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棺中, 沉眠的人眉眼如玉,面容沉静。

  寒玉所散发的白色雾气在他周身缭绕,让那张脸显得愈发浅淡, 苍白, 看不明, 抓不住。

  洛珝呆呆地跪坐在玉棺旁,这三个月里, 他已经是不知多少次伸出手,去触碰那张面颊。

  直到指尖传来冰凉触感, 他才恍然放下心, 确定这人没有像千年前他的至亲一般, 随风化去。

  螣蛇自毁元神,要拉着青旸同归于尽。青旸本该肉.身与元神俱散,却因千年前他给予的不死之身, 留存下一具完好的、活着的躯壳。

  只是那躯壳空荡荡的, 里面没了神魂, 再也不会醒来了。

  “你又骗我。”洛珝目光空茫, 不知望着何处,口中喃喃, “你不是说我们结了生死契, 我死了,你也会死吗?可为什么你死了, 我却还活着?”

  大战前夕, 青旸来找他, 说他们结了生死契, 洛珝如若殉天, 他也会死。

  “阿珝, 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殉天,好吗?”

  洛珝当时惊愕了好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青旸太了解他了,知道他心中一直抱着如果用天羽神火杀螣蛇不成功,他就殉天向上苍借力的心思,尽管他从未说出口。

  可青旸将他的每一分心思都猜了个透。

  走到绝境时,他可以牺牲自我,但如若这份牺牲会牵连到旁人,他必定下不去手。

  洛珝原想着,若他不在了,还有青旸可以照顾瑶瑶,保她一生无忧。但若是他和青旸都不在了,还有谁会护着瑶瑶?

  他自己已尝过失去父母的滋味,太痛了,他不愿让瑶瑶再经历一次。

  青旸用生死契,将他殉天的念头彻底打消了。

  “他没有骗你。”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洛珝回头,只见容玉一身缟素,缓步行来。

  他忙起身行礼:“帝君。”

  大战前,天帝将一身修为悉数传于青旸,本就神力枯竭,自青旸死后,更是忧思成疾,一病不起,将帝位传于容玉后,便退居蓬莱,不再过问朝政。

  容玉叹口气:“嫂嫂,我根本无心朝野之事,这帝位本该是大哥的。你还是如从前一般,唤我容玉便可。”

  洛珝颔首,没有拒绝,或者说他此刻心思根本不在这些无谓的称呼上,急切地问:“你说青旸没有骗我,那这是怎么回事?”

  容玉立在玉棺旁,目光哀痛地望着棺中之人:“你们是结了生死契,但你是契主,他是契从。你若身死,他也会死,但他死了,却不会影响到你。”

  “什么?”洛珝神色怔忡,脸上泪痕早已被风干了,此刻眼眶泛起干涩的疼痛,却流不出泪。

  “不仅如此,你身上每受一分痛楚,他便会痛十分。”容玉望着他道,“嫂嫂,大哥对你有愧,他认为是自己为凤族带去了灾殃,才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仿佛骤然被一柄利剑刺中,洛珝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血液里如同掺入了无数细密的针,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都在绞痛。

  他面色惨白地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容玉轻叹一声:“嫂嫂,节哀,你还有瑶瑶。”

  洛珝垂着眼睫,没有回答。

  良久,再抬眸,容玉已经离开了。

  空荡荡的白玉台又只剩下他和青旸两个人。

  不...是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身侧飘渺游移的云雾。

  洛珝哑声开口:“青旸,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忘记这一切,重新与你在一起吗?”

  青旸面容平静,连眼睫都未动过一下,自是听不见他的话的。

  “你做梦。”

  洛珝自顾自地说道,口中一咸,竟已是满脸泪水,再开口,声音里便带了委屈的哭腔,“你这个自私、狡猾、无耻的大骗子,总是不顾我的意愿,就替我做决定。”

  “我偏不如你所愿。”

  洛珝捞起袖子,胡乱揩了揩眼泪,把自己擦成个大花脸,恶狠狠道:“我告诉你,我讨厌死你了。你最好永远这么躺着,再也别到我眼前来烦我!”

