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江北娇驱车赶来了仪阳镇。
谢溪又将行李箱拎出门外,关门的时候门内玻璃上挂着的牌子发出叮咚的声音。
谢溪又看着那木牌上‘歇业’两个大字, 将锁头按上。
行至秋千处,仰头看了一眼那已经被修好的绳结,终于还是没忍住,她走上前轻轻推了一下空荡的底座。
无人乘坐的秋千晃晃悠悠地飘摆起来。
江北娇坐在车里,隔着层玻璃看到这一幕,皱皱眉, 连忙下车将谢溪又的行李箱塞进了后备箱。
“走吧,又不是回不来了。”
说完江北娇用力扭了扭自己的大腿。
自小就不会安慰人。
这还不如不说呢。
谢溪又面色淡淡地回望他一眼,“把这秋千卸下来带走。”
江北娇:“?”
待他好不容易在父老乡亲的帮助下取下了树上的结扣, 谢溪又已经蜷缩在后座上睡着了。
江北娇从隔板上摸出一条薄毯给她盖好。
沉沉地叹了声:“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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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筑得十分得体的墓前,阿枭大咧咧就地坐下, 从白色购物袋中拿出十几瓶罐装酒。
阿枭认真地看着那黄色罐体山的英文字。
“这酒真像你说得那么好喝么?”
他小声咕哝了一句。
山上没有灯,远处一排排冰冷惨白的墓碑后, 是即将于夜色融为一体的茂密树林。凄清幽寂的墓园内只能听到昆虫发出的细小动静。晚风穿过墓碑拂上面来,总让人惊疑是否从这风里能闻出死人的味道。
阴阳两世的边界在这里变得模糊起来,唯有山脚下零星几点光亮还能证明这是人间。
阿枭却好似没瞧见这恐怖渗人的景象。
将酒摆好, 他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至草丛中猝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枭才活动了下眼皮, 对着墓碑上韩冰那张照片说:
“等我办完事咱俩再喝。”
说着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给袁一拨了过去。
“有什么事?”袁一冰冷的声音带着鼻音。
阿枭听出了她的敌意,但还是声音轻柔地回道:“盛灼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受她的影响......”
话没说完, 袁一便狠狠地打断:“我不会受她影响, 像她这样不对自己负责的,我只会引以为鉴。”
阿枭呼吸一滞。
“还有, 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不需要你们这些刽子手的同情,是你们让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
阿枭依然保持着听电话的姿势,认真倾听着从听筒传来的‘嘟嘟’声 。
过了好一会儿,阿枭将手机一扔,打开两听酒,一瓶倒在了地上,另一瓶仰着头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
“还真不错啊这酒,”他擦擦嘴,紧接着又开了一罐。
“盛灼这事,我想说点什么都没人听,所以我就来找你了,你不爱听也得听。”阿枭笑得一脸灿烂。
“唉,小时候我怕鬼,每每到了睡觉的时候都拖着我妈的裙子不让她走,”他四处望望,“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这人心...可比鬼魂吓人呐。”
夜深了,披散着卷发的年轻男子仍然盘腿坐在墓前,对着墓碑絮絮叨叨,一个个空酒罐堆积在身前,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麦香味儿。
“嗝...晚上的时候一个女人来店里,说要把盛灼那小狗带走!”
“那我能让么,我肯定不让啊...但是那个帮盛灼打官司的律师就是她请的...我一想....”
“我再一看,长得也不像爱吃狗肉的...我就,我就交给她了...”
男子似是喝醉了,倒在冰凉的地上,他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小声说道。
“你说...那死孩子出来了,不能怪我吧...”
