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车窗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

  谢遇知往外看一眼, 打开车门。

  苏韫亭单手搭上车门,冲他俩扬眉笑笑,“我说两位, 走吗?结个伴呗。”

  谢遇知盯着苏韫亭,暗沉眼眸瞳孔微缩,“你怎么会出现在淮安高速服务区?”

  “还不是要怪京台省厅那帮老古板?把老秦扣信科办不放,再让我们劳燕分飞一段时间,我就彻底忘记我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秦老师长什么样了。”

  苏韫亭摆摆手,不耐道。

  “快走快走,你这破车堵在路口耽误我调头。那帮交警怎么办事呢?也不知道把车往旁边开开?”

  谢遇知眉毛一挑:“什么破车?我这是牧马人!你们结婚用的那辆劳斯莱斯幻影还是我们家给买的呢, 我是你们夫夫俩的金主,金主懂吗?”

  苏韫亭:“……”

  啧,吃人嘴短, 拿人手软。

  苏韫亭一巴掌重重拍在谢遇知肩膀, 十分正经道:“麻烦金主大人把你崭新的、价值七位数的、破牧马人车屁股调一下。谢谢!”

  谢遇知蓦地嘶了口气, 抬手利落拧开车钥匙, 往旁边调了下位置。

  宗忻看着谢遇知微微耸起的肩膀, 问了句:“苏队下手挺重的吧?”

  谢遇知点头:“重, 净往我伤口上捏,焉坏儿!”

  苏韫亭往后退几步站在路边,冲停好车的谢遇知挥挥手, “金主大人一路顺风, 我先行一步,咱们明天京台再见。”然后扭头就走,结果刚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 又倒了回来,扒着车窗冲副驾驶的宗忻眨眼, “盛副支队,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方便单独谈谈吗?”

  宗忻看向苏韫亭,舔舔嘴唇,“方……”

  “什么事不能在这儿问?还得背着我?”谢遇知伸手拦了下宗忻,没好气道:“他不方便!”

  苏韫亭想了想,倒也确实不用避着谢遇知,大大方方开了口:“七年前,盛副支队参与过地龙村增援禁毒支队的任务,对吧?”

  宗忻点点头,“对。”

  “那就奇怪了。”苏韫亭摸着下巴一脸凝重,“你去过地龙村,怎么会不认识刚才捞走赵洋的那个人呢?”

  “我认识捞走赵洋的人?”

  宗忻听完略有些吃惊,仔细回忆了下刚才打斗中的情形。

  当时那辆林肯冒险家车速非常快,他都没来得及注意赵洋是怎么跑过去的,更无从说起认识个脸都没看到的人。

  苏韫亭说:“陈丁卯落网后缅北那边的毒贩树倒猢狲散,很多人怕回国内被抓,选择留在了金三角。我在深海的书房里,见过捞走赵洋的那个人正面照,他姓腾。深夏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抓过他好多回,但因为这人天生心脏异位,无论打中要害多少次,就跟卡BUG似的每次都给他跑了,搞得深夏市禁毒支队,一度很头疼抓他归案。”苏韫亭眼底闪着碎光,辨不清什么情绪,“谢队没有和姓滕的直接接触过,不认识很正常,但你不是打过他一枪吗?肯定认识他。”

  宗忻半低着头,没有立刻回答苏韫亭。

  七年前,地龙村那段惨像,每当午夜梦回,闭上眼睛还是能看见被血染红的地面,铁锈色的泥土混着雨水到处蜿蜒,满地泥泞里,全是身体被打成筛子的、残肢断臂的缉毒警察,还有那些五官都被砍掉已经认不出面孔的……

  比起身体支离破碎英勇牺牲的缉毒警察,死亡的毒贩身上却只有枪伤,尸体完整。

  即使是枪|战,面对那么多死去的同志,缉毒警们都没有随便扫射,仍旧给对方的人留有投案自首的余地。

  可毒贩对缉毒警察下手……

  那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根本就不会有良知,他们是行走于光明世界的黑暗,是从地狱涌入人间的恶魔,他们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宗忻坐在副驾驶座上,整个人就好像生了锈的机器,眼神空洞,思维迟缓,久久无法从回忆中拉回思绪。

  当一个人,面对死亡无能为力的时候,大脑为了缓解本体的痛苦防止精神崩溃,就会启动本体保护机制把痛苦推的足够远,从而使人进入一种不悲伤、不愤怒、出离平静的状态,久而久之,自身对外在的一切就会感到疏远陌生。

  在父母去世的时候,宗忻就有这种人格解体的症状了。

  从小到大,他就好像站在自己身后的提线木偶,看着自己做各种事情,如同一个旁观者,常常觉得四肢不是自己的四肢,身体也不是自己的身体,仿佛和这个世界隔了层玻璃,有种行尸走肉的感觉。

  直到地龙村的那次救援行动。

  他不顾大队长劝阻和上级下达的死命令,冒着生命危险再次冲进枪林弹雨,把受了重伤吊着最后一口气的缉毒警察救出来,才第一次有了自己切切实实活着的感受。

  是活着的,那么鲜活那么年轻的生命,似乎终于有了些存在下去的意义。

  苏韫亭见他迟迟不说话,扶着车窗玻璃往后退一步,继续道:“当时姓滕的能从你手里活下来,就因为他是镜面右位心。这个人,搞不好在深网重建的时候就和背后的庄家……”

  “腾纾德。”

  宗忻抬眼看向苏韫亭,终于接了话。

  “这次京台市公安局查的815红山化工厂爆炸案他也牵扯其中,出问题的炸药就是他提供给红山化工厂股东赵乐国的。那批炸药存在安全隐患,痕检和技侦部门对现场爆炸残留物做过分析,爆炸原因是炸药合成成分超标,之前我和谢副队到地龙村查过他。”

