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格斗场呼声如雷。夏洲剧烈地喘气, 低头时睫毛滴落的血珠把视野染成模糊的红。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晚。昨天海洋馆里遭遇异能者施困,梦魇中重新经历的记忆让他又狠狠恶心到了。

  五年前的格斗场里,一只长着漆黑翅膀的异种曾经险些要了他的命。那是他唯一一次逼近死亡的经历, 焚烧一切的火焰曾在午夜梦回中无数次出现。

  等他养好伤,植入了更先进的义体, 那只杂种却已经在地牢里毫无缘由地衰弱至死。他连亲手了结耻辱的机会都没有,像根刺扎在心底至今无法释怀。

  淤堵的怨气被一整晚的残杀疏散, 但义体过度使用的负面影响在威胁他的神经。夏洲擦了把脸,从后门走出格斗场,独自散步醒神。

  这里是人迹罕至的郊外森林,夜间弥漫的雾气与雨水融聚, 再往深处走就会变成致命的瘴气。除非格斗场开赛,平时没有人会冒险踏足其中。

  血色的阴影在冷雨中褪去,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指逐渐恢复平稳。他几乎没有用过针对义体副作用研发的抑制剂, 义体师曾经说过, 他这样天生适配义体改造的体质十分罕见。

  但不知是否因为梦魇的影响,在今天的搏斗里, 他第一次触碰到了濒临失控的感觉。仿佛真的在接近人体极限。

  “……什么极限。”他握了握拳, 冷笑着自言自语,“捕食者从不会给自己设限。”

  这世界的生杀予夺,从来都掌握在像他这样的财阀手里。从出生起他就已经站在顶端,无论是平民还是异种,在他眼中都是卑贱如蝼蚁的生命。

  他才不会依靠从天而降的所谓“异能”。义体科技凝结着人类的最高智慧,他拥有全身的装备,强于世界上的任何异能者。

  如果那只蝴蝶异能者敢再出现在他面前一次, 他就会让夏氏董事长办公室里多一副人骨拼凑的蝴蝶标本。

  只可惜这样肆意踏平一切的道路, 竟然无人能和他并肩——

  “夏!”

  夏洲猛地抬头。

  夜里的山林漆黑一片。他的眼睛经过改造拥有了夜视能力, 才看清不远处踉跄而来的身影。

  雨几乎停了,虞晓还举着那柄能把他整个人罩在底下的巨大叶子,聚集的雨水颤巍巍从叶尖滑落。一群萤火虫在冬天罕见地出没,光团绕着他忽闪忽闪地飞。如果不是穿了件浅紫色卫衣上面还印着煎蛋的卡通图案,他像是山林里流浪的精灵。

  “是你吗。”虞晓快步跑近,确认了面前这人的身份,长长地舒了口气。

  上次坐夏洲的车来格斗场时,地面铺了夸张的红毯,这次没有。他只能凭着地下躁动的精神力辨别方向,蹚过及膝深的植物丛,千辛万苦地走到这里。

  早上的蛋塔已经消化光了,他需要一个熟悉的人把自己带回家补充能量。

  “你在这干什么?”

  这是虞晓见到他表情最开心的一次。夏洲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伸出手,掌心里射出一道光束替他照路。本想趁机再捏一捏他的脸蛋,停在半空的手却蓦地僵住了。

  虞晓丢掉了挡雨的大叶子,暴露在灯光中脸上布满亮晶晶的细闪。无数钻石般闪耀的细小鳞片布满他的皮肤,从脸颊到脖颈没入卫衣领口。

  他站在夏洲面前,不晓得这个人类眼神直勾勾的在看什么,很自然地命令,“送我回家。”

  夏洲愣足了数秒,才用发光的右手扒了下染回蓝色的头发,暴露在冷光中的双眼情绪复杂,像是惊讶,又像是惋惜地叹了口气。

  “诶,你不会真的是人鱼吧。”

  **

  夏洲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人鱼。

  夏氏和HIC研究所早有合作,连地下格斗场也有份参股。送来格斗场的异种都是战斗型,凶猛的野兽拼命厮杀看起来才够刺激有趣。

  但还有另一种宠物型异种,用性情温顺胆小,外貌乖巧美丽的动物与人类基因杂交,是HIC专门培育出来用以送给客户亵玩的。

  夏氏每年给HIC注入的经费都不低于九位数,自然也算是大客户之一。上中学起,他就经常在父亲的卧室里见到那种宠物型异种。

  身材小巧的可爱女人长着洁白的兔子耳朵和毛绒绒的圆尾巴,不着寸缕地缩在床上,红着眼睛哭得楚楚动人。金发蓝眼的美丽女人浑身都闪着奇异的鳞光,一跳进浴缸里就会变出魅惑的鱼尾,即使伤痕累累也不愿离开主人。

  夏高鸣说过,中学毕业后他想玩什么样的都可以找HIC定制。可惜他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半人半兽的异种。

  “你这个样子……”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周夜声知道么?”

