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又下起了大雪。
无主街区残旧的马路,被接连几天的大雪覆盖, 道路两侧撒满了盘鞭燃烧过后的红色纸皮,年迈的老人们不会等到深夜十二点,早早地放完鞭后就钻进温暖的被窝,是以回荡在街头巷尾的,只有呼啸的寒风。
风卷起细碎的雪花,清扬扬化作拨不开的雾气, 昏暗的马路尽头被笼上了一层白茫茫的柳絮似的,一只皮靴踏上软绵绵的雪地。
发出轻微的挤压声。
皮靴的主人撑一把黑伞,行走在空旷的马路中央, 在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很快又被身后几十个人踩在脚下, 沉默的行走,一时间只能听到蓬松雪花被挤压的咯吱声。
从小巷中传出不归家的少年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似野猫般探出头来,视线在撞上马路中央的队伍时,齐齐噤了声。
肃杀的气氛悄然降临。
队伍终于停下深入的脚步, 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女人, 抬起伞的一端, 仰脸看着纷纷的大雪,收回目光,折身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浩荡的人群便无声地跟上,在布满残砖剩瓦的小巷中, 女人停在一家二层小楼前。
小楼院外的大门边, 还保留着去年的春联,裂纹斑驳的门楣上破碎的彩纸被风吹的哗哗响, 矮墙的砖头七扭八歪地摞着,普通又平凡的一家。
小楼内并无灯光,与邻居一样,似乎早早睡下了。年轻女人伸出手穿过铁门的栏杆,在锁头上摸索了一下。
冰凉的锁头只是挂在门栓上,并未锁死。好像知道有客人来访提前留了门似的。
年轻女人推开铁门,皮靴在水泥地上发出莎莎的声响,穿过门廊,前方是一座水泥桥,连接着门廊与小楼。
而在右手边,一条旋转而下的楼梯,可以看到从地下室那不甚干净的玻璃窗内,透出暖黄色的光。
女人撑着黑伞,慢悠悠地顺着楼梯走了下去,宛若闲庭信步悠然自适。
身后的人群三人并做一排,井然有序地跟了下去,很快便将地下室门前狭窄的空地给挤得满满当当。
年轻女人收了伞,抖落掉雪花,拉开了地下室那扇结满蛛网的木门。
“吱——”
伴随着声响,冷风卷进屋内,厅内的火苗‘呼’的一下摇曳不止。
屋内四壁皆是水泥,正中间以木头和枝叶燃起了一团篝火,干燥的柴火发出令人心安的爆裂声,在大雪纷飞的冬季,暖意迎面扑来。
一个笑意盈盈的女人坐在木板凳上,篝火旁还围坐了五个神色各异的男人,铁架支起的小锅里,正翻涌出咖啡的醇香。
“你怎么来了?”
温白被篝火映照得暖洋洋的脸上,露出些惊诧的神色。
“嗯,”门口的年轻女人将黑伞收好,随手立在墙边,“你这地方不怎么好找。”
话毕,女人走到一个背对门口坐着的男人身后,抬起脚尖点了点他身下的木凳,那男人身形微滞,还是起身让出了座位。
女人坐下,伸出冰凉的双手烤火,门口接连进来了七八个人,在她身后站定,带来了一室的冷气。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温白的目光穿过污迹斑驳的窗,模糊地看见窗外那攒动的人影,似是倒吸了口冷气般面色一凝。
年轻女人正是盛灼,闻言她跺了跺脚,皮靴上的雪晶和污泥落在水泥地上,她反问道:“那你又怎么在这?”
温白一双眸子深如幽潭,深深地看着盛灼,“我这几天一直在这里。”
盛灼笑笑,“不冷么?”
温白嘴角也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有点。”
她打量着火光下的盛灼,长发许是怕有碍行动,全部束起,低低的挽在脑后,露出一张精致无双的脸,垂眸看着火苗的样子很乖,像个娇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可目光下撤,又看到盛灼身上一身墨绿色的短皮夹克,比例极好的长腿包裹在黑色工装裤下,一双重工皮靴直接将那精致带来的脆弱感击碎,整个人宛如一支笔挺冷酷的枪,锋芒毕露。
“我怎么感觉,你不像是来看看我而已的。”温白从盛灼身上挪开视线,笑吟吟地说。
“看你什么?”
