,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也要逃离法阵。

  ……他到底,比不上那个人狠心。

  郁归尘的理智告诉他,其实很可能已经来不及,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但他的心悬于紧紧绷住的一线,不去确认一下不可能死心。

  他一想到刚才那张恶作剧似的笑脸,就感到脑中隐隐作痛,仿佛翻出很久很久以前撕心裂肺的创伤来,让他几乎无法冷静。

  郁归尘转眼就赶到了凌云塔,一层,两层,三层……

  十八层瞬间飞掠上去,他闯入了凌云塔第十八层,除掌刑者以外之人的绝对禁地。

  跨过那道布满符咒和锁链的漆黑大门之后,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东西——

  一卷用锁链捆紧的洁白简册,漂浮在空中成片的暗红火焰之中。

  简册整齐地卷起,一枚枚简片闪烁着如同象牙般洁白莹润的柔光。

  让人难以想象,每一枚简片其实都是一根白森森的人骨。

  看到问鬼神的刹那,郁归尘松了口气。

  但他随即瞳孔骤缩。

  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镇灵司是众人皆知的邪神遗物封印地。

  他想抓到那个人,却又怕他真能夺回法器,也怕他会为了突破镇灵司的法阵而鱼死网破。

  ……而这份恐惧,被那个人完美地预见并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