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同伴们四散而逃, 被疯狂的异能者袭击时,唯独虞晓在奋起直追,孤身去解决那团浑浊的精神体。

  造成这一切大混乱的罪魁祸首是伏旭, 他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陆地的命运和海洋休戚相关。如果放任陆地被这样的家伙控制,总有一天会连累海洋也受到威胁。

  因为没有实体, 它的流窜速度很快,也极容易隐匿踪迹。虞晓放出精神体, 巨型人鱼甩动尾巴游曳于高空,遍布皮肤的古老纹路绽开耀眼的金红色光芒,将黑夜中的一切污秽都照亮,无所遁形。

  “你竟然不趁机逃回海洋?”

  伏旭躲避着他的追杀, 却还胜券在握般嘲讽,“陆地根本不是属于你的战场。在这里你的弱点暴露无遗,根本无法跟我对抗。”

  虞晓说, “那又怎样。”

  就像周夜声明明被基因锁变回普通人, 却还是一意孤行地冲进夏氏大楼里救他一样。他也不会因为危险和死亡而感到畏惧。

  强大与否不在于力量,而在于勇敢的心。

  “你不应该存在。”

  人鱼精神体发出怒吼, 每一枚鳞片都闪耀着尊贵和威严。

  “你是海洋的敌人。”

  仿佛就在等他这样的示威, 能量团闪烁着急速膨胀,猖獗地大笑,“我即将成为陆地的主人!陆地的一切都会属于我,和海洋为敌又何妨!”

  无数狂躁的精神体潮水般涌来。异能者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他面前,守卫般将伏旭保护起来。大大小小的各色精神体一同扑向人鱼,在天空中爆发一场殊死围猎。

  他们之中不乏忠实的信徒。被精神信息素影响,信仰演化成失控的狂热。

  虞晓再次迎来一片空白的精神世界, 看到了更多的人生走马灯。

  最虔诚的信仰诞生于最痛苦的生命。顷刻间, 他已经体验了千万次苦难的人生。被欺压, 被凌/辱,被虐/待,渴望被拯救,渴望得到神的偏爱。无数痛苦的灵魂强行挤进他的精神世界,贪婪无度地吸取每一丝养分。

  以此为形役,铸成信仰的牢笼。

  人鱼精神体被一道又一道巨大的荆棘锁链缠绕,发出凄厉的叫声,却并未妥协躲回到虞晓的身体里。

  “即使不是王……即使不是代表海洋,”虞晓承受着无数生命累积的精神创伤,泪珠一颗又一颗的滑落面颊,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仍旧紧紧盯住目标,“即使我……只是我自己!也绝不允许你存在!”

  他是珍贵的人鱼族,是海洋的使者。也是生存于世间,向往和平的亿万生命之中的一员。

  人鱼精神体奋力地挣扎,即便奄奄一息,也拼尽最后一丝力量去撕咬裹满全身的锁链。他的自我意志和海洋意志在激烈对抗,势必要从这枷锁中挣脱!

  夜空中电闪雷鸣,倏忽间照亮了一队飞行物的形状。

  “增援到了!”封春收拢蝙蝠翼,俯冲到周夜声身边高兴地大声喊。“太好了,是异管院的直升机到了。”

  不……并不是。

  周夜声喉咙里溢出腥甜的血气,双腿失去知觉般向着虞晓的位置奔跑,可望向夜空的瞬间,焦急的心瞬间跌落谷底。

  闪电照亮了机身上的涂装,那是巨大的“X”集团标志。机翼下方装载的弹射器瞬间释放导弹,流星般穿过穿过雨幕,直奔虞晓的位置飞去。

  人鱼竟然逃脱。夏高鸣在讨厌的雷雨天气里亲自乘坐作战机,指挥的语气十分不耐。

  “别把我的海洋之心弄坏了。”

  **

  一场卑鄙的合作,双方都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

  小型导弹降落在旧城区,瞬间炸毁了虞晓落脚的楼顶。硝烟弥漫,空中作战机明目张胆地向异能者包围。

  伏旭冷笑一声。他的能量团极速膨胀,最后一阶段的精神体也消化干净,已经做好了吞噬人鱼精神体的准备。

  他根本就没打算给夏高鸣留下任何东西。

  虞晓摔落一片血色废墟之中,全身浮现出一道道深刻见骨的伤痕,那是精神体被损伤的外化表现,同样会作用在肉/体上。

  “成为我的一部分吧。”

