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诡异的太平巷里,那栋二层小楼门外除了那几个写了“无”字的红灯笼外,连一个招牌都没有。

  门口蒙着脏兮兮的玻璃,里面没开灯,只能透出隐约的昏暗红光。这地方从外面看起来灰头土脸,和旁边破败毫无人烟的建筑物没什么区别。

  舟向月觉得,嗯……

  身为他未来的大本营,这里有点出乎意料的寒酸。

  算了,不要以貌取人。里面一定是隐世高人济济一堂的盛况。

  他推门进去。

  门一打开,一股香灰味扑面而来。

  幽幽的红色烛火映照出屋子里高高低低的红木柜,柜子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各种东西。

  陈旧的木雕,形状奇异的陶罐,断头断手的各种神像,生锈的青铜铃铛,甚至还有融化了半截的香烛,融化又凝固的蜡油在柜子上凝成血乎乎的一大滩。

  摇曳的烛光里,肉眼可见灰尘悠悠飞扬。

  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舟向月:“……?”

  他终于开始察觉到一丝离谱。

  这时,一个稚嫩尖细如孩童的声音从屋子深处传来:“阿喜阿喜,我们为什么不开灯?”

  另一个略低点的孩童声音丧丧地答道:“因为没钱。”

  舟向月竖起耳朵,蹑手蹑脚循着声音找去。

  那个尖细声音说:“不开灯,我都写不好字了!”

  阿喜叹气:“别写了,灯笼上写‘无’字好丑。”

  “不是阿乐要写的!是胡爷要的!”

  尖细声音说,“他说这是借鉴了什么手机的广告,要留白,要极简风!高端大气上档次!”

  阿喜:“……”

  阿喜:“好丑。”

  阿乐跳脚:“胡爷说那种手机卖得可贵了!!!”

  舟向月转过两个柜子,便看见两个穿着小马褂的小童子背对着他趴在柜子上,正在说话。

  两人看着也就七八岁大,头上扎着冲天小辫儿,颇为可爱。

  ……不过说是小童子可能不太对。

  毕竟,他们中一个头上顶着一对尖尖的毛绒绒的红棕色耳朵。

  而另一个身后,一条毛绒绒的红棕色大尾巴正在摆来摆去。

  ……就像是两只小狐狸化成人,却有地方没有藏好。

  舟向月听声音认出来了,没藏好耳朵的那个是阿乐,没藏好尾巴那个是阿喜。

  阿乐的狐狸耳朵忽然动了动:“咦,有人来了?”

  阿喜头也不抬,恹恹地问:“来的是人吗?”

  阿乐转过身,歪了歪头好奇地打量舟向月,“应该是人。”

  他额头上有个香灰画的“王”字,歪歪扭扭,看起来像是小孩子打闹在彼此额头上用墨水画的乌龟。

  阿喜终于也回过头看了舟向月一眼。他额头上也有个王字。

  他丧气道:“但他看起来没有钱。”

  “没有钱?!”阿乐一脸气愤,捂住自己的狐狸耳朵,“那不接不接!”

  他捂着自己的耳朵,忽然发现不对,揉了两下。

  他尖叫起来:“完了,我的耳朵!”

  他又对阿喜尖叫道:“阿喜!你的尾巴!”

  阿喜手伸到屁股后头,摸到自己蓬松的大尾巴后顿时眉头一皱。

  两个小童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阿喜垂头丧气,阿乐满脸崩溃。

  “被发现了……”

  他们齐齐转向舟向月,瞪着他道:“那就只好消灭证据了。”

  噗!

  一阵青烟弥漫。

  原本站在柜子前的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子消失了。

  地上出现了一对毛毡戳出来的小狐狸崽。

  虽然有张狐狸脸,脑袋上有尖尖耳朵,身后有大尾巴,可偏偏额头上还戳了个“王”字,像是狐狸装老虎,看着不伦不类的。

  不得不说,实在是粗制滥造,像是手残党翻车的戳戳乐买家秀。

  舟向月:“……”

  他好像知道自家的祖传老字号是为什么这么门可罗雀了。

  他手一伸,揪着后颈拎起两个歪瓜裂枣的毛毡小狐狸,抬腿就往屋子深处的楼梯走。

  一步。

  两步。

  三步。

  到第四步时,毛毡阿乐终于受不了了,尖声细气道:“我可告诉你,我们胡爷有千年的道行,他神通广大,你要是碰我们一根寒毛,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毛毡阿喜的嘴角嫌弃地抿紧了。

  毛毡阿乐:“我们胡爷会狐仙七十二秘法!你已经进入了他的法阵,你要是再敢往前一步,就会邪气入腑、阴沟翻船、死作扑街之命!”