  虞晓不耐烦地点了下头,因为饥饿而变得烦躁,重复道,“送我回家。”

  “脾气还挺大。”

  夏洲不紧不慢地笑起来,意味深长道,“没想到周教授私底下也有这种爱好。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显然把虞晓也当成了人工培育的产物,只是有些奇怪,脾气这么大的实验体十分少见。

  为了确保这些宠物不会伤害主人,HIC研究员在培育期间就会修改特定的性格基因,让它们对自己的主人拥有绝对忠诚,无论被怎样对待都不会反抗。

  想到这,夏洲眼底一黯。

  他也是只对主人温顺忠诚么?

  只对周夜声。

  “你为什么急着回家?”夏洲问。

  虞晓说:“饿了。”

  “这好办啊。昨天吃的牛排喜不喜欢?我找人再给你做。”他语气温和地循循善诱道,“你不喝红酒,我让员工餐厅送你喜欢的果汁和冰激凌好不好?先吃饱再说。都这么晚了,别饿着肚子回家。”

  与食物相连的关键词是如此的简单易懂,虞晓没怎么犹豫就被说服了。

  混个晚饭再回家也可以,他没有感到被拐骗的威胁。就像人类的菜单多种多样,没有鸡鸭也可以吃鱼羊是一样的道理。如果遭到欺骗,没有牛排他也可以吃掉夏洲。

  人类连亲手养大的动物都可以吃掉。他才认识夏洲几天,并没有把这个人当做朋友。

  正要去用晚餐时,他却又忽然停住脚步,想起今天跑这一趟的主要目的,问夏洲,“变异的,动物,进入海。从这里?”

  这个人类好像经常来这附近的出没,或许会知道很多。

  “你是问异种么。”夏洲笑眯眯地一指,“想看啊?走。带你去。”

  虞晓的出现让他的心情莫名轻松起来。这只人鱼是特别的,没有其他宠物型异种身上那样逆来顺受的怯懦,却漂亮得更光彩夺目。

  周夜声那种自视甚高的穷教授从哪里弄来这样的宝贝?

  不重要。

  虞晓在他的带领下走进地牢。

  他会向HIC要一个方案,把这只精灵身上的忠诚烙印转移到他身上。

  他喜欢的东西都会得到。

  眼前的也不例外。

  **

  格斗场地牢面积比观众席更大,前后有两个出口。内场出口通道与中央表演区相连,当天要上场的异种会走这条比赛通道,在合金闸门打开后冲进表演区厮杀。

  另一端出口深入密林,为了防止有异种逃跑,布置了高密度的仿生机器人看守。因此去地牢最快的路就是去表演区,走异种专用的比赛通道。

  时近深夜,最后一场厮杀刚结束。尽兴的观众正在散场,夏洲带着好奇的小朋友下到表演区,让工作人员打开闸门,逆行去地牢内部。

  格斗场员工忙着清理通道,确保不会有异种忽然扑出来伤人。夏洲甚至心情很好地点了晚餐,“尽快送过来,别把小朋友饿坏了。”

  虞晓悉心感受污染源的位置,丝毫不知身边的这个人类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把他据为己有,“跟着我,别乱跑。像你这样漂亮的小鱼,里面的畜生一口能咬坏三个。”

  虞晓充耳不闻,眉毛却轻轻皱起来。

  他们在地下通道里越走越远,从方向辨别其实是又走回了森林里。难怪他在森林中感受到和珊瑚墓地同样的精神污染,却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变异生物的栖息地,原来是被关在地面以下。

  地下格斗场的存在很有些年头了,地牢由上百个隔断的小单间组成,不算牢固。异种之中有的獠牙锋利足以咬断牢门,有的肌肉可怖能推倒整面墙,但奇怪的是,地牢里并没有过异种逃跑的情况发生。

  虞晓隔着栅栏牢门打量他们。

  这些异种的身体都有血红的数字编号,分布在不同位置。他不由得想到4567,那个孩子也是研究所里出来的,看起来又很羸弱,如果也落到这里,恐怕要狠狠吃些苦头。

  地牢里条件简陋死亡率又高,他不明白这些动物为什么会甘心留在这里等死。

  由于每周的比赛中都会损耗一定数量的异种,地牢里一直不是满员。夏洲早就来过这里,除了比从前住得满了些,并没有什么改变,“再往后走都是一样的牢房,没什么好看的。出去吃晚餐吧,你不是说饿坏了?”

  虞晓忽地停下脚步,指向一道不明显的暗门,“那里,什么?”