  那团野心膨胀的浑浊精神体,比导弹和捕捉网更先到达他面前。

  “成为陆地之王的养分,是你的生命最后的荣耀。”

  人鱼精神体在空中急躁地翻滚,想要保护他,却被着魔的异能者们牵制着无法靠近。

  虞晓艰难地支撑伤痕累累的身体,踉跄着站起来,余光中看到远处周夜声不顾一切奔向他的身影。

  他已然作出决定,不敢再看周夜声震痛慌乱的眼睛,心中浮现出歉疚,和更多的悲悯。

  “你又何必这样期待,成为陆地之王呢。”他轻声说。

  成为王,未必是多么幸福的事。

  空气中的水分子向他涌动,轻柔地托起他的身体。他将仅剩的精神体能量全部调动起来,汇集在最后一击。

  此刻他才终于理解了人鱼女王的死亡,理解了她的选择。他的怒火和憎恨都奇异地化作悲悯消散了,只留下唯一执着的信仰。

  他飘浮在半空中,垂眼看万顷万物,全身散发出柔和纯净的光芒。

  在生命的最后,他无端想起曾经和周夜声一起飞翔的那一天。他的心挣脱了束缚,插上自由的翅膀,像那天一样轻盈。

  旧城区里无数挣扎求存的生命,屏息目睹了这一幕,在他身上看到真正的神相。

  【海洋。我的族群。我的母亲。我。】

  【我们绝不允许,贪婪的生命得到海洋之心。】

  “不……不!不要!”

  周夜声已经意识到他想干什么,隔着仅仅不到百米却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绝望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不要!!”

  世界暂停了一瞬,空中细小的雨滴凝成钻石般坚固的冰刃,停顿后加速降落。千万道利刃密密麻麻地刺穿了虞晓的身体,彻底破坏他的心脏。

  沉重的坠地声,无情地撞碎周夜声的理智。

  他冲到虞晓身边,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不敢冒然去抱,甚至不敢摸一下。那具失去生机的尸体怎么会是虞晓呢?那样千疮百孔,仿佛再多一点点触碰都会让它立刻崩解成无数块。

  他把手放在虞晓胸前,那里本该传来热烈的心跳。他们的心脏会在拥抱时起舞,为什么不见了?

  鲜红的血泊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临终之时,人鱼精神体终于挣脱禁锢,从天际游回残破的身体里,发出哀怆的叫声,传达残留的意志。

  周夜声慌乱地伸手,想要抓住他最后的光芒,却只能抓到两手虚无,颤抖得像要一起碎掉,“你不,不能……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们说好了一起走的,我们说好了!你不能……不要走!不要把我留在这!”

  【抱歉,把悲伤留给你。】

  在知道周夜声会拥有残酷的成人礼时,他就已经亲自体会过那样的悲伤。因为亲自体会过,才感到更加抱歉。

  虞晓的精神体在自我分解,像一场无声的烟花,漫天光点坠落,落进疯狂的异能者眼中,为他们解除了精神信息素的控制。

  最后一道精神体光芒拂过周夜声的面孔,从眉心融入他的身体。像一个轻柔的吻,随着熟悉的声音传入脑海。

  【海洋之心并不会消失。我的死亡会唤醒新王,想念我的时候,你可以去见一见他。】

  【他的心跳曾是我的心跳。】

  **

  暴雨不知何时停止了,连风都一丝不见。乌黑厚重的云层却还未消散。

  任务失败,空中作战机队悄然退场。解除控制的异能者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身处数百里,甚至数千公里之外的城市。

  周夜声听不见远处同伴们的呼喊,抱着虞晓的身体,低头跪坐在原地,犹如深陷一场永不醒来的噩梦。

  无尽的悲伤比任何武器都残酷地撕碎了他的心脏。他的身体构成在发生剧烈的变化,精神却陷入无所依靠的游荡。

  他第一次跌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原来真的和虞晓说的一样,天空和海洋倒转,他踩在洁白的云层上,恍惚地看着头顶翻涌的浪花。

  一切都美好宁静。他却仿佛置身烈火,每个细胞都在受到灼烧。难以想象的痛苦中,他的基因链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断裂重组。

  现实里,他身体的每个毛孔都在渗出血液,转眼间便已全身浴血。而在精神世界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却看到一只毛茸茸的稚嫩的猫爪。

  他被关在一只云朵做的笼子里,软绵绵轻飘飘的,好像一下就能冲破。可他却不想出去。

  去外面又能怎么样呢?他还能做什么呢?

