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 是谁要查方尖?”

  宗忻定定看着李副局,目光毫不回避,声音坚定, 完全就是我一定要知道答案的架势。

  李副局默了默,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

  “方尖嘛,他是英雄,没有人要查他。”最终,李副局还是选择了把这件事隐瞒下去,“怎么会有人查他呢?顶着一等功个人的荣誉到哪里都是香饽饽,表弟又是秦教, 在省厅说话有足够分量的人物…”

  “他们在查他。”

  宗忻想都没想,语气生硬地怼回去。

  他想过这样单刀直入的来问李副局肯定会吃瘪,毕竟净边行动牵扯到‘深海’, ‘深海’无论是背景也好, 个人成长轨迹也好, 全部都属于绝对保护的机密, 谢遇知当时就是为掩护‘深海’安排过去的炮灰, 纯粹吸引火力用的。

  炮灰, 就该有炮灰的样子。

  譬如被推出来放在风口浪尖,拉走大部分毒枭和暗网真子集们的注意力,让所有人都忽略掉‘深海’的存在。

  仅凭现在暗网那批人矛头全部指向‘方尖’, 就足以说明, 谢遇知这个炮灰做得相当出色。

  可明明已经做的那么好了,前无仅有后无来人,却还是被上面怀疑, 更甚至,居然有人站出来意图给谢遇知扣上杀害一等功警员的帽子栽赃陷害。

  在他短短二十八年的人生里, 除了那次支援地龙村禁毒,他没有真正为谁拼过命,还因为幼年失去了父母而自闭,一度情感缺失人格解体。

  他忘记了作为一名警察除要心存正义外,还有他作为人,作为独立的个体,需要什么样的情感。

  可生命中每一次安排,都有它独特的深意。

  在他身体垮掉,丧失求生意志的时候,谢遇知毫无预兆闯进他的生命,站在金面大理石台阶上、暖黄色光晕里,挺拔悍利,松姿颓山。

  几个月相处下来,他从身体到灵魂都喜欢上了谢遇知,想保护他。

  所以,就当是为了从小到大没有体会过的情感,他想做点什么。至少,在不违背伦理道德和规则纪律的前提下,奋不顾身的维护一些自己认为值得的私情。

  哪怕谢遇知真的杀了人,哪怕最后结果是粉身碎骨,他都愿意陪着谢遇知一起面对,一起走下去。

  人这一生,总要为自己的选择坚定不移一次。

  一次就好。

  宗忻鼻翼翕张,竭力压制着内心情绪波动:“我们的卧底任务是揪出以蜂后案为导索,背后关联的暗网非法交易。如果局里、上面的领导们,对斡旋在一线的自己人还要有所隐瞒,不坦诚,那双子楼十六名缉毒卧底牺牲的惨剧就会再次上演。到时候,英魂长眠八宝山,幸存下来的人如何自处?上面追责,李叔,你又如何自处?而这样惨烈的结局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你这些都是从哪听来的?谁告诉你的?!”

  要不是年纪不允许,李副局简直要原地跳起来了。

  一向乖巧遵守纪律的孩子,他特意放在眼前无比满意放心的盛阳,今天居然说出如此悖逆的言论,说是大逆不道都不为过。

  饶是他五十多岁的身体已经跳不动,也因为宗忻这番话掐住七寸而心跳加快喘息变得粗重。

  “市局漏水了?什么人散播谣言胡说八道?支援净边行动的十六个人全都是一等功个人,荣誉勋章现在还在省厅挂着呢!那是殉职,那是荣耀,谁会觉得不值?他们死得其所!你喊这么大声你不要命了?我给你说,这件事谁都不能提,谁都不能往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抹黑!”

  李副局激动地啪啪拍桌子。

  “你说!你说到底是谁造谣传谣!”