  毛毡阿喜长叹一口气,终于也开始愁眉苦脸地小声嘟哝:“这位施主,你印堂发黑,目光呆滞,唇裂舌焦,如若不速速离去躲避劫难,近日必有血光之灾。”

  舟向月对他们的叽叽喳喳充耳不闻,继续踩着楼梯往上走。

  在他终于踏上第二层楼时,毛毡阿乐扯着嗓子大喊起来:“胡爷!胡爷快逃啊!!有坏人来了啊!!!”

  “怎么了?”木雕屏风后头探出一个鸡窝一般蓬乱的脑袋,迷茫道:“来客人了?”

  鸡窝脑袋底下是个苹果脸少年,不大的眼睛里眼神清澈而愚蠢,身上套一件宽大的T恤穿反了,一手拿着一团棕色毛球,另一只手上是一根戳针。

  毛毡阿乐还在舟向月手里尖叫:“胡爷!这个是坏人!”

  他一边叫,一边努力用毛绒绒的短腿去踢舟向月,奈何被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根本够不到这个坏人。

  阿乐愤怒不甘道:“坏人!别以为你可以用我和阿喜威胁胡爷!他一定会给你点颜色看看的!”

  舟向月没理他,而是对一脸懵逼的少年笑道:“憨憨,不认识我了?”

  少年足足愣了一,二,三秒。

  三秒足够舟向月的笑容僵在脸上。

  然后,少年手里戳到一半的戳戳乐掉地上了。

  他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道:“老大?”

  ……

  憨憨,大名胡喜乐,是只狐狸精。

  脑子不大聪明,眼睛比较小的那种。

  舟向月和他的结识其实十分自然,毕竟当年胡喜乐一家那一窝狐狸就是他的邻居。

  万魔窟是个蔑称,但其实当年的万魔窟不仅不是个窟窿,而且是个颇为喧嚣混乱的闹市。

  听说曾经是活人费劲巴拉建造的,但被更厉害的妖魔鬼怪占据了,里面慢慢的就聚集了各路货色的魑魅魍魉,居住地自然是凭实力抢占。

  万魔窟里吃人的不少,吃荤吃素的也不稀奇。

  一对脑子灵光的狐狸在这里定居下来,光靠捡那些厉害的妖魔鬼怪丢下的残羹冷饭,也能养得皮毛油光水滑,不仅自己成了精,还养了一窝狐狸精崽子。

  胡喜乐就是里面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是最傻的一个。

  据说是狐狸娘生他的时候差点被仇家吃了,生的时候受了惊,生下来的崽脑子就有点问题。

  胡喜乐那时没名字,就叫“老小”。

  因为脑袋有问题,在别的狐狸精崽子钻上钻下的时候,他爬还会卡在石头缝里出不来。

  别的狐狸精崽子开始学会狐仙兵马法,拔一根毛就能变出小狐狸时,他对着自己薅下来的一撮又一撮蓬蓬毛发愁。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脑子笨似乎不秃头,他毛多不怕薅。

  而当别的狐狸精崽子学会魅惑和幻术,去用美貌和风情勾引万魔窟里更厉害的那些存在时,他依然会三天两头陷入一些匪夷所思的危险。

  比如狐狸崽子多抢食凶,别的崽子都会各种讨宠要食吃,好几次狐狸爹娘喂吃的忘了他,他还以为大家都这样——结果几天没吃东西差点饿死。

  老小当时真饿晕了,就晕在舟向月的门口。

  舟向月那时四五岁,晚上睡觉总是怕冷。那天看到昏迷的胡喜乐,还以为老天爷显灵了,洞口天降一张暖呼呼的狐裘。

  没想到还是活的,带体温——这更好了!

