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炉中, 烈火熊熊。

  一龙一凤两道神魂淹没在火中,两向偎依,姿态亲密, 从孔中望进去, 如同融为了一体。

  洗净伐髓之痛本就难忍, 被六丁神火灼烧痛楚更甚。

  洛珝觉得那烈烈火焰直烧到了他的灵魂深处,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敲碎、炙烤, 又在灰烬中重生。

  痛,实在是太痛了。

  他痛得神智昏沉, 周身力气都被抽走, 连痛苦的呻.吟都发不出来, 只觉得自己好像快死了。

  一片昏黑中,他听见有人柔声唤他:“凤凰。”

  可他痛得眼睛都睁不开,更无力应答。

  那人循循善诱:“凤凰, 把识海打开, 让我进去。”

  洛珝艰难地聚起一丝力气, 恍恍惚惚问:“你是谁?”

  那声音道:“我是青旸, 是你夫君。”

  洛珝含糊道:“不要...不要你进来。”

  青旸一噎。

  自从洛珝恢复记忆,原本对他不设防的识海便重新对他关闭了。

  生死契让他承受了比洛珝甚于十倍的痛楚, 却不及他看着心爱之人在眼前受苦, 所受的剜心之痛的万分之一。

  他放柔了声音:“凤凰,让我进去, 我才能帮你缓解痛楚。”

  洛珝痛得声音发抖, 却仍倔强道:“不要你, 你走开。”

  青旸沉默了。

  半刻钟后, 他再次开口, 吐出的却是太上老君的声音:“小少主, 老夫这儿有一味丹药,可助你少受些苦楚。”

  洛珝神志不清地应答:“...唔...谢谢老君。”

  说着便乖乖把小尖喙张开了,像是等人把药喂进去。

  青旸觉得他这副模样莫名像在巢中张着嘴,等待投喂的小鸟,心觉可爱至极,又不禁失笑:“小少主现在只是一副魂体,这丹药只能融入你的识海,才能发挥作用。”

  洛珝懵懵然道:“哦...那你放进来吧。”

  青旸于是顺利进入识海,不过,为了不让洛珝发现后把他赶出去,他没有用本体,而是化作了一道宽阔水流,包裹住了识海中烧得浑身发烫的凤凰。

  洛珝顿时觉得周身烧灼之痛缓解了不少,舒服得发出一声喟叹。

  他属火,原是不怎么喜欢水的,但这道水流却清清凉凉,又宽广如江海,将他温柔地纳在其中,将四方火海牢牢隔绝在外。

  痛楚缓解后,神智便清醒了些,他想起什么似的,道:“老君,你把这丹药也给青旸用用吧。”

  青旸一顿,道:“他走了。”

  洛珝奇怪道:“走了?他已经淬完魂了?”

  青旸道:“嗯,他修为比你高,过程会快些。不过,他说你不喜欢他在这里,就走了。”

  “他又骗我,明明说要陪我一起,却丢下我跑了。”

  那声音里竟含着浓浓的委屈。

  青旸道:“不是你让他走的吗?”

  洛珝不说话了,识海里,小凤凰毛茸茸的翅膀蔫蔫儿地耷下去。

  “你讨厌他吗?”青旸问。

  洛珝立刻耸起翅膀:“讨厌!讨厌死了!”

  “那你又为何想让他陪着你?”

  洛珝呆了呆,道:“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想到他,心里就好难受。”

  青旸默然良久,道:“那就让他走得远远的,以后都不出现在你跟前了,可好?”

  洛珝怔然半晌,嘴巴张了又张,最终还是闷闷地回答:“不好。”

  青旸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为何不好?”

  洛珝又闭口不言了。

  水流轻柔,虽然不能完全消除六丁神火烧灼的痛苦,但已经将其消解得能够忍受。

  洛珝现在就如同泡在一缸微烫的水中,热气熏得他困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青旸温声唤道:“阿珝,可以了。”

  *

  南天门外,魔军如无边无际的潮水,黑压压地朝天界涌来。

  天兵个个身披甲胄,手持刀枪,严阵以待。

  予独一身凛肃黑甲立在军前,面上蛇纹面具早已不见,露出瘦削的一张脸。

  那面容本是英俊的,却因为过于苍白,颧骨棱棱,显得阴冷至极。

  只因他如今,已经强大到不需要用面具来掩饰自己的身份。

  他的声音轻蔑含笑,却通过术法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三日之期已到,看来,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洛珝盯着他,目光几乎能在他身上挖出一个洞来:“瑶瑶在哪儿?”

  予独道:“不急,等你死了,我就送她去陪你。”

  青旸立于洛珝身旁,冷冷道:“交出瑶瑶,可留你一条全尸。”

  予独从容一笑:“青旸殿下若肯交出凤凰,我倒也可以网开一面,让你们一家早日在九泉之下团聚。”

  青旸面色不惊:“予独少主,话别说得太早。”

  “哦?”

  只见青旸抬了抬手,便有一个形容狼狈的人被反剪着双臂押上来。

  青旸道:“这个人,你可还认识?”

