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晓观察他：“不敢看？”
“……有什么不敢的。”周夜声一只手按在工作日志的塑胶封面上, 停顿了一下，翻开的动作很小心。
在这个个人隐私难以保障的时代，储存在网络上的一切信息都有泄露风险, 有技术的黑客甚至能通过鱼缸里的温度传感器窃取信息。
所以虞桦英办公室里设施简朴到古早，除了办公电脑外没有任何可以联网的设备。连他也受到这样的影响, 家里连个扫地机器人都没用过。
相比之下，用传统的方式记录重要信息反而更保险些。
时间过去太久, 笔记本的纸质变得薄而脆弱。他放慢速度分开黏连在一起的纸页，工整的字迹映入眼中。
“12月12日，我终于来到了这里，离梦想实现又近了一步。”他低声念给虞晓听, “这是她第一天入职研究所。”
虞晓靠近笔记本，虽然看不大懂，但能够嗅到陈旧的纸页气味, 就像以另一种方式阅读这份手记。
“2月20日, 人鱼！人鱼！！今天是除夕，我留在研究所里过年, 偷偷去看了人鱼。她的美丽根本无法用人类语言描述……纯洁又高贵, 每一枚鳞片都散发着神性的光辉。我爱她！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3月19日，我通过了考核，正式进入了项目组。签署了很多保密文件之后，我发现他们并没有禁止以日记的形式记录项目进度，哈哈，算是钻个规则的空子吧。当然了，我是绝对不会泄露数据的, 在这里, 我只会写下私人感受。”
“3月21日, 投票一致通过！大家为她取名为‘玥’，意思是古传说中的神珠。项目组从今天开始正式启动，虽然能预见前路的坎坷，但我发誓会用毕生的心血去攻克这个难题。”
“昨天做了一个美梦，梦见研究所里有好多小人鱼围着我游泳，哈哈！醒来之后满身干劲。总有一天会实现的，在人类的智慧下，人鱼的繁衍难题一定会被解决！将来这样美丽的生物会在海洋中随处可见！”
这一页的最后一行写着她负责的项目名称——《人鱼繁衍计划》。她用笔激动地画出圆圈，纸张都被勾破了。
虞晓惊讶地抚摸那行笔迹，“他们也见过，人鱼？”
“看起来像是要为你们解决繁殖率过低的问题。”周夜声说着，翻到下一页。
“5月20日，距离初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我们与玥依旧存在着交流障碍。她能够向我们传达一些简单的语意，却无法理解我们的语言。现在她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友好了，对于投放到观察箱的实验体也毫无兴致，只是重复表达出离开研究所的想法，不再提起任何与海洋有关的事。”
“项目组出现了分歧，只有很少的研究员认为应该让她回到大海……老实说，我也是舍不得的。人鱼太罕见了，如果无法留下后代，下一次遇到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尽力找了更多她可能喜欢的玩具，希望她能开心一点。拜托了老天！让明天的相亲顺利。”
“5月21日，好消息！0234号实验体得到了玥的青睐！”
“我还不知道0234是什么物种，但他看起来奇怪又可爱，是一只长着翅膀的小老虎。研究所从化石中提取远古生物的基因，培育出了亿万年前就已经灭绝的神话物种，0234应该也是其中一员。我要去跟别的项目组打听一下更详细的消息……”
周夜声语气一颤，又重复了一遍，“0234。”
“他和你一样。”虞晓不可思议道。“是你的亲族吗？”
周夜声没说话，默默地翻开下一页。
“5月28日，今天的心情喜忧参半。好消息是小玥很喜欢和0234玩儿，不再闷闷不乐的，看起来他们很快就能有一个可爱的宝宝了。但坏消息是，我从同事那里得知，0234是一只穷奇，是传说中的凶兽。”
“这和一件令人担忧的事联系在一起。研究所中，所有人工繁殖的实验体都带有一段神秘的自衰基因，连穷奇也不例外。为了除去自衰基因，前辈们尝试了很多种办法都没有成功，现在大家都寄希望于从人鱼腹中诞生的孩子，能突破这个枷锁。”
“项目组组长的演讲令人热血澎湃，但我还有些想法暂时没有理清。无论如何，希望这项研究不会对小玥造成伤害。”
“自衰基因。”虞晓问，“那是什么？”
“可是某种基因缺陷。”周夜声皱起眉，“研究所里的异种都有。我身上应该也有。”
虞晓闻言顿时感到担忧，“缺陷，哪里？”
“不知道，先往后看。”周夜声继续翻页，不知为何脸色奇怪起来。
照这个发展，他很有可能是穷奇和人鱼的孩子，也就是虞晓的近亲。
这时候虞晓还没反应过来，待会儿应该会很惊喜吧。但他莫名的高兴不起来。
好像被某种刻板的人类伦理观念限制，就觉得近亲……不太好。
“6月11日，观察继续。0234老是在给小玥舔毛，笑得我肚子疼。”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小玥为什么会喜欢0234。可能是受亲妈眼的影响，她真是可爱又迷人，怎么偏偏看上了一头凶巴巴的小老虎呢。我怀疑0234对她的好感并不纯粹，毕竟猫吃鱼是天性，万一他把小玥当成食物怎么办？不知道穷奇在□□后会怎样对待伴侣……我们对这种古老的神话种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6月30日，糟糕的一天。今天项目组合并，会议上大家发生了严重的争吵。最终投票要求少数服从多数，下周将会向观察箱的空气循环中注入催/情气体。我真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必要，0234和小玥互相喜欢，早晚会激发出繁殖的本能。他们太急于攻克自衰基因的难题了。”
“人鱼的繁殖概率很低，为了提高效率，催/情气体或许要连续释放很多天，那一定不好受。研究员中她最信任我，可我却无力阻止这一切。”