  说罢,他蹭起身来,不知是怕自己反悔,还是怕被人看到这番狼狈模样,步子飞快,头也不回地跑了。

  *

  夜凉如水,月色满窗。

  洛珝躺在凤栖殿宽大的榻上,头一次觉得床榻有些空。

  他睁着眼,呆呆地望着天顶,脑中一幕幕画面乱七八糟,走马灯似的飞快地闪过。

  他想起自己刚重生到天界时,还是一只灰扑扑的鸡,怕青旸怕得不行。

  青旸每次想抱他,他就钻进花园角落杂乱交错的枝桠里,缩着翅膀不出来。

  青旸进不来,便蹲下来,在树丛外柔声唤他:“阿珝,树枝锋利,小心弄伤自己。”

  一院子的仙侍皆面色如常,像是对此奇景早已见怪不怪。

  洛珝后来才知道,青旸上穷碧落下黄泉寻了很多年,才从如来那儿得知他神魂残缺,转世后会外表会肖似一只鸡。

  他想,青旸这些年到底找他找了多久?捉了多少回鸡?以至于从一个四海景仰的谦谦君子,变成了众人口中阴晴不定的疯子。

  洛珝心揪得难受,酸意从心口渗入骨骼,化作灼灼烈火,烧得他浑身发疼。

  可下一瞬,漫天凤凰齐飞,啼血哀鸣的景象倏而闪现在脑中。

  心脏蓦地传来钻心的疼。

  恨吗?当然是恨的。

  恨命运弄人,阴错阳差。恨宿仇难消,旧事难忘。

  可他更恨自己,因为他痛苦地发现自己无法承认不爱青旸。

  更何况,还有瑶瑶。

  青旸算准了他放不下瑶瑶,从一开始便打算用这个孩子来拴住他。

  他们龙族皆是如此,骨子里偏执冷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卑鄙,却有效。

  眼泪滴下来,砸在脖颈处的龙鳞上。

  被泪水触到的刹那,龙鳞倏地发出微弱的亮光,那亮光如同黑夜中的萤火,从他脖颈上飞了出去。然而光亮太过微弱,以至于戴着龙鳞的人丝毫没有察觉。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跑进来,扑到洛珝怀里。

  瑶瑶肿着一双通红眼睛问:“娘亲,爹爹什么时候才会醒?”

  洛珝收起泪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爹爹只是累着了,在睡觉呢,等他睡够了,就会醒了。”

  瑶瑶抽抽噎噎控诉:“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爹爹放在玉棺里面?爹爹为什么不在床上睡觉?”

  洛珝把她抱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柔声道:“床上太热啦,你爹爹是条水龙,喜欢凉凉的地方,所以才让他睡玉棺呢。”

  瑶瑶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哦”了声。

  洛珝把她抱来躺在自己身边,盖好被褥,轻声道:“睡觉吧。”

  眼睛哭得疲惫不堪,尽管满腹心事,洛珝还是没多久便入了梦。

  梦里仍是凤栖殿的小院,他坐在凤凰木下的秋千上,火红的凤凰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有一朵正巧落在他肩头。

  他抬头,望着高高的红木秋千架出神。

  这秋千还是青旸亲手为他打的。

  那次他生辰,青旸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成日被关在天界,又不能下界去玩儿,无聊的很,便随口说想要一座秋千。

  可洛珝没想到青旸会亲手给他做。

  他记得那时候青旸正给秋千雕花,他目瞪口呆地在一旁看着,问:“你怎么什么都会?”

  青旸笑了笑:“因为阿珝喜欢玩儿,为夫要多会些好玩儿的事物,才能拴住阿珝的心。”

  那眼神温柔宠溺,仿佛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青旸也能给他摘下来。

  往事如烟隔云端,如今再想起,心中只是酸涩。

  洛珝回忆得入神,没注意到身侧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青衫玉冠,如圭如壁。

  直到那人开口唤他:“阿珝。”

  洛珝愕然抬头,怔怔地望着来人。

  倏地,泪珠从那双漂亮眼眸里滚落,如星子似的亮晶晶碎了一地。

  青旸为他擦去泪水,柔声道:“怎么哭了?阿珝不愿见我吗?”

  洛珝把头一扭:“我才没有想你,你为什么要入我梦来?”