  这个反应,简直就像被戳中了心窝子。

  宗忻微不可见地蹙眉,正要开口,李副局忽然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可能是太过激动,他抖着手去拉抽屉,却始终无法握住抽屉把手,几次尝试后,终于肩背垮下去,痛苦地捂住心口。

  “李叔。”宗忻被李副局这个样子吓到了,赶紧起身去扶他替他顺气,“李叔,你怎么样?”

  “药……药……”

  李副局颤抖着伸出食指指向抽屉。

  宗忻眼明手快,立刻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白色小药瓶,仓促间只来得及瞥了眼服用剂量就倒出两粒递给李副局,然后转手去捉桌子上的茶杯:“李叔,李叔,你喝水。”

  李副局把药片往嘴里一按,接过水杯送下去,捂着胸口缓了好大一会儿,脸色才稍微有了点正常颜色。

  宗忻总算放心下来,看了看手里的药瓶:消食片。

  ……

  消食片他也吃过,但药片不是这种的,很明显里面的消食片被其他药品换了。

  “李叔,你怎么…”

  “省厅调查方尖,是因为当初那十六个人里,有人死前留下了东西,这个东西前段时间落到张平成手上了。你在网安部见过张平成吧?”

  不等宗忻问完,李副局直接打断了他,声音也没有之前那么激动了,反倒是平稳很多。

  “张平成?”宗忻摇摇头,“我没有见过这个人。”

  李副局叹口气,摆手:“上次谢遇知也去了,他可能是在故意躲着你们吧。”

  “张平成是谁?”宗忻问了句。

  “净边行动参与者,他和你的代号一样,都是三花。之前去深夏市公安局工作过一阵子,对外的说法是职位调动。但我觉得,他应该在深夏那两年就在盯着谢遇知了。”李副局冷冷道,“我对当年缉毒行动细节知道的并不多,但执行任务的几个人之间都是什么关系我还是摸得清的,因为负责把他们档案输入内网的人就是我。张平成本来是安排和朱英杰一起接应方尖,但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张平成疑似身份暴露被紧急召回,没能和方尖他们碰面,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件事间接导致方尖带人炸毁双子楼撤退途中被围剿,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人只有谢遇知完好无损。张平成应该从那时起就有了执念,他觉得有内鬼,频频打申请希望省厅彻查,性格也跟着越来越偏执。组织上考虑到他原因特殊,可能伴有不确定性应激,就打算让他去做外勤,他可能不想放弃吧,正好借着这次特殊照顾,申请去了深夏。”

  “他认识谢遇知,知道谢遇知就是方尖吗?”

  宗忻脸色变了变。

  “当时是不知道的,后面可能通过查看内网资料,获取到方尖的一些特征后猜出来了。上面又没有像隐藏‘深海’那样刻意隐藏方尖信息,只要有内网登录权限,都能猜到方尖就是谢遇知,就连深网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动用点黑科技也能查出来,方尖根本就是个公开的秘密。”

  李副局长吁短叹。

  “这件事,你不要插手,我们公安局跟省厅就是个上下级关系,咱们管好自己眼前一亩三分地,别跟他们搞得牵扯不清,只要你给我把蜂后案漂漂亮亮结案,明年我就能高高兴兴退休养老了,懂吗?”

  宗忻没有答话。

  张平成对方尖的怀疑根本就不成立。

  如果谢遇知是打入警方的毒贩,那谢家和省厅那个秦展只怕都脱不了干系,尤其是谢家这种风口浪尖上的家境,每年给国内拉动多少GDP?不止刑侦,经侦、税务也是三天两头登门拜访,要出乱子早出了,还用等着张平成去怀疑?

  宗忻怎么想,都觉得这个事情不对。

  “你小子,出什么神呢?我说的话你都听见没有?!”

  宗忻猛然回神:“李叔,刚才你说什么?”

  李副局面露怒色,“我看你是要气死我!”