银月朦胧,星汉灿烂。
男子似是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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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省第六女子监狱。
也被称作女子重刑监狱。四十年来,收管了近万名因重罪被判刑的女刑犯。押送到这里的,大多都是身背命案穷凶极恶之徒。因此第六监狱每年更换狱警频率极高,仅次于男子重刑监狱。
同时也是死亡率最高的监狱。
2005年6月9日,晚七点。
第六女子监狱迎来了一位清瘦的女犯人。
正值饭点,近千名身着橘色狱服的刑犯齐聚饭厅,交谈声辱骂声络绎不绝。
“我看你-他-妈就是犯贱!”随着一声怒喝,一名身材壮硕的短发女子将餐盘摔在另一长发女子的脸上。
那短发女人站起来,近两米的身高令她看起来像是一座小山,脸上横生的肥肉挤在一块,蒲扇似的大手向下一捞。
拽着头发径直将那一身汤汁的女子提了起来。
“说啊,你是不是犯贱?”短发女子声音亮若洪钟,狠厉的眼神刺向手中的女子。
周围顿时响起阵阵嬉笑,除了坐在附近的怕殃及无辜端着盘子走了,剩下的大多看热闹似的浑不在意,甚至还当场下注赌那长发女子会不会尿裤子。
门口的狱警见状只是轻微皱了下眉头。
“不...不是..”长发女子皮肤白皙面容清姣,黄绿色的花菜汁也未能覆盖住遮掩半分。她紧紧闭着双眼,全身抖得像刚从寒潭中爬出来似的。
“不是你今晚就和肥山一块洗澡啊。”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整个饭堂爆发出哄然刺耳的笑声。
女子顿时面若死灰,从那紧闭着的眼中不住地流出泪来。
被唤作肥山的壮实女人,用从肉-缝中挤出来的眼神狠毒地巡视一圈,没找到是谁说的话,方才冷哼一声作罢。
“亲一个!亲一个!”开始有人恶劣地鼓掌起哄。
盛灼便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走进了饭厅。
临时的白色狱服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肥大,常年不见阳光的脸透着些病色的苍白,双眸直直地看向前方,像个摆在玻璃柜里的精致娃娃。
饭厅内闹哄哄的声音停滞了一瞬,随后又掀起了更热烈的尖叫声。
肥山身形一震,立即松开了手里的女人,咧着嘴朝盛灼走去。
“妈的一年都不愁没热闹看了!”
“这小白花谁放进来的哈哈哈。”
“有意思有意思。”
“你看她那小胳膊又白又细的...”
“嘘嘘嘘,肥山过去了!”
一道道毫不掩饰的交谈声清晰地传进盛灼耳中,她拿起一个空餐盘走向了打饭区。
盛灼将餐盘放在台上,打饭的中年妇女却只是歪歪嘴角,手里的铁勺往菜盆里一扔,没有一点要盛饭的意思。
“哈哈哈哈你们快看新人还想吃饭!”
尖细的声音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盛灼彷若听不见一般,毫无波澜的眼睛定定看着打饭的妇女,把餐盘向前推了推。
“小美人儿,哪里来的啊?”
肥山已经走到盛灼身后,抬手就要去摸她的头发。
盛灼鼻尖飘来了一股腥臭难闻的气味,眉梢微微一动,向旁边退了一步,躲开了肥山的手。
苍白的脸上没泛起一丝波动。
肥山舌头在嘴唇上裹了一圈,毫不在意地捋捋头发,“我看在你刚进来的份上好心告诉你,别做无谓的挣扎,死在这里头可就不值当了。”
盛灼僵直的目光终于爬向了肥山的脸。
高大的女人以为这个人偶娃娃般的小姑娘被自己吓住了,笑了起来,“朱姐,给她打份饭。”
“来,到我这来,”肥山手里拿着盛满食物的餐盘冲盛灼招招手。
饭堂内的声音小了不少,都在瞄着这边的情况。而刚刚被肥山扔下的长发女子,听到这番熟悉的话,不由得小脸一白,揪住自己的衣领,望着盛灼的眼神尽是担忧。
只因为两天前她拒绝了肥山,所以她现在要遭受这样非人的羞辱。
视线中心的盛灼和肥山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众人只见那纤瘦的小白花,缓慢地歪歪头,从一直紧闭的唇中吐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字:
“滚。”
女人们沸腾了,有人尖叫着站到桌子上鼓掌,有人震惊地口-爆脏话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饭堂内仿佛变成了群魔乱舞的罗马斗兽场。
就在此时。
“叮——”晚饭时间结束,狱警立刻用电棍捶着饭厅的门,大声喊道:“收拾好东西排队回寝室!收拾好东西排队回寝室!”
盛灼不吭不响,甚至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就那么看着面前比她高出两个头的女人。
肥山竟怔愣住了,她看着盛灼那双漂亮的眼眸,升不起一点邪念。
因为她从那双眼睛中看到的,是赤-裸裸的冷酷,和野兽狩猎时的一模一样。
那种理智的疯狂。使人心颤。
不知不觉间,肥山满腔的怒火被一种来自哺乳动物天生的直觉熄灭。
这直觉告诉她:
眼前这个女生,很危险。
身后响起狱警的催促。
盛灼倒是先收回了目光,从肥山手里的餐盘中拿出一个馒头塞进衣服里。
随即跟在大部队后面出了饭堂。
独留肥山兀自站在原地,死死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