  虞晓已经不在了,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值得他向往的。

  他在无尽的疼痛中失声麻痹,很想哭却毫无眼泪。在这时,他看见一颗亮晶晶的珍珠从海浪中坠落,进入他的天空牢笼。

  这颗圆润美丽的珍珠散发出熟悉的光芒,变化出鱼尾的形状,努力地甩动尾巴想要为他勾开笼子虚掩的门。

  他更想哭了,睁大干涩的眼睛问,“你是来拯救我的吗?”

  珍珠里溢出一声甜美的轻笑,动听得如同幻觉。

  “我是来释放你的。”

  **

  在这个注定要被铭记的雨夜,异管院接到了史无前例的紧急任务通知。

  “先不要轻举妄动。”

  受灾群众疏散完毕。封藤带领全部队员封锁任务区域,在半径三公里外,如临大敌般观察这中心点的任务对象。

  短暂的时间内,周夜声的身体已经完成了进化,像刚破出羊水的胎儿,浑身上下都裹着层厚厚的黏液和血污。后背两侧肩胛骨处的伤痕更是增生出一对翅膀形态的骨骼,血肉组织和表层羽毛肉眼可见地生长,直到完全覆盖。

  他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地,像在思考什么。监控他的所有人却都不敢放松一丝一毫。

  以他为圆点放射出的精神体能量,已经超过了现有人类科技能够测量的极限。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毫无疑问,整个天池市都因此被笼罩在巨大的威胁当中。

  他看起来不像人类。

  殷幸被警戒线拦住,哭得打嗝,“让我去跟他说话……他是我老大!他不是坏人!”

  “他很可能已经不是周夜声了。”封春感受到那无比强大又压抑的精神体波动,寒毛耸立,“你最好别上去送死,他不一定还认得你。”

  “那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

  “专家组怎么还没到?”封藤在作战耳麦中催促,“我们需要专业的判断。”

  “他没有死。”

  一道沉稳浑厚的声音从后方疾步传来。殷幸惊喜地转身望去,“院长!”

  虞桦英微微颔首,急迫地抵达一线,观察封锁区域的中心,握着望远镜的双手罕见地颤抖,“他……离死亡还有很远。”

  话音刚落,周夜声突然有了动作。全体人员高度戒备,看着他缓缓起身,抹开糊住眼睛的血块,甚至原因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展开宽阔而强壮的漆黑羽翼飞入夜空,停在一个合适的高度,俯瞰全城,似乎在寻找什么。

  黑色的火焰凭空出现,在城市各处无序地燃烧。他甚至没有释放精神体,试图隐藏存在的能量团已经被强大的威压逼了出来。

  周夜声看着它,面无表情地宣布,“你必须是第一个。”

  下一秒,焚烧灵魂的火焰将它层层包裹住。能量团中传来混乱的痛哭声。

  那惨叫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儿童,都是被吞噬过精神体的人类异能者。他们始终无法融为一体,只是被包裹在同一只能量团中,受到伏旭的主控。

  “停下来!不要烧毁我!”

  它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明白,辛苦谋划的心血为何会忽然毁于一旦,还在发出尖利扭曲的声音,“我可以帮你成为陆地之王!我能让你拥有一切!我能让神降临在你……”

  太吵了。

  周夜声烦躁地握了下拳,能量团被隔空握碎!

  世界终于安静。他缓缓张开手指,数不清的灰烬从指缝中掉落。得到解脱的精神体也纷纷飞舞,如同水流汇于大海,无声地消失在天地间。

  做完这件事,周夜声头脑空白了一瞬,困扰地敲了敲眉心。

  他又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了,甚至连刚刚做过的事情都不太理解。

  为什么要特意找出那么恶心的东西?为什么在他的毁灭顺序里,那团浑浊的能量体会是第一个。

  唉,无所谓。

  先放几把火再说。

  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在城市中疯狂蔓延。

  他是穷奇,是重生在现世的远古凶兽。他的血脉里流淌着战争和灾厄,他的火焰能燃尽一切虚伪,揭开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面目。