  舟向月把他拖回家,给他喂了点吃的喝的,满意地枕着毛绒绒的狐狸枕头睡了。

  两人就这么成了朋友。

  因为那时候天天跟这窝狐狸厮混,幼小的舟向月一度以为自己也是只狐狸。

  于是他最开始学会化形时,就化成了只小狐狸。

  后来他被白晏安带去了翠微山,认了几个字,自己还有了个名字,那自然是他有朋友也要有的,就一本正经地给老小也起了个名字,叫胡喜乐。

  ——虽然这个大名就没用过,舟向月此前此后都一直叫他憨憨,但仪式感要有。

  再后来他们都长到了十几岁,罩着万魔窟的断生魔嬴止渊死了,万魔窟里的妖魔鬼怪被玄门正道围剿,哭爹喊娘地逃跑。

  那天,万魔窟的雨下得好大。

  那天,胡喜乐第一次发现用自己的狐狸毛戳出一只毛毡小狐狸后,似乎可以赋予一点灵性,让它像别的狐狸精的毫毛戏法一样活起来。

  他高高兴兴从一直窝着的角落里出来想告诉家人,结果发现整个家里空空荡荡。

  ——狐狸一家看大事不好,麻溜儿地就收拾铺盖跑了,直接把这个笨笨的老小抛弃了。

  当时的胡喜乐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是茫然地把家里四处转了个遍,然后茫然地踏出了家门,结果一下子被涌动的人潮撞翻在雨里,起都起不来。

  他抱着自己做出来的第一只毛毡小狐狸,懵懵地躺在雨里愣了很久,被倾盆大雨浇成了只落汤狐狸。

  其实平心而论,老小并不是真的有多笨。

  他只是比别的狐狸笨一点而已。

  但狐狸精们都太聪明了,就衬得他格外蠢。

  如果说蠢人是困难模式,那么蠢狐狸……就是地狱模式。

  好在胡喜乐淋了此生最大的一通雨之后,还是聪明了一回——他躲过玄门正道对万魔窟的清理,哭唧唧去找舟向月了。

  那时的舟向月已经成为了邪神,大腿足够粗,随便抱。

  大腿很讲义气,大手一挥就自创了一个信奉邪神的门派“无灵狱”,封了胡喜乐一个“无灵狱主”。

  再后来……大腿就死了。

  一千年倏忽而过。

  ……

  胡喜乐终于想起来这位是谁了。

  他赶紧放下戳到一半的毛毡,颠儿颠儿地去给舟向月倒蜂蜜水擦椅子,还安抚阿喜和阿乐:“这是老大!老大回来了!要带我们吃香喝辣!”

  于是,片刻之后,阿喜和阿乐重新变回了两个可爱童子模样,叽叽喳喳围着舟向月“老大老大”地转。

  胡喜乐嘿嘿笑:“阿喜和阿乐都是我用自己的毛戳出来的小狐狸。”

  在舟向月好奇地询问他们脑袋上的“王”字时,胡喜乐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当初你不是跟我说老虎辟邪嘛……我也想要,可我不会,所以我就给我的小狐狸额头上画了个王字,就当老虎护身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舟向月随口问起一个他关心的问题:“对了,魇境是不是有个门派榜?之前我在前十里没看到无灵狱,所以是排第几?”

  他之前就惦记着这事,想着无灵狱毕竟是一个千年老字号,而且还有他无邪君的庇护,发展应当蒸蒸日上,怎么说也不会出前二十吧。

  胡喜乐的笑容当时就僵硬了。

  “呃……嗯……”他使劲揉搓手里那个戳到一半的毛毡,“老大,你看既然不在前十里,那应该就不能说是排第几了……”

  舟向月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不过无灵狱主毕竟是面前这位,仔细想来倒也没有太意外。

  他心平气和问道:“所以是排多少?”

  胡喜乐紧张地搓了半天手指,最后还是让阿喜取来了无灵狱的门派令牌,说凭令牌可以查到门派的排行,他可以自己查。

  于是舟向月查了。

  令牌上显示出一行文字。

  “您所查询的门派不在前一百名内,自动查询不可使用,需转鬼工查询,请支付50魇币鬼工费。”

  “如同意,将自动于贵门派账户余额1572魇币中扣除。”

  舟向月:“……”

  无灵狱的账户余额比他自己的余额还低。

  那,扣吧。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扣钱之后,结果出来得果然很快。

  “无灵狱魇境门派榜排名:741”

  “排位:末尾20%”

  舟向月:“…………”

  胡喜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旁边窝成了一团,大尾巴也藏不住了,盖在自己身上。

  他那双不大的小眼睛战战兢兢地透过大尾巴的蓬蓬毛偷偷看舟向月。

  舟向月在怀疑人生,没顾上理他。

  他心神恍惚地思考了半天,觉得玄学界……总共也没有一千个门派吧。

  他原本还做梦幻想着拥有一个信仰邪神且可以拳打千面城、脚踢翠微山的千年老字号,啪地拿出来就可以跟各大门派叫板,嚣张跋扈地向世人宣告邪神回来了。

  ……结果现在,还要他自己一边在翠微山当二五仔,一边偷师拉扯大自己的草根门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