  那是与牢房不同列的房间,在走廊转角处很不显眼。夏洲还真没注意过,叫了人过来打开门。

  不过数十平米的独立操作室,药品存放柜上放着成排的药剂,污染物专用的垃圾箱里面是堆成小山的注射器。

  虞晓走近,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已经排空的注射针筒上印着LX-10088。

  “这是最近新出的诱导剂,最低浓度的也比肾上腺素药效强好多倍。”格斗场的人陪着笑脸解释,“您也知道……有的异种很难得嘛,上场没两次受了重伤就那么死了多不划算,所以用这个吊着命,养养还能再打几场。”

  夏洲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

  为了能让它们有重复利用的价值,这么做也无可厚非。“LX”是低浓度的诱导剂,价格不算十分高昂,比起用其他珍贵药物治疗还是划算的。

  但就算是有诱导剂续命,像夏洲这样的过来一晚上也要打废六七个。尸骨堆积会造成瘟疫流行,必须找地方处理掉。彻底没救的异种会被当成垃圾运往山崖上,直接丢进海里。

  诱导剂中起效的主要成分是异能者的血清,他们的血液中含有陨石辐射能量。注射过诱导剂的异种尸体被海洋中的微生物分解,污染了水体。

  而珊瑚捕食尸体碎片后发生的变异,就类似于普通人类高烧变成异能者,只有极小概率能成功。绝大多数都死于变异的过程,变成那片凄凉又壮观的珊瑚墓地。

  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虞晓从他们的对话中把事件原委猜得差不离,神情变得十分难过。

  就像人类生产的塑料对海洋的污染,这种新型诱导剂带来的污染甚至更严重。

  他原本是想找到变异生物的栖息地,把它们清除干净。可就算是处理掉这里,还有数不清的诱导剂在市场上流动。

  即使是他,也无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地牢里擅长搏杀的异种,都是由人类与凶猛的陆地动物杂交繁殖,对海洋没有信仰。他无法像净化珊瑚和海水那样净化他们的血液,只能眼看着他们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他们会在死之前被榨干最后一丝的价值。诱导剂只是工具,真正令他们成为污染物的,是人类的贪婪。

  虞晓不忍心继续待下去。

  为什么陆地上没有王?像海洋一样。

  为什么没有陆地之心的存在?

  “吓着你了?”

  夏洲看他脸色变得苍白,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还是饿的?”

  虞晓郁郁寡欢地摇头,却越想越气。将要离开时,又转身回来朝着药品存放柜伸出手。

  柜门颤动着打开,上百支诱导剂飞出来,整齐地飘浮在半空中。他操控的并非药剂管,而是管中的液体。

  还没等格斗场的人开口劝阻,药剂管已经像放烟花一样接连炸开,纷纷扬扬洒落后把半个操作室的地板都浸湿了。

  就像他在海洋中见到塑料都会吃掉,就算无法一举铲除源头,今天来都来了,多少也得干点为民除害的事。

  看着碎了一地的药剂管渣,格斗场员工惊恐得嘴唇颤抖:“……”

  “啧。”夏洲感到有趣,一扬手,“记我账上。”

  “玩也玩过了,走吧?咱吃饭去。”

  “……”

  他观察到虞晓有些恼怒,蓬松的红发都有点炸毛了。白嫩的脸颊也气鼓鼓的,太可爱了,炸一地诱导剂算得了什么。财阀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小孩子家家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善良和正义感。夏洲心底嗤笑,面上却表现得十分包容,就像面对媒体的采访镜头时总要露出温和的笑脸,越是假装自己不是资本家一员,才能为他博得群众的好感。

  虞晓气消了些,这才终于走出操作室,原路出去。

  路上难免再经过来时的牢房。但或许是察觉到他刚刚干了什么,牢房中原本死气沉沉躺在角落里的异种,有不少来到了牢门前,用浑浊或猩红的眼珠盯着他看。

  或孱弱或强健的精神力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复杂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涌向他。

  【救救我。】

  【杀了我。】

  【带我走。】

  虞晓停在一扇牢门前,仰头注视着里面的异种。

  他有近两米高,骨骼突出的脸上带着豹纹斑点,漆黑的眸子里印着一圈黯淡的金色光环。

  上周才在一场殊死搏斗中勉强获胜,他的伤腿还没好全,站立的姿势有些勉强。然而在长久的对视中,他被一双怜悯而仁慈的绿眸抚慰,竟缓慢地跪了下来,匍匐在虞晓脚边。

  他的精神体有明显的残缺,是天生的心智不全。研究所有意为之,战斗机器不需要太聪明,只要足够强壮。

  可他依然懂得尊重海洋的王,试图隔着牢门去吻王的脚,渴望追随。

  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地牢里躁动起来。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