  地面上针对他的武器根本不值一提,他尽收眼底,轻而易举地躲过各种导弹和高射炮。飞行物在靠近他之前就已经被火焰包裹,自动爆炸。像一堆可笑的玩具。

  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毁灭。顺从天赋,听从血脉的指引,制造地狱对他来说像呼吸一样自在。

  日出即将到来。他并不惧怕阳光,依旧在云层中漫无目的地飞行,象征死亡的漆黑羽翼掠过城市上空。他俯视这片火海,心中却感到乏味。

  也不过如此。

  他好像还有别的要做的事,可是却想不起是什么。

  地面上响起防空警报,各方部署乱成一团。恐怖的火力对他毫无效果,封藤不得不听从虞桦英的建议,从仓库中调来了大量的抑制剂,“这是用来对付义体过载的抑制剂,能有作用吗?”

  虞桦英说,“不然你还能怎么办,给他注射诱导剂帮他毁灭世界?”

  “……”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作用。”虞桦英深吸一口气,“但这是唯一可能有效的方案了,给他注射大量的高倍抑制剂。以他现在的状态,要极其大量,才可能有效果。”

  抑制剂是作用于人类精神体,帮助他们从精神紊乱的状态恢复理智。但现在的周夜声显然不属于普通人类范畴。

  那双遮天蔽日的羽翼恰好巡视一圈,飞回原本的位置。目标迅速靠近,甚至降低了高度,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封藤当机立断,“准备瞄准!发射!”

  包裹高倍抑制剂的子弹和针管暴风骤雨般袭来。周夜声甚至没有躲避,尖锐的针头扎在他身上只带来一些轻微的痒意。

  这还不如导弹呢。他不太明白地面上那群弱小的生物在干什么。

  殷幸哭着喊,“老大!你清醒一点!!”

  他在叫谁?

  周夜声因他不断发出的噪音感到厌烦,更被没完没了的针头惹怒了,决定还是把这些人类都烧成灰清静一下。

  这样想时,一颗子弹擦过他衬衣胸前的口袋,从他贴身的位置掉了什么东西出来。

  周夜声心头一窒,收拢翅膀直直地冲下去,终于在落地之前,接住了一颗形状不规则的珍珠。

  这是他的珍珠吗。

  是他的?

  这样小,几乎没有重量,捧在手中却有不相符的充实感。

  太阳逐渐升起来了。一缕阳光照耀着他手心里的珍珠,折射出斑斓的光彩。他痴迷般入神地看着,宽大的羽翼不知不觉中已经消失,漆黑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不断地溢出泪水。他低下头,却只看到自己空荡荡的怀抱。

  他的珍珠呢?

  他的……虞晓呢。

  周夜声抬动脚步,跌跌撞撞地走在废墟里,张皇无措地寻找。虞晓呢,为什么虞晓不在?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迎着日出奔跑。一整夜噩梦在脑海中回放,撕碎心脏的疼痛重新降临在他身上,切割他的理智。他害怕再见到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可又无法停止靠近虞晓的脚步。

  濒临崩溃之前,他走到了虞晓献身的地方,绝望的视线被一抹靓丽的色彩吸引。

  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惨烈景象。他的大衣外套空落落的堆在地上,虞晓的身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里面一只正在努力打挺的小红鱼,金红色的鳞片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

  周夜声梦游般走到它身边,足足看了一分钟,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起来。

  这尾漂亮的小鱼在他手心里也没有停止跳动,像初次见面时那样活泼有力。华丽的尾鳍扑闪如蝶翼,只是离开水太久有点干巴了,脑袋在他手心里一拱一拱,好像在抱怨他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周夜声用力地抿着嘴角,双手合拢把它贴在心口,缓慢地蜷起身体,额头抵住碎裂的地面,失声痛哭。

  疯狂的火焰停止蔓延,在逐渐明媚的阳光中全部熄灭。整座城市逃过一劫,无数人煎熬整晚终于松了口气。

  虞桦英远远望着他,低声吩咐,“去找一只保温箱,带滤水系统。快去。”

  “好。”

  那悲怆的哭声中带着失而复得的无上喜悦,没有人能不为之动容。

  封藤叹了口气,又问,“还要继续给他注射抑制剂吗?”

  “暂时不用了。”虞桦英说。

  爱是最高规格的抑制剂。

  作者有话说:

  “爱是最高规格的抑制剂。”致敬《赛博朋克:边缘行者》,也是写这篇文的灵感来源之一。

  终于写到这里了!!可以开始收尾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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