“7月4日，今天是第一天，我不敢去见小玥……”
“7月5日，听同事说他们整日整夜地黏在一起，状态还不错，我松了口气。不过……哼，发情的小老虎，肯定占了不少便宜。”
“7月6日，今天下班前偷偷去看了，现在脸还是好烫……动物的□□真是大胆又激烈。”
“7月15日，今天听到了另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研究所里的实验体都是以人类基因为蓝本诞生的！研究员中有人在私下里叫它们‘异种’，我讨厌这个说法，但又该死的贴切。”
“原来他们并不是在释放化石中古老的生命，而是在利用那些基因，将人类改造成新物种。距离这个可怕的构想只差一步，那就是攻克自衰基因。一旦得逞，全人类将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进化。我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我很担心。我们是科学家，并不是神，没有资格创造新物种。且目前实验体的智慧程度普遍不高，严重缺失人性。如果进化代表着要丢掉人性，那已经失去了身为人类的意义。新物种还能称为人类吗？我们迎来的究竟是进化还是灭亡？”
“8月4日，0234今天被暂时调去别的观察箱了，小玥表现得很焦虑。我尝试和她交流，但她几乎不理会我。她是在思念自己的配偶吗？”
“8月6日，0234回来了……被小玥用尾巴抽得很惨，我们猜测是因为他身上带着别的动物的气味。今天也是我第一次看到0234化作人类形态，不得不说，还是挺帅的。但是不守男德，讨厌他。”
“8月12日，小玥和0234彻底决裂，即使待在一个观察箱里也没有再接触过。哪怕是承受催/情气体带来的煎熬，也不接受0234的靠近。人鱼是对情感忠诚度要求很高的生物，令人唏嘘。”
“8月15日，心情复杂的一天。晨会后项目组选票一致通过，将0234与人鱼分开。但就在同一天下午，生命监测系统显示，小玥怀孕了。”
“困扰我的担忧也还在继续。我越来越觉得，自衰基因的存在就像是神造的防火墙，既然存在必然有其意义。真的可以用人力强行突破吗？我太不安了，不知道小玥的孩子会有怎样的命运。既希望他能突破自衰基因的限制，好好地活下去，又希望他不要成为那个关键的突破口，成为被人类利用的工具……”
“8月16日，真不敢相信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小玥似乎有精神控制的能力，我没有把这件事记录在报告里，只能偷偷写进日记。我的心还在狂跳。下午的所有同事都行为刻板，好像把彼此当作空气，只有我没有受到影响。小玥第一次露出那样恳切的眼神，她单独把我叫到观察箱前——”
“……”
中间有好几页纸被撕掉了，只留下厚厚的毛边。
剩最后几页，周夜声语气沉着而凝重，“10月14日，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没有把握，但我必须要把它带走，这是我能够救小玥的唯一的希望。”
“明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爱她，真舍不得她。可实验室里不允许拍照，我只能照着脑海中的影像把她画下来。”
“我背叛了研究所，背叛了我的理想。可又或许，只有这样做，才能真正实现我的理想。谁知道呢？至少我尽力了。”
虞晓正听得紧张入神。门铃声突兀地响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是搬家公司的人来了。”周夜声把日志放到他手里，起身去开门。
“喔……”
他松了口气，捧着满载故事的笔记本，分量远比看上去更加沉甸甸。
周夜声的生母竟然也是人鱼。
怪不得在深度接触时，他在周夜声的精神世界里感知到人鱼的气息，结合得那样紧密。那是来自血脉的传承，与生俱来，自然是不可分割。
那只人鱼被困在研究所里成为了观察对象，无疑是不幸的。他活动的海域离这座城市不远，可惜没有接收到过求救信号，否则一定会去研究所里把她救回海洋。
周繁说画下了人鱼玥的肖像。虞晓把日记往前翻，想看看她是什么模样，会不会是他曾经见过的亲族。
周夜声读过的纸页上大都是文字，只有少量表达情绪的简笔画，透露出这个热衷科研的女人柔软丰富的内心。
没有看到长尾巴的生物。他又把日记翻回了刚刚读到的地方，等不及周夜声忙完回来，自己先往后看。
剩下的几页却都是白纸。虞晓哗啦啦地翻到最后，终于看到了底页上占据整页纸的彩色肖像画。
工人们开始把客厅的行李箱一件件搬去装车。周夜声交待完搬家公司，回来看到他呆呆地坐在原地，手中的日记本掉在地上。
“……怎么了？”
他从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态，仿佛无意间撞见了极其难以接受的真相。
周夜声看着他，一瞬间觉得他连五官都消失了，跟正在宕机的大脑一样，一片空白。
掉落在地的日记本正摊开在底页。泛旧的纸张上，饱含爱意的笔触描绘出一只人鱼的肖像。海藻般浓密的红发散开，金红色的华丽鱼尾上，细小的鳞片闪烁如碎钻。鳍纱如丝绸裙摆般飘动，又像破晓时分灿烂的朝霞之光。
作者有话说：
有情人终成兄弟（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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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唠
想放存稿箱结果手抖点成了直接更新……
笨死算了orz今天就提前更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