  谢遇知点头附和:“没错,腾纾德,这个人的确天生心脏异位,和普通人不一样。当时815爆炸案的线索指向是程华和冯巧两名嫌疑人,腾纾德作为案件边缘人物,顶多算涉嫌非法制造□□,甚至他加工的炸药数量都没到量刑标准。而且地龙村已经很多年没有涉嫌制毒的情况了,警方根本没权力对他进行抓捕。不过……”

  苏韫亭点了下他,接口道:“现在可以对其进行抓捕了。得,案子就先跟你们分析到这儿,”他抬起手腕看看时间:“真得走了,临走我还得再提醒你们一句,老秦说,七年前谢副支队在地龙村身中三枪,要不是增援里有个小警察违反纪律重返地龙村,谢副支队到今年,就在八宝山过了七年清明节了。说实在的,要是找到那个小警察,谢副支队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谢遇知听完,默默看了旁边的宗忻一眼。

  宗忻被他投来的突然一瞥搞得有些尴尬:“你突然看我做什么?”

  “没事。”谢遇知微不可见地咬了下嘴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说这些没意义。走吧,先回局里,这次的行动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你一直追查的蜂后案,成功解救了三十多名受害人。”

  至于那个赵洋和腾纾德……

  既然他们都和深网有关系,就肯定不会就此罢手。

  背后那个人要的,既不是军|火|炸|药|,也不是人体器官和|妓|女|,他要的从来都是暗网悬赏一个亿的代号方尖的命。

  至于,庄家为什么要对小花动手……

  谢遇知想,他应该知道那个庄家是谁了,如果没有猜错,有这种特殊癖好的人,只有那个人。

  ·

  林肯冒险家下了高速,驶入一条无名道路,七拐八绕开了很久,才终于停在一处开阔的荒野。

  马仔拎着赵洋,走到腾纾德面前,抬脚往赵洋膝弯处一踢,“跪下!”

  赵洋被马仔踢得往前一个趔趄,硬生生站直了双腿,膝盖弯都没打一下。

  腾纾德看着他,眼神温和,“赵洋,有骨气,阿温身边的人,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了。我知道冯巧是你手底下的人,我对他动了手你心里有气,跟阿温告状说我的不是我也理解,不过赵洋,年轻人嘛,眼光还是得放长远点,冯巧这几年不行了,在滇缅线上没威望,他那些生意早就落在了我手里,空架子的绣花枕头,你护着他有什么用?只要你现在跟我干,我保证你从我这里得到的,比从冯巧那里得到的至少多这个数。”他伸出四根手指,询问赵洋的意思,“阿温还是太年轻,恃才傲物任性惯了,暗网再继续按照他的操作运行,早晚是要出大事的。”

  赵洋昂首,对着腾纾德怒目而视:“琛哥接手深网后,把生意做大做强,金三角谁不知道琛哥的名字?你对深网运营一窍不通,也敢说这种指点江山的大话?我呸!”

  腾纾德眉眼间尽是上了年纪后的沉稳,闻言也不生气,不紧不慢继续劝解:“年轻人消消火气,想想今天,要不是我,你这条命就葬在京台市那帮条子手里了,你愿意为阿温卖命,这是好事,说明阿温御下有术对你们好,不过卖命也得想想值不值得啊?本来不动那个条子,你完全可以带着货安全出境,把人送到赌场交给白玛就行了,现在两手空空,还搭进去那么多弟兄,等回了生死夜,你怎么跟阿温交代?”

  赵洋表情愤愤,根本不服:“我自然会跟琛哥…”

  “不会有机会解释的。”腾纾德笑了笑,“阿温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你不仅弄丢了给他物色好的玩具,还把白玛点名要的三十二个蜂后拱手送给了京台市公安局那帮条子。不如,你猜猜,阿温知道了这些以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赵洋听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哦,对。”腾纾德双手交叠自然垂于双腿之间,看着赵洋斯斯文文的笑笑,“方尖,京台市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谢遇知,这个人在暗网叱咤风云好多年,悬赏金高达一个亿。”

  赵洋死死盯着腾纾德,一言不发,在冰冷的夜色里,表情变得僵冷麻木。

  “听说,阿温和这个方尖,当年有段很隐晦的纠葛?”腾纾德似乎是随意的提起来,“阿温愿意出一个亿全暗网买他的命,到底是爱恨还是情仇?”

  ·

  牧马人把三辆交通执勤车领到京台市公安局。

  谢遇知喊黄子扬带走了抓获的犯罪嫌疑人,又让执勤警察将解救出来的二十二名受害人安置好,嘱咐过审讯科室审问事项后,头也没回的上了车,带着宗忻绝尘而去。

  凌晨两点,路边上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个烧烤摊。

  谢遇知单手打着方向盘,全程攥着宗忻的手没有放开过,到了单位分的宿舍楼下,才猛地踩住刹车,拉过宗忻的手轻轻放在唇边摩挲。

  宗忻脸颊微微泛红,由着他略有些扎人的胡茬蹭在自己手背,轻轻喟叹:“上楼吧。”

  “不想上楼。”谢遇知微微低头,保持着亲吻他手背的姿势,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王子跟公主求婚,“就想和你待在车里,哪里也不去。”

  宗忻有些无奈,“可是,不上楼,睡觉会冷。”

  “会冷吗?”谢遇知捏着他的手指,忽然躬身当头整个罩下来,“你会冷吗?”他单手摁开空调,看着宗忻的双眼,眼眶里布满红丝,“我不该站的离你那么远,都是我太粗心,没有预先想到会有危险。你有幽闭恐惧症,被锁在冷藏车隔间里,是不是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