  予独神情霎时剧变,如同五雷轰顶,僵立在原地,手脚发麻。

  那人衣衫破落,脸上血痕遍布,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可这张脸,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鬼陌。

  鬼陌一见到他,眸子便燃起血火:“少主!别管我!”

  见予独仍是神色僵硬,唇瓣发抖,青旸使了个眼神,押解的天兵便一脚踹在鬼陌膝弯,令他跪了下去。

  “鬼陌!”

  予独脸色惨白地吼出声,可他答应的一瞬间,一股危险逼近的直觉骤然疯狂叫嚣起来。

  正要飞身后退,便见原本敞亮的天顶瞬间变幻成巨大的黑洞,飞快地朝他压下来,转瞬便将他吞噬。

  视野消失的前一瞬,他看见鬼陌的身形化作雾气,消散了。

  ...是幻象。

  那个从小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早就死了。

  再次睁眼,已身处一片烂漫桃林,日光和煦,泉水叮咚。

  予独冷嘁一声:“雕虫小技。”

  昨夜,他便从安插在天界的眼线处得知,那群神仙料自己功力不敌他,便弄了些奇门遁甲之术,想要将他困住。

  当时他很是不屑,心道既然自己既已知道此事,又怎会再落入陷阱。

  谁料敌人仅用一个幻象,便乱了他的心智。而触发阵法的钥匙,便是入阵之人的回答。

  所幸司命星君已经告诉他,此阵生门,乃是桃林最深处的一汪泉眼。

  予独依照司命星君告知的路线,找到了泉眼,他聚力劈下,本以为该就此破阵,天空中却骤然炸响雷鸣之声。

  抬头一看,只见天穹逆转,海水倒涌,山川相调,日月移位。

  待看清万物移动的趋势,予独陡然变色。

  天罡北斗阵。

  此阵由七人分别站于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颗星宿之位,本是用于作战的阵法,却被青旸用以与奇门遁甲相结合,做成了一个危机四伏的杀阵。

  此刻,占于原本七颗星宿之位的,正是这阵中的草木、山石、日月、河川。

  可再复杂的阵法,也有阵眼所在,除非...他刚才所破的根本不是阵眼。

  司命星君告诉他的消息,是错的。

  他没能找到生门,反而触发了更深一层的阵法。

  “天权”之位,连接斗柄,乃此阵关键。

  予独知道要破此阵,必须先除掉“天权”。

  可此刻,山川日月皆在不停地变换,时而日为天权,时而山川为天权,根本无法固定。

  天地倒转,乱石如雨,而方才的桃林褪去繁花,桃木拔地而起,化作一支支巨箭朝他射来,更有倒耸的沉沉海水,携劈天裂地之声从四面八方猛灌而来。

  予独一声冷笑,手掌一翻,掌中便现出一只小青凤。

  他飞身停于半空,仰天长啸,声音灌入苍穹:“你们可是想将这小鸟一起杀死?”

  话落不过片刻,只听一片山川崩塌的隆隆声,整个阵法轰然倾颓、消散。

  “瑶瑶!”洛珝神色仓皇,见他手中小青凤奄奄一息,面上血色瞬间褪尽。

  青旸死死盯住他,目光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你想怎么样?“

  小青凤听见爹娘的呼喊,一骨碌从予独掌中蹭起来,啾啾叫道:“爹爹!娘亲!快打他!打跑这条大坏蛇!”

  予独却轻嗤道:“你大可叫他们试试。”

  小青凤趁他眼神没注意自己,猛地一振翅膀,朝外飞去,却砰地一声撞在一个无形的屏障上,弹了回来。

  洛珝惊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予独脸上是胜券在握的笑容:“她离不开我周身三尺之外,你们若不怕伤了她,便尽管出招。”

  这时,虚空中骤然劈来一道暴喝:“妖蛇!速速把本座的侄女还回来,否则,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只见重渊已重塑金身,威风凛凛,巍然立于军前。

  予独瞳孔巨震。

  重渊重塑金身之事,他早已从眼线哪里得知,此刻令他惊讶的,是站在重渊背后黑沉沉的军队。

  ——那是他带来的魔军。

  而他此刻,身后已空无一人。

  巨大的不安与寒意从脚底漫上来。

  重渊浓眉倒耸:“妖蛇!魔军已尽数被收归本座麾下,你现在是孤掌难鸣,还不快快伏诛!”

  予独磨牙砺齿:“不可能!他们全部中了我的蛇毒,身家性命都在我手里,怎么可能入你麾下!”

  重渊冷哼:“你强行夺位,不得人心,却不知本座属下皆是忠臣良将,宁死也要奉我为主!”

  “好...好得很。”予独面上爬起一道扭曲的笑容,眸子里射出阴毒寒光,“那今天,你们就全都去死吧。”

  他一时气到了极点,竟忘了控制手上的力度,掌中小青凤被他疯狂的力道攥得几欲窒息,痛苦地嘶鸣起来。

  青旸霍然变色,咬牙道:“予独!你真正的仇人是龙族,不是凤族!”

  予独眉头一蹙:“什么?”

  只听青旸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当年是天帝命人踩碎蛇蛋,留下那根羽毛,嫁祸给凤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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