  “我只是觉得蹊跷,因为张平成怀疑谢副和毒枭勾结实在荒谬。”宗忻实诚道,“他到底凭什么断定,全国首富之子、省厅领导亲戚、拥有信仰坚定的谢副,是掮客的?我理解不了!他手里到底是掌握了什么东西,才可以如此大放厥词栽赃陷害。”

  “只是说有,省厅已经在查了,证据他不愿意交出来,真有实质性证据,省厅还等到现在没有动作?”

  话一出口,李副局就后悔了。

  真是年纪大了,旧脑子不如新脑子好用,轻轻松松就给小年轻套路了。

  这件事打住,只能到此为止,再透漏下去就不是他一个市公安局副局长应该说的了。

  “你申请调岗,是为了查这个?”

  宗忻说不是,“我们布的线如果断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当务之急是确认‘罂’遇到了什么问题。在来市局之前,我已经去见过何杰了。何杰说,邱诃和暗网庄家周宴琛,两人在金城盛世碰过面。”

  邱诃和扫黄队的人多多少少有点交情,自愿补交罚款保证以后绝对监督到位,并承诺不擦边经营,派出所也不是不讲道理,按正规流程过了一遍,除当场抓包那几个赤|身|裸|体|的|嫖|客被拘留,其他人全放了。

  昨天何杰和宗忻碰头没说两句话就被扫黄大队给端了,今天宗忻只好冒险约他重新见了见,根据何杰提供的信息来看,宗忻觉得,背后有操盘手想玩借刀杀人的把戏。

  “我们不能等,更没有没有时间和毒贩们耗。”

  他强调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真正潜伏到最危险最深的渊面之下。”李副局胡乱抹把脸,一副颓唐老头样,“这个申调,我不能同意,也不会给你签字。”

  “李叔…”

  ‘就让光芒折射泪湿的瞳孔,映出心中最想拥有的彩虹,带我奔向那片有你的天空,因为你…’

  宗忻一直用的手机铃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谢遇知改成了华为自带主题曲。

  这首歌听上去还不错,倒是挺符合他现在的心境。

  宗忻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

  来电:三花的猫牌

  宗忻看到这个备注名字,眼底笑意都要溢出来了。

  怎么会有人给自己备注是一只猫的猫牌!

  早晨谢遇知走之前没有吵醒他,等他睡醒,只看到了谢遇知留在床头柜上的纸条:有警情,走了。你待会起来如果肚子饿就喊宋姨,出门叫老许,有事情电话沟通。

  昨天夜里喝了酒,导致早晨起来头还有点晕,宗忻起床后简单冲了个澡,等清醒过来就离开谢家,先是约了何杰在江雯的常春藤咖啡馆碰面,之后直奔市公安局,到了单位才知道谢遇知出警还没归队,根本不在刑侦科。

  再次和‘销’碰面之后,宗忻对方尖的事就就耿耿于怀,尤其现在又从李副局口中套出来这些对谢遇知更加不利的言论,宗忻没来由的突然特别想谢遇知,特别特别想,想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喂。”

  他滑开接听,声音抑不住有些哽咽。

  电话那边好像是黄子扬远远再喊什么,忽然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听筒响了会儿电流噪音,谢遇知的声音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传过来:“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了我的三花大美人?告诉我,我替你去教训他。”

  宗忻咽口吐沫,舔舔嘴唇,放平声线淡淡道:“没有。你现在在哪儿?”

  谢遇知倚着悍马车门,收回落在正抬尸体的民警身上的目光,单手夹了根不知道谁递给他的烟,清了清嗓子:“咳咳,你这是,想我了?”

  本来,他以为这种程度的揶揄,宗忻会翻个白眼然后半笑不笑啐骂他一句流氓,却在听到宗忻极其认真的回答后愣住了。

  “嗯。”

  宗忻很简单,很踏实的回了个单音节。

  谢遇知手里的烟差点没夹住!

  他的亲亲老婆大人这是……给狐狸精夺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