  青旸道:“我来向你认错。”

  洛珝道:“你有什么错?你独断专行,万事皆在你掌握之中,你永远都是对的。”

  “你不在。”

  洛珝一愣。

  青旸叹了口气:“你不在我掌握之中。阿珝,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变数。从前我以为我能够像掌控其他事一样掌控你,可你总是一次次飞离我的掌心,我想要握住你,却只是把你推得更远。”

  “我为我从前所为向你道歉,我不该欺你没了记忆,私自替你做决定,让你忘了旧仇,更不该不顾你意愿地关着你。”

  洛珝红着眼睛看他:“你道了歉又怎样?我的亲族便能活过来吗?”

  “若我说能呢?”

  洛珝瞳孔猛然放大:“什么?”

  青旸手掌一翻,掌中便凭空出现一晶莹剔透的珠子,细碎光影在其中流动,仿佛浩瀚无边的星河。

  “这是什么?”

  “凤族的神魂。”

  洛珝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呆怔怔的,好半晌才回过神:“凤族神魂三千年前就已经被天道收归,不可能还存留于世,你...你怎么找到的?”

  青旸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是死后才得知,这三千年,凤族神魂一直在无间地狱中。”

  大战之后,他元神消散之际,天上忽然落下漫天金光,将他的一缕残魂拢入其中。

  青旸抬头一看,四周琼楼玉宇,屋宇之上,一张巨大的庄严宝相浮于空中。

  原来此处,正是如来的掌中佛国。

  如来声如洪钟:“青旸,你杀孽深重,今可知错?”

  青旸神色平静,不卑不亢:“螣蛇灭我母族,我不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何错之有?”

  如来摇摇头:“你并非不该向他们复仇,而是不该掩藏身份,暗地里以强凌弱,后来入魔,又将仇怨牵连旁人。那些幼蛇,并非当年杀害你母族之人,稚子何辜?天下被你株连的蛇族何辜?”

  青旸默然不语。

  “千般因,万般果。若你一开始复仇,便光明正大地挑明龙族身份,说明来由,便不会给人嫁祸凤族的可乘之机。若你后面不滥杀无辜,亦不会使那些蛇族亲朋尽数投靠予独,助他在凡界作恶,造就更多杀孽。”

  青旸蓦然怔住。

  他也曾想过,若自己从未去招惹过那只凤凰,是否就不会为凤族招致灭顶之灾?

  却从未想过是因为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心智,早忘了从小到大,师长所教的正道之则,才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一念之差,山崩海啸。

  如来问他:“若凤族尚有一线生机,你可愿不计代价,为自身过错赎罪?”

  原来上苍到底存有一丝悲悯,让凤族死后,碎掉的残魂化作三千片羽毛,落入了无间地狱的业火中。

  业火本是地狱中焚烧罪人之火,可凤族非但无罪,反因大义殉身,故而业火烧得再猛烈,也无法伤到凤族分毫。

  又因凤凰本就属火,于旁人炽烈难忍的熊熊业火,对凤族反倒成了重铸神魂的良药。

  如来道:“你若愿去无间地狱,将那三千片羽毛找回来,便能让凤族重生。只是你本性属水,加之罪业深重,入无间后,那红莲业火于你,便是炙魂灼骨之痛。”

  青旸没有犹豫,俯首拜下:“罪人甘愿。”

  言罢,如来翻手为云,几息之间,便将他送入了无间地狱中。

  无间有三,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

  不问男女,不论贵贱,不分鬼神,一旦堕入此狱,便永生受业火焚烧之痛,不得有一念停歇。

  一日一夜,万死万生,直至业尽,方得受生。

  三个月来,青旸将凝结着凤族残魂的羽毛,从无边无际的业火中,一根不落地找到了回来。

  青旸垂眸,哑声道:“在那之前,我从不敢入你梦中。”

  洛珝呆呆地问:“为何?”

  “这三月来,我日日都在想你。我怕自己一旦见到你,便会忍不住留下,前功尽弃。”

  洛珝眼眶通红,长长睫羽下水波盈盈,已是泣涕如秋雨。

  他喃喃道:“很痛吧,那无间业火...是不是比我的凤凰火还要痛?”

  “很痛。”青旸抚上他的脸,“但比起失去你,万痛不及我心。”

  他不动神色地靠近,无声无息地将人圈入了自己的领地。

  青旸望着怀中人,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毛,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惶恐:“阿珝,我向你保证,以后定会好好爱你,尊重你,补偿你,你可否...再原谅我一次?”

