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生鬼顿了顿,爬上了井沿,然后朝他伸出手:“面具给我。”

  “来来来,我把面具给你。”舟向月又往前走了两步,看起来马上就要把面具塞到榆生手里时,忽然胳膊一缩,把面具藏到了身后。

  “等一下,咱们可说好了,我把面具给你,让人把你的尸骨带上舍身刀顶,你就要告诉我你的经历。”

  他嘻嘻一笑,弯弯眉眼下是一对梨涡:“来吧,说出你的故事!”

  榆生湿淋淋地站在原地,眼神幽幽地望着他许久。

  随后终于开口,嗓音滞涩如同生锈一般。

  “我是……班主买来的孩子。”

  他来到梨园那一天,春日明媚,梨花纷纷如雪。

  可他死的那一天,梨花燃成了火海。

  ***

  许多年前。

  初来乍到的少年站在漫天挥洒的梨花雪下,看见翩飞的碧窗纱帘之后,眉心点着朱砂痣的小小女孩。

  她眉眼小小,鼻尖小小,紧抿的嘴唇如同樱桃,精致得仿佛画里走出来的娃娃,羞涩回首的刹那,盈盈笑眼就像蜻蜓点过了他心中的春湖。

  从那一天起,她便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瓷娃娃。

  她还是个小女孩,他也不过比她大三岁。

  没关系,他会拼命努力,等她长大。

  佛心镇戏班所有的孩子们都知道,向傩堂里供着的那位狐面的神明许愿,有可能被听见。

  越虔诚,离神越近,越可能被听见。

  其中离神最近的机会,莫过于大傩的舍身刀顶端,那张无邪君面具。

  所有人都知道,拿到那张面具的人,愿望一定会成真。

  因为那是神的圣物。

  可是大傩一年只有一次,能够登上刀山顶的,只有最优秀的学徒,师父的掌坛弟子。

  榆生是整个戏班子最努力的学徒,每天第一个早起练功,最后一个归来就寝。

  ……很久以后。

  他果然成为了师父的掌坛弟子。

  可是他曾捧在手心的姑娘,画了红妆,戴上金镯,穿上亲手绣制的红嫁衣,嫁了旁人。

  那一天的傍晚便是大傩。

  鼓点喧嚣之中,少年爬上了舍身刀。

  傩技上刀山,不同刀数有不同的名称。上十二把刀叫“渡关”,二十四把刀叫“过关”,三十六把刀叫“犯关”,七十二把刀叫“秦愿刀”,最高的一百二十把刀,便是“舍身刀”。*

  “上刀山,上刀山,肉身难过鬼门关……”

  “铁鞋砍断就是脚,心愿不还拿命还……”

  傩戏迎神的唱诵中,一片片刀锋反射着夕阳的红光。

  他无畏地向上攀登,闯过一道又一道鬼门关,朝着他的梦往上,再往上。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人们都说,无邪君有求必应。

  哪怕再荒唐的梦,哪怕是改变命运……

  他也可以做到。

  榆生不顾一切地攀爬于刀尖之上,胸中心跳声如雷鸣轰响,终于在如血残阳坠入地平线的那一刻,来到了舍身刀的倒数第二把刀上。

  最高的雪亮刀刃上,悬挂着那面他魂牵梦萦的面具。

  无邪君的面具。

  榆生的心情太过激动,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夕阳的光芒似乎持续了太久,太过炽热了,甚至越来越亮。

  原本神秘悠远的鼓点声,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噼里啪啦的嘈杂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爆炸。

  他只是向着那只面具伸出手去。

  就在这时,胸口骤然穿透彻骨寒意,他的视野里炸开一片血色!

  浓烈的、鲜艳的血,溅满了他头顶的邪神面具,从血红的双瞳蜿蜒而下,仿佛两道血泪。

  他哆嗦着低头,看见自己胸前,深深没入一只尾羽漆黑的箭。

  一箭穿心。

  他的视野模糊一片,眼前最后的景象,是血红得刺眼的尖尖刀刃。

  红得浓烈,如同他的小女孩,那一日眉心的朱砂痣。

  ***

  榆生直到死才知道,人是争不过命的。

  他想娶他的小女孩,想成为掌坛弟子,想要赚钱、出名,都建立在一个他以为理所当然的前提下——他生活的地方一切如常。

  佛心镇虽然偏僻,但一直平静祥和,然而这平静祥和并不是永远存在的。那个年代,妖魔四起,战火纷飞,流民逃窜,其实多的是地方水深火热。

  他十五岁爬上大傩舍身刀的那一天,佛心镇被一群不知何处而来的妖魔洗劫了。

  不仅洗劫财物,还一把火烧掉了整个佛心镇。

  那一天是一年一度的大傩,镇民们全都聚集在梨园前的空地上,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而站在整个大傩仪式最高处的他,则第一个被一箭穿心。

  他在呼啸风声中,从一百二十把刀顶跌落。

  舍身一百二十刀,数不尽红颜与枯骨。

  【卧槽卧槽,榆生和宋莺时果然是一对,之前的预言家跳了】

  【之前那么多蛛丝马迹,猜到他们是一对的也不少吧?】

  【比起他们这一对,我更关心那境主是不是大概率是他们俩之一?到底是榆生还是宋莺时?】

  【我赌五魇币是宋莺时,主要是她几乎没有弱点,如果没有碾压的法力或道具的话,比榆生难杀多了】

  【妈呀,第一次听到榆生这么完整的背景故事,我觉得以后我看这个魇境都无法直视那个吓得别人哇哇乱叫的大鬼脸了……】

  【你觉得你以后还会再看这个魇境吗?这新人真的牛啊,剧情背景挖掘得这么完整了,看这势头,难道真的能找出境主?】

  【+1 一把子在这儿蹲住了,说不定能看到梨园梦首次破境!】

  【想多了,你看看宋莺时和榆生这俩厉鬼,再看看他那包袱空空还细胳膊细腿的可怜样儿,就算确定了境主,他能杀得了吗?不被杀就谢天谢地了】

  “……真是个好故事啊。”舟向月啧啧感叹道,“编的不错。”

  一股冷风忽的穿过院子。

  榆生惨白的脸色猛然阴沉下来。他往前走了一步,注视着少年的目光变得格外阴森怨毒:“你在说什么?”