盛灼掀起眼皮,火苗在她透亮的眸子里映出金黄的光泽。
“过节嘛。”
温白喝了一口咖啡,苍白的脸色被烘烤得染上了红晕,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有气色了。
“小年算什么节?又不走亲戚,”盛灼似笑非笑地应着,旋即纤细的手指在屋内指了指,“况且,谁家过节窝在地下室过啊。”
这一句明晃晃的嘲讽,精准地戳中了温白的痛处,过节应是阖家团圆的过,而不是像她老鼠似的窝在这不见天的地下室里。
温白脸色微僵,她察觉到了盛灼隐而不发的怒火,平日里,盛灼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年底了嘛,我来找你算算账。”
盛灼不待温白再开口,懒洋洋地道出了此行的目的,她眉目间兴致淡淡,并不想再兜这没用的圈子。
温白放下杯子,卸下和煦的神色,言语间终于带上了针锋对麦芒的锐意,“算账?算什么账?算你在我身边安插眼线的账?”
盛灼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四年前龙虎堂便是被你们青枭一个卧底给拖垮了,怎么你们那里是卧底培训基地么?”温白气笑了,目光在篝火旁坐着的男人们身上扫过。
“只有他们几个知道我的位置,哪个是你的人?”温白一个个念出他们的名字。
“于书?”
一个块头很大的肌肉男抬起眼睛与她对视,古铜色皮肤映衬得那双眸子极为明亮,眼底一片坦荡,无需多言。
“龙七?”
高瘦的男人留着寸头,白皙的脸颊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闻言不屑地扯扯嘴角,眼睛盯着篝火低骂了一句:“放你娘的狗屁。”
“朱川?”
站在一旁的男人一头微卷长发,瘦削的脸颊隐在发间,透着股阴郁,他张开苍白的嘴唇,声音沙哑不堪:“不是。”
“刘唐?”
矮小精壮的男人只穿一件黑色塑身短袖,拢起的肌肉使那袖口紧紧扒在胳膊上,他咧开敦厚的嘴唇,露出一排缺了门牙的牙齿,“小的不敢。”
温白最终将目光投向身旁清瘦的男人,不着痕迹地在他那软趴趴的左臂上停驻片刻,声音极轻,“还是你温聿?”
温聿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眼,他深深地低着头,捡起脚边的木柴扔进火堆中,火苗小了一瞬,很快又蹿起来。
沉默中,他弯起嘴角,两个梨涡还是让他疲惫的饿脸上多了几分落拓的少年感,笑声低沉,渐渐地清亮起来。
在温白愈发阴沉的脸色中,他笑够了,便拖着残臂缓缓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火堆,猛地一脚将煮着咖啡的铁架踢翻。
不少咖啡洒在火苗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火势小了很多,可借着门口的寒风,还是没有熄灭。
“是我。”
温聿走到盛灼身后,站在祭灵殿众人前面,站在一个最前排的位置,仿佛一名随将出征的死士,义无反顾地时刻等待着冲锋陷阵。
“还真是惊喜啊。”
温白不去看他,盛满寒意的眸子直勾勾看着低头不语的盛灼,“有点手段,我就说怎么好像走的每一步都被你料到似的。”
盛灼并不认同。
温聿确实告诉了自己许多温白的底细,但诸如曲贺二人的计谋、与红風合作的关系,亦或是李唯民等一干人,都是盛灼自己挖出来的。
不能说温聿另有打算,只能说是温白工于心计。
“他说你打算除夕动手,”盛灼微微一笑,“我等不及了,想着先发制人,没成想咱们想到一块去了。”
温白面无表情,攥紧了手。
“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温聿能提供给我的消息可不多,”盛灼暖和好了身子,便站起来抻了抻腿,“如果今天我没来,除夕岂不就是我的头七?”
温白忽地笑了一下,“你就不怕?”
“怕啊,”盛灼站的笔直,高挑的身姿在逼仄的地下室里带来不小的压迫感,“我怕不能亲手扳倒你,扳倒你的...镇北会。”
“是么。”
温白看着盛灼,用一种欣赏的目光,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我们完全可以合作的盛灼。”
“和你这样的人合作,我还真睡不着觉了。”
盛灼缓缓说。
温白了然地点点头,似乎刚刚说的话只是走个过场,她也没想着盛灼会答应。
“行吧。”
轻飘飘的一句,温白的眼底突然染上一丝感慨,那目光似乎透过了眼前人望向浮沉的过去,她神情悲悯地与过去道别。
就在这一瞬,站在盛灼身后残臂的男人,陡然从衣服中掏出一把寒光四溢的短刀。
前有盛灼,后以自身身体遮挡,温聿手中的动作极快,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
刀尖猛地,向身前这个将后背交给自己的女人,狠狠刺去。
电光火石间,温聿心头升起一股巨大的悲恸,他与盛灼所说都是真的,唯一隐瞒的就是,他还有个在上学的弟弟。
他确实是孤身承受着滔天的愤恨,可不得不辜负盛灼的信任,这些年来,唯一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