  洛珝抽噎几声,哭着说:“你又骗人,你人都不在了,怎么补偿我?”

  青旸吻了吻他的眼睛:“我没有骗你,以后也不会再骗你了。凤凰,其实...我一直都在你身旁。”

  话音随凤凰花一同落下,洛珝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人抱在怀里。

  抬起头,便对上一双温润如春风的眼眸。

  那人望着他,眉眼含笑:“阿珝。”

  洛珝大脑一片空白,忘了去回答。他伸出手,摸上对方的眉眼、鼻梁、嘴唇,瞪大了眼睛,旋即眉毛一皱,哭了出来:“我怎么还在梦里。”

  青旸握住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你不在梦里,在我怀里。”

  洛珝直愣愣地瞪着他,忽地一个翻身爬到他身上,两个手爪子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摸。

  青旸耐心等他摸了个够,才笑着问:“摸好了?”

  洛珝呆呆看他:“你是真的?”

  青旸温声笑道:“是真的。”

  洛珝问:“你没骗我?”

  青旸叹口气,再次重复:“我说过,以后都不会再骗你了。”

  话落,洛珝猛地扑进他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青旸眼疾手快地丢了个隔音结界,罩住一旁睡得正香的瑶瑶。

  他无奈地轻拍着怀中人的后背,失笑道:“怎么又哭了?”

  洛珝哭得一抽一抽,恶狠狠地对他拳打脚踢:“你这个混蛋...臭龙...大骗子...还说没有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死了!”

  “我没有骗你。”

  青旸叹了声,拿起洛珝颈间龙鳞,“阿珝,你可还记得,我将这片逆鳞给你时,对你说过的话?”

  洛珝一怔。

  他想起来了,青旸那时候说:“那我便将我的命,交到阿珝手里了。”

  当时他只以为逆鳞是龙族重要之物,青旸才这么说,现在看来,竟是别有深意。

  “...你是说,你是靠这片龙鳞才活过来的?”

  青旸微微颔首:“我将一半元神放入了这片逆鳞中,你的羽毛保住我肉.身不死,而龙鳞则保住我元神不灭。只是当时为了骗过心魔,才没有对你明说。”

  洛珝眼睛蓦地睁大。

  元神乃神仙最重要之物,与浑身血脉相连,要将一半元神生生分离,其痛楚无异于剥皮抽骨。

  “可是...你那时候怎么知道自己会死?”

  “我当然不知道。”

  青旸握住他的手,语速柔和低缓:“但我当时被心魔所困,怕假以时日,自己会嗜杀成性。为以防万一,才先将元神分离出来。若有一日魔气当真不受我掌控,我便会在堕入魔道之前,亲手毁灭自己的神魂,再借龙鳞上那一半元神,回到你身旁。”

  洛珝红着眼睛瞪他,气愤又委屈:“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惹我伤心,好让我原谅你。”

  青旸轻叹一声:“我不是故意的,阿珝,我怎么忍心再让你难过。我将元神一分为二,那一半元神本是残缺不全的,只因你如今躯壳是如来手中菩提所化,对神魂有温养之效,我的元神才能渐渐恢复完整。”

  他不动神色地将二人距离拉得更近:“多亏你日日将那片龙鳞戴在身上,我才能又回到你身边。”

  洛珝注意力都在他的话里,没注意二人的亲密,问:“那你如今...还有心魔吗?”

  “那魔物已经在那场大战中,和我的神魂一同消散了。”

  青旸手掌一翻,将那凝聚着凤族神魂的珠子放入他掌中,温声道:“等这些神魂被养好,凤族便能回来了。”

  那眼眸温润浅淡似春山,停在距他咫尺之遥,深深望着他:“阿珝,你可愿意...再回到我身边?”

  洛珝静静看着眼前人,目光还有些怔然。

  面如白玉,上面横着刚才在踢打间被他挠出来的抓痕,而那双眼依旧温柔如一。

  年年月月,几离几合,里面永远映着他的倒影。

  洛珝闭上眼,将自己头一回完完整整地,连人带心交到了青旸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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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是不是觉得如来有点圣父了,没办法他就是一尊大佛啊!(叹气)

  注:*“无间有三,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引自《涅槃经》

  *原文:“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除非业尽。方得受生。”出自《地藏经》,文中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