  舟向月身上的衣服还湿得往下滴水,冷风一吹凉得刺骨。

  但他却头也不抬地把玩着手中的狐面具,声音散漫而随意,就像是在唠家常:“其实破绽挺多的,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也没时间和你细说了。”

  “我就问你一句话。”

  “你的井底连着地下河,就通往你心爱的姑娘的冥婚墓。你为什么从来不敢去见她?是因为买不起车票吗?”

  “还是因为,你心爱的姑娘是她,但她中意的少年并不是你……”

  舟向月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嘲讽的微笑,“而是,你曾经的师弟?”

  【师弟是哪位???】

  【脑中空空,瞎扯的吧?我看这个魇境好多次了,从来没听说过榆生哪个师弟是剧情关键角色啊?】

  【可是你们看榆生的表情!好恐怖!我从来没有见他这么愤怒过,难道是真的?!】

  【草,该不会是境幻里那个小男孩多劫?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他很有问题了,但他真的只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在魇境里从来没出现过啊!】

  刚才浑身湿透、滞涩地站在井边的榆生猛地一掀衣袍,朝舟向月冲了过来!

  他刹那间便袭到跟前,狰狞细长的手只差几分便能抓住少年随风飘起的发丝,阴湿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舟向月的笑意扩大了。

  细长的手指微微一动。

  嚓。

  一缕火光瞬间在他面前亮起,正烧到榆生的指尖。

  “啊!!!!!”

  榆生在一瞬间发出了凄惨得仿佛来自地狱的尖叫声。

  他猛地缩回手,看向那火光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天底下最为恐怖的东西。

  他仓惶转身,几乎是一瞬间就闪现到了井口。

  就在这时,井里突然探出了三只燃烧的火把,正怼在他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

  榆生撕心裂肺地惨叫着,扭曲变形的双手捂在脸上,却依然挡不住脸上肿胀灰白的皮肤一寸寸皲裂剥离,就像泡涨的树皮一样啪嗒啪嗒地落下来,露出了底下一块块焦黑翻卷的皮肉。

  在他惨叫翻滚的同时,两个身影矫健地翻出井口,迅速拿着火把从不同方向包围了过来,还各自还拎着一只桶,把什么液体哗啦一泼,围着榆生洒了一圈。

  最后那个红衣服的出来得倒是很悠闲,还抱出了个小孩儿。

  守灵人则笑眯眯地站在原地,手指轻轻一弹。

  一簇小小的火苗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精准地落到那一圈液体上。

  轰!

  熊熊烈焰霎时窜入半空,转眼便燃成了一小片火海。

  此时,厉鬼身上的衣服也一片片地炭化成灰黑色脱落下来,露出底下大片大片焦黑腐烂的血肉,恶臭扑鼻。

  “啊啊啊!啊啊啊!”他凄厉的惨叫在四面墙壁中回荡。

  舟向月往后一步,拍了拍落到身上的黑灰,遗憾道:“其实我是很想温柔一点的,毕竟你也不容易,但谁叫你要作死呢……”

  他第一次拿着望远镜,坐在屋顶上往井边看时,就看到了一个烧焦的厉鬼。

  那个厉鬼的右手,有六根手指。

  而井里的尸骨和井中的榆生鬼,也有六根手指。

  榆生一直缩在井里,几乎不出来。

  他在井里时,是真的不能下到井底接触井水,这也与他自己所讲的经历吻合。他还说自己出不了井——但他后来明明冲出来想要杀舟向月。

  那么,明明可以出来,却总是缩在井里不上不下,哪怕只能待在逼仄的井壁中央,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为什么?

  ……因为怕火。

  榆生的弱点,是火。

  找到弱点并不算太难,难的是他总是躲在井里,里面潮湿阴凉,几乎没法用火威胁他,必须想办法把他引出井口,并且堵住他逃回井里的路,才能威胁到他。

  【!!!这么刺激的吗,仿佛突然快进,这就要干掉境主破境了?!】

  【合影留念,我好像要见证梨园梦第一次破境了】

  【小船冲啊!!!】

  “卧槽卧槽,这鬼看得人好掉san啊!”楚千酩看着火圈中的鬼,惊恐地瞪大眼睛,“他就是境主吗?”

  是就好了。只要杀掉他,就可以破境了!

  火圈里的榆生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咬牙切齿。

  守灵人却没看他,而是看了看旁边的小眼镜。

  小眼镜湿漉漉的额发沾在脸颊上,眼镜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露出一双清秀的眼睛,正嫌恶地看着火里的恶鬼。

  守灵人微笑起来,重新看向楚千酩。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映着火光,透出一股诡异的暗红色,语气却带着轻松愉悦的笑意,一